素書仙逝三百年後,小魚兒終於化成了仙形。那一日風輕雲淡,綠柳成蔭,玄魄宮裏幾處池子水聲淙淙,荷花正好,路過的時候衣袖沾了三分清涼七分荷花香。

小魚兒便是從荷葉底下冒出來、在這不深不淺清清涼涼的池子打了個挺,躍出來化成仙形的。他皮膚瓷白,眼珠烏黑,隨他娘親,十分好看。

許是從三百年前才開始長,所以瞧著有些小,模樣跟凡間三四歲的娃娃差不多。我看著這白嫩嫩水靈靈的娃娃,心裏都是為人父的喜悅。

隻是化成仙形的小魚兒伸出小胳膊抱住我的腿,光溜溜還沾著池水的小身子便貼在我身上,小嘴兒一張,嫩牙一咬,開口便管我叫阿娘。

於是,我那為人父親的喜悅在喉嚨裏僵了僵,吞也不是吐也不是,隻得捏了捏他的小耳朵,俯身認真糾正他道:“小魚兒,你該管我叫爹爹。”

他小下巴點了點,天真無邪道:“嗯,好的,阿娘。”

我揮開衣袖將這光溜溜的小家夥卷進懷裏,捏出一張涼被裹了裹,摸了摸他的還滴水的頭發,認真道:“你阿娘比我要好看。你要是現在還分不清男女,便先叫著我阿娘吧。”

懷裏的小魚兒眼珠子烏溜溜轉了轉,小手貼上我的眼睛,捏了捏我眼瞼之上的睫毛,嫩生生道:“嗯,爹爹,阿娘比你要好看。”

孟魚小朋友很聰明,這麽便記住管我叫爹爹了。

小手又揪了揪我的睫毛:“可是,好看的阿娘去哪裏了?”

這句話如刀似箭,直鑽了我心裏去。

我沒辦法跟小魚兒講什麽是灰飛煙滅,也沒辦法跟他講什麽是痛不欲生,他這般年紀、這般心智,體會不得。

於是隻抬手將他的小手從我眼睛上輕輕捏起來放在心髒位置:“好看的阿娘在你父君心裏。”

我已在玄魄宮呆了一萬零三百多年。

除了當初去無欲海捉那條銀魚、去淩霄金殿獻補北鬥星宿的魚鰭,我便再沒出去過。

我遺憾自己沒有去找素書,我遺憾沒有見她最後一麵。她跟我在一處受了太多太多的傷,我從不害怕這“兩情相悅、便有一傷”的命數,我卻害怕她因為我而傷得這般重。於是四海八荒從沒有懼憚過什麽的孟澤,也就是本玄君我,怕上了跟她見麵。

在軒轅之國分開的那一萬年裏,我幾次控製不住自己要去見她。幸好梨容攔住我,悲憫道:“你去見她,約莫會害死她。要她活著還是要解相思,你選一個罷。”

我如夢初醒,那時候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那便是讓我的素書大人活著。那一萬年裏,她夜夜如夢,我心下歡喜。

亦是一萬年前,北鬥星宿連隕兩星,大劫將至,六界惶惶。梨容到底曾是上古的神仙,她曉得的事情比我多很多,她告訴我可以找到一條銀魚,割其魚鰭,補北鬥星辰。興許老天爺感念我補星辰有功,斷開我同素書相悅皆傷的死結也說不準。

也便是在那時,我知道了自己眼睛的事。

我夢中以為是阿玉把眼睛的清明給了我,可我沒有想到,我的眼睛之所以能看得清楚,是因為梨容。

本君平素最恨欠旁人情分,我說要把清明還給她,她拒道:“我是願意的。況且,老君閉關,你就算想把清明還給我,怕是也沒哪個神仙會如老君這般手藝精湛。”

不曉得為何,我並不喜歡她。她越給我恩情,我越想連本帶利、甚至想把眼珠子摳出來扔給她。

她倒是個溫和的姑娘,不若我這般性子激烈,倒想出來了個法子——她要那條能補北鬥星宿的銀魚的一對魚鰭。

我覺得這件事情,簡單得不能再簡單。

況且梨容給本君指了條明路,說那銀魚約莫會出現在無欲海。於是,本君不過在無欲海蹲守了兩日,便捕到了那銀魚,便是這般得來全不費功夫。

帶回了那銀魚回玄魄宮,一路上那條魚很是乖巧,沒有掙紮哪怕一下。

梨容像是對這條銀魚很感興趣,隔著琉璃魚缸,盯住那條銀魚看了一會兒,竟然憐憫道:“阿澤,它好像有些難過。”

本君十分厭惡她喚我“阿澤”,素書都未曾這般親昵地喚我,本君不喜歡旁的姑娘喚我比素書喚我還要親昵,可又想到她曾把眼睛的清明給了我,我乘了她的恩情,便不能這般無禮。

隻得忍了忍盡量沒有罵出聲,淡淡回了一句:“一條魚而已,哪裏有什麽難過不難過。”

但我心中那厭惡更甚,“你當初為何要把眼睛的清明給我,你太莽撞了一些。”

她卻道:“我喜歡你啊,我不忍心看到你眼睛有傷。”

我不想看她,垂眸理了理衣袖,開口時候帶著叫她能聽出來的指責:“老君既是你的故友,為何不攔著你。”

“他自然是攔了,可是,他拗不過我。我是願意的,我喜歡你跟當初喜歡聶宿是一樣的,他的魂魄在你身上,我便喜歡你,沒有什麽莽撞不莽撞,你能看得清楚,我便覺得都是值得的。”梨容這樣說。

她同我的素書大人是不一樣的。

縱然素書這般喜歡她的聶宿大人,可本君知道,素書她從未有一刻將我當成聶宿,縱然聶宿的一縷魂在我身上。

梨容說聶宿的魂魄在本君身上便喜歡本君,我覺得這件事情太過荒唐,甚至想問她一句——如若聶宿的一縷魂在一條犬、一頭豬或者一塊石頭身上,她也要去喜歡這犬、喜歡這豬、喜歡這石頭麽。

所幸,那時的本君拿回了那條銀魚,她說要那對腹鰭,本君便給她那對腹鰭。

恩情還盡,我再不欠她。

隻是我以為自己和素書果真會像梨容所說,因為獻魚鰭補星宿有功,係在我們身上的劫數也會解開。

三月初五,從淩霄金殿獻完魚鰭回來,我便依舊閉門謝客,夜夜坐在玄魄宮大殿殿頂,望著北鬥星宿,等它們補齊。我以為,北鬥補齊那日,便是我跟素書相見之時。

在那之前,我不能叫她受丁點兒的劫難。

六月初九夜,我還沒有等到北鬥星宿補齊,卻遠遠看到了一身男子素袍的姑娘,我大驚,轟然跳離殿頂,禦風飛近,卻不是素書,而是南宭身旁的女官。

我萬萬沒想到,她帶來的是素書要閉關沉睡一萬年的消息。

我更沒有想到,她手心裏護著一條一動不動的弱小銀魚,她見我便跪:“玄君大人,素書神尊懷有身孕卻遭了重傷,三日前誕下一枚死胎,她叫晉綰埋在銀河之畔無欲海盡頭,可是晉綰確不忍心,它也是您的孩子,您仙法卓然,能不能救這娃娃一救,叫它起死回生?”說完這句話,早已是淚雨滂沱的形容。

那時候,本君望著她手裏的小魚兒,驚得早已連句話也說不出。接過這小魚的時候手控製不住在抖,縱然是這般輕得不能再輕的身量,在我掌心,卻叫我覺得有千鈞重量。

“這……這是素書跟我的孩子?”忽然反應過來她那句“素書神尊懷有身孕卻遭了重傷,三日前誕下一枚死胎”,靈台之上轟然大響,我眼眶疼得似要撕裂,大吼出聲,“素書她現在如何?!為何從未告訴過我她有了孩子?!為何不告訴我叫我去陪她?!”

女官淒涼一笑:“為何不去陪她……晉綰倒要問一問玄君大人,可有誰捆住了您的雙腳,不叫您去陪素書大人?”

我大驚。

她卻沒容我說旁的,遞給我一封信說要趕回去為素書守關。

我要同她一起去,她卻攔住我:“素書神尊閉關前千叮嚀萬囑咐,叫您一定一萬年後再去,中間您去她也不可能見您。”眸光在我掌心停了半分,終究沒有忍住,眼淚奪眶而出,“素書神尊命苦,她捧著這娃娃一天一夜不曾合眼,叫晉綰心疼。晉綰不曉得素書大人為何生產時候不提玄君一句,但是她既然說了一萬年後,便請玄君一萬年後準時赴約,莫叫神尊大人再傷心。”

說罷乘雲便走了。

小魚兒在我掌心,漆黑的夜色裏,他那小身子,有銀白如星輝一樣的光。隻是那小身子一動不動,連眼眸也閉著。連一絲一毫的生氣也瞧不出來。

我一遍一遍想著素書,愧疚清清楚楚若枷鎖萬道纏在我心上。

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要救活這個孩子,於是,我發了瘋似的奔回玄魄宮,當夜祭出全數修為,將仙氣一縷一縷引到這個孩子身上。三天之後,掌心那銀白的小魚身終於顫了一顫。那一顫微弱得蜉蝣過湖麵,可到底是本君的孩子,縱然這顫動再微弱,也叫我感受得清清楚楚。

我給它取名孟魚。

此後的一萬年,等素書出關的一萬年,我便用修為養著它。我繞著玄魄宮挖了一圈水池,隻是它弱得很,常常在水裏呆幾個月才動一動。可孩子到底是活過來了。

那一萬年不能見,我便日日在荷花池旁,一邊守著小魚兒一邊看素書的信。

信上一字一句早已印在我腦海之中,隻是依然想掏出來摩挲,尋幾絲素書落在信上的溫度。

“初始之時,還能看到仙景浩瀚,看到這九州斑斕,看到晚霞如繡,看到朝雲似錦,甚至能看到你眸中堇色。

可到底眼睛被這星輝所灼,蘇醒一年來,尤其不曾見你的這四個月,才發現自己這雙眼睛越來越不濟,甚至已經看不到其他色彩,目之所及,隻剩這素寡仙境,縹緲諸景,黯淡流霞,直叫本神尊心頭也失了顏色。”

指尖偶爾路過這句話,心便疼得厲害些。

可不曉得為何,偏偏路過這裏的時候要頓一頓,想一想她的眼睛,又想一想自己的眼睛。我低頭對荷葉底下的小魚兒道:“你阿娘說她看不清了,等她出來,我便把眼睛給她。”

小魚兒虛弱得很,臥在玉石砌的池底,一動也不動。我每日都要探一探他的元神,隻是那慘淡的仙澤連聚都聚不到一處,是風一吹就要散了的模樣。我每每都要恍惚一陣,確定幾次小魚兒他是否真的活著。反應過來便迅速抽了自己的仙氣,不敢一股腦兒塞給他,隻能一邊探著他的元神,一邊小心翼翼將仙氣一絲一絲引到他身上。

大概是因為養了這個娃娃,我一個做慣了揮劍掄刀、殺魔掠鬼之事的魔族玄君,成了一個細致溫和、不驕不躁小魚兒他爹。

我常常同小魚兒說話,說到後來,竟再也不願意同旁人說話。

那一萬年來玄魄宮找本君的神仙卻有不少,天帝、太子、梨容甚至長訣,三萬魔族侍衛守在玄魄宮外,可後來也愈發攔不住,我挑了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在玄魄宮加了七八層結界,終於覺得這周遭安靜了一些。

平素裏便是吃飯,養魚,看書。隻是入夜之時,依舊喜歡坐在玄魄宮大殿頂上,望著北鬥看一看,再望著銀河看一看。看著看著便再從懷裏摸出那封信,對著這有些涼有些靜的空氣,一遍一遍認真道——

“等以後老了,腿不能走了,我會在你身邊,會給你做拐杖支撐你;如果你以後手都僵了,拿不住扇子也握不住劍,我會在身邊,會替你扇風解暑、為你斬妖除魔;以後你老眼昏花,看不清這朝霞萬裏、看不清這星辰浩瀚,我會在你身邊,做你的眼睛,帶你去看北上天的流光、東海日出的雲霞還有三月時節陽華山下三百裏桃花。”

還有,素書大人,你若是想嫁給我,我便娶你。

這句話,也不悔不滅。

隻是夜風卷起這話混入漫漫長夜,看不清前塵也望不見後路。我曉得素書她聽不到,於是把信重新揣到懷裏,在心中又把這話過了一遍又一遍,打算等她出來那日,親口說給她聽。

這般過了一萬年,六月初六,正是小魚兒的生日,在這一天,他精神極好,在池中的荷葉下麵轉了三圈才臥在玉石上睡了。照例探了探他的元神,不待我將仙力過給他,小魚兒那灰蒙淺淡的元神便有了往一處聚的趨勢。

隔了一萬年,我終於又體會到了欣喜若狂的滋味。

上一次欣喜若狂,還是在凡間慕花樓,得到素書那一晚。

嗯,我從不是正兒八經的神仙,我喜歡一個姑娘,想跟她在一處,得到她欣喜若狂,不見她會黯然神傷。偶爾夢中會再見這場景,夢裏她屬於我一個人,那場景真實,偶爾竟覺得細膩溫柔都還在。

她坐在**,素袍散了一半、長發也散了一半。那時我眼睛還看不太清楚,卻依稀覺得她望著我的那雙眸子裏有些水霧,“今夜,這慕花樓中一位姑娘說本神尊瞧著十分寂寞……本神尊想問一問你,你可也寂寞嗎?”

我忘了自己當日如何回答她,我卻清清楚楚記得她的動作,她的話。

她同我招了招手:“你過來。”待我過去,抬起手臂勾住我的脖頸,我尚在驚訝之中,便覺有溫軟觸感帶著涼薄酒意貼上我的唇。

後來擁她入懷的時候,我在想啊。

就算這素衣玉冠的神尊把我當成她喜歡的聶宿,本君也是開心的。

能在一處就很好了。

我從不奢求其他,隻要能同素書在一處,任她把我當成誰都好,隻要我能在她身邊就好。

直到後來,本君才明白,在素書大人身邊也是奢侈之事。

軒轅之國大殿之上,我叫她念出劍訣,其實是想死的。那時本君滿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便是叫她活著。她活著,安安穩穩,平平坦坦,不流血不落淚,就是我想要的。

最後立在她麵前,低頭看她頭上的玉冠,看她如畫的眉眼,有一瞬間,竟能體會得到那個活在過往故事之中的聶宿神尊的心情。素書說過她不曉得聶宿到底喜不喜歡她,聶宿臨死的時候也沒有告訴她。那一瞬間,本君便覺得能待聶宿回答這個問題了——當初的聶宿,同當時的本君,所想之事,不過是以身死換回這劫數解開,不過是舍命換回麵前這素衣玉冠的姑娘的安穩罷了。

把平生呼風喚雨之姿都變成靜好歲月守住眼前人,叫她安然無虞。至此終了,再無遺憾。

素未謀麵的聶宿大人,應當不知道,本玄君羨慕他舍生護素書安穩這件事,足足羨慕了三百年了。

三百年前七月初四,七月流火掠過銀河,素書飛出采星閣不慎撞入其中,被星火卷入,灰飛煙滅。

本君沒死成。本君心愛的姑娘,死在了前頭。而我遲到了,足足三日。

七月初七,小魚兒在荷花池裏繞著碧綠的荷葉繞了七圈才臥在玉石上睡覺。蒙蒙細雨從玄魄宮迤邐至無欲海,俯身便看到九天銀河鵲橋架起。

我專門挑了這七月初七的日子,帶著鳳冠霞帔去銀河赴約。

這一日,鵲橋起,良人會,按理說是個極美滿的日子。

可本君便是在這個美滿的日子裏,知道了素書仙逝的消息。

我端著鳳冠霞帔立在采星閣外,沒有等到穿著嫁衣等我娶她的素書大人,等到的卻是那個叫晉綰的女官聞聲趕來、俯身哀言:“三日前流火經過,尊上瞳神昏朦,卻瞧見了那大火星的鮮紅顏色,以為玄君赴約,迎出閣外,不料正入其中,灰飛煙滅。玄君……來遲了。”

手中的鳳冠再也端不穩,恍惚之間,墜入星河。

我僵了許久才抬頭,那一眼,忽覺得采星閣中,素衣玉冠、公子打扮的素書,抬眸看我。隻是太過透明,待我衝進去時候,便抓不住了。

我爹娘仙逝得早,本君自小便缺長輩管教,書讀得不太好。養小魚兒的這一萬年,我未曾同旁人說過話,白日裏一遍看著小魚兒,一邊讀了幾萬卷書。有些書字裏行間很是壯闊極對本君脾氣,但也有一些書言語之間太過細膩叫我偶爾看不下去,每每遇到看不下去的書,我便低頭給小魚兒念一念,便這麽硬著頭皮能看下去了。

曾看過一本書,裏麵有一首詞,專門說這七夕。那首詞是這般寫的——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雖然前麵寫得略細膩,但是最後這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在一定程度上給了本君一些安慰,叫我度過了這萬年不見素書的日子。

本君信了這劫數,信了這命途,信了不見便是安然,可到頭來,本君發現,什麽“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統統都是在扯它祖宗的淡。

那日晉綰女官到底攔不住我,我幾乎衝毀了整個采星閣,也沒有找出素書一絲一毫的氣息。

可我每每悲痛回頭,卻總有一瞬間,覺得那素衣玉冠在我眉側,回眸之時,映入我眼。

悲痛欲絕,撕心裂肺兩個詞,自那一日至此後的三百年裏,叫本君體會了個徹底。

我俯身衝出采星閣,跳入銀河深處,循著大火星路過留下的烈烈灰燼,翻遍整個銀河、一直翻進無欲海。水珠滾滾升騰,海水轟然成鏡,一麵一麵,盡數映著一個雙目血紅卻茫然無措的本君。

最後,我在無欲海海麵,找到了她一塊衣裳——一塊被燒得隻剩一尺見方的衣裳。

攥緊那塊衣裳,腦海之中便全是素書被燒成灰燼的景象。

我大悲出聲,周身修為轟然湧出,震得無欲海海水化成百丈水浪,衝得整個九天晃了三日。

烏泱泱的神仙開始湧到九天,可是沒有一個是我的素書大人。

沒有誰肯告訴我素書去哪裏了,沒有誰知道素書現在在何處。

我從不知道絕望是什麽滋味,那幾日,我攥著那塊衣裳,躺在無欲海海麵上,將這絕望滋味嚐了個徹徹底底。

躺在無欲海之中,周身仙力支起海水為屏障,擋住了一眾要到本君近處來的神仙。

偶爾會看一看這屏障外那些身影,看到素色衣裳的神仙便覺得心揪得生疼。我甚至有些恨自己眼睛看得太清楚,因為隻要一眼,便能清清楚楚看到這不是我的素書。

從小到大,過了這十四萬年的歲月,我不曾羨慕過什麽神仙,在我最想得到良玉的時候、我甚至都不曾羨慕過長訣,可那時候的本君,攥著那片衣裳,聞著煙火焦灼的味道,十分羨慕聶宿。

為何他能護著素書安穩,為何本君卻不能?

為何他能以死來破劫數,為何本君卻不能?

本君怎麽能這般沒有出息,連自己喜歡的姑娘都護不住?

心中執念如亂麻瘋長,緊緊纏住血脈將其揉碎,肺腑一抽一痛,血水便從口中噴出來。外麵嗚嗚呀呀的聲音,我聽不清楚,隻看著那片衣裳,到淚珠滾燙,到淚雨滂沱。

七天七夜,撐住那海水屏障的修為也散得差不多,自肺腑湧出來的血越來越少,終於能有神仙敲開這障界,我不想看來人,便由著自己昏睡了過去。

可手中的那片衣裳,叫我攥得手指僵硬也沒舍得鬆開半分。

後來,我不知道是誰將我送回了玄魄宮,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幾日。隻記得夢中苦苦尋索,終於找到那素衣玉冠的身影,伸手一觸,那身影便成了抓不住的透明模樣。

夢中來來回回、反反複複都是那幾句話——

“你若是肯帶鳳冠和霞帔來,我便穿好嫁衣在采星閣等你。你若是願意娶我,我便嫁給你。此話,不悔不滅。”

可我帶著鳳冠霞帔要跟她說“願意”的時候,這景象便陡然碎裂,成了那個晉綰女官在我麵前,俯身哀言——

“三日前流火經過,尊上瞳神昏朦,卻瞧見了那大火星的鮮紅顏色,以為玄君赴約,迎出閣外,不料正入其中,灰飛煙滅。玄君……來遲了。”

尊上瞳神昏朦,瞧見了那大火星的鮮紅顏色,迎出閣外,不料正入其中,灰飛煙滅。

玄君來遲了。

縱觀這一萬年,本君同素書在一處的時間,不過一年;縱觀那一年,我同她安然歡愉的日子,不過兩三月。

最後,我他爺爺的,一邊被“兩情相悅,便有一傷”的劫數困著,一邊又被“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句話寬慰著,到頭來卻遲了。

若我早知道這劫數還是來了,我便無論如何也不會同素書分開。

可又有什麽辦法呢。我死死攥著那塊衣裳,燒焦的味道浮上我鼻端,提醒我素書灰飛煙滅了,她……恐怕再也回不來了。

後來,若不是在夢魘中依稀看到通身銀白的小魚兒臥在玄魄宮的荷花池子裏,本君大概是不能醒過來了。

如那晉綰女官所說,素書生小魚兒的時候,花了很大力氣,卻以為自己誕下的是枚死胎。素書不在了,我不能放任小魚兒不管,他是素書同我的孩子,我沒有護住素書,我不能再護不住孟魚。

知道我蘇醒,來玄魄宮找本君的神仙依然很多,魔族將士在玄魄宮外陳列了十萬,個個銀裝鎧甲強弓勁弩,來一個便攔一個。卻總有些非要拚死闖進來的,我念著小魚兒,便不喜殺生,最後不得已便又在玄魄宮加了結界。

我不喜同旁人說話,每天端著書卷,斜躺在荷花池旁,遇到心酸苦情的詩便會冷笑幾聲,念給小魚兒聽一聽,告訴他:“孟魚啊,日後你有了喜歡的姑娘,就算死皮賴臉抱著她的腿兒也要跟她在一處。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便一定要去年同她爹娘求親、把這姑娘娶回家,莫要等到來年再說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不笑春風,桃花笑你蠢。”

小魚兒多數時候臥在池底、荷葉陰涼下不動彈,但偶爾也會聽到他父君、本玄君我的話,遊到荷花底下、如大王巡山一般,繞著那荷花梗轉幾圈,表示已收到我的教誨。

素書仙逝三百年後,小魚兒終於化成了仙形。那一日風輕雲淡,綠柳成蔭,玄魄宮裏幾處池子水聲淙淙,荷花正好,路過的時候衣袖沾了三分清涼七分荷花香。

小魚兒便是從荷葉底下冒出來、在這不深不淺清清涼涼的池子打了個挺,躍出來化成仙形的。他皮膚瓷白,眼珠烏黑,隨他娘親,十分好看。

便是這般,從素書仙逝到如今,這三百年裏,小魚兒開始長了,並且經過本君孜孜不倦地教誨,終於在風和日麗的一天,從荷花池子裏打了個挺兒,蹦出來成功化成光溜溜、水嫩嫩一個娃娃的模樣。

分不清男女的他,小胳膊抱住我的腿,水溜溜的身子便貼在我袍子上,張嘴管我叫阿娘。

“小魚兒,你該管我叫爹爹。”

“嗯,好的,阿娘。”

“你阿娘比我要好看。你要是現在還分不清男女,便先叫著我阿娘吧。”

“嗯,爹爹,阿娘比你要好看。可是,好看的阿娘去哪裏了?”

本君捏起他的小手放在我心髒位置,“好看的阿娘在你父君心裏。”

小魚兒俊得不像話,隻是有些蠢。

不對,身為他的父君,應當說他天真無邪十分可愛。我不敢告訴他他的實際年齡有一萬零三百歲,便誆他他今年隻有三百歲。

他會揪著我的睫毛,露出小酒窩歡歡喜喜道:“小魚兒好年輕呀!比小荷哥哥年輕好多呀!”

小荷便是小魚兒剛來玄魄宮的時候,我挖了池子順便栽下的那許多荷花中的一朵,也是小魚兒醒過來時候便圍著巡視的那一株。平素裏我把自己的仙氣引到小魚兒身上的時候,偶爾有幾縷也會落到這荷花身上。是以他沾了本君一些仙氣,比小魚兒晚幾個月化成了仙形,但是同小魚兒不一樣,他從荷花池子裏一跳出來,就是個高挑小夥子了。

小魚兒覺得自己比這荷花年輕且嫩,我便不好打擊自己的孩兒,便揉一揉他茸茸的頭發,附和一聲:“你確實很年輕。”隻是你不曉得,這荷花比你還年輕個兩三天。

小魚兒叫那株荷花叫哥哥,那荷花沒辦法,便管本君叫叔。

他既然管我叫了叔,我便得給他取個過得去的名字。於是那一日,捏著書卷擋了擋這夏日的灼灼日光,在心裏掂量了兩個須臾,便給他賜名了:“從此以後,你叫孟荷罷。”孟荷,顧名思義,大俗大雅。

終於有一日,有些蠢,不,天真無邪的小魚兒發現他爹,也就是本玄君我,於取名方麵有些隨便。

那一夜月影幢幢,蟲鳴啾啾,清寧荷花香氣悠悠轉轉繞進我房中一些,彼時我點了盞燈看書,小魚兒那廂便若個白花花的丸子似的,沒穿衣裳,光溜溜滾到我袍子邊,抱住我的腿,目光爍爍,滿臉期待,嫩嫩開口道:“父君父君,小魚兒有幾個問題想問您。”

我低頭揉了揉他的頭發,慈愛道:“問罷。”

小魚兒那烏溜溜的眼珠子便轉了轉,“如果小魚兒原身是小雞呢?父君會給小魚兒取什麽名字?”

我和藹道:“孟雞。”

他貼在我腿上的小身子一僵,“父君……如果小魚兒原身是小鴨呢?父君會給小魚兒取什麽名字?”

我慈祥道:“孟鴨。”

他那小身子便更僵了一些,“父君……如果小魚兒原身是小豬呢?”

我關愛道:“孟豬。”

他的小身子僵得更甚,卻又垂死掙紮了一下:“父君,如果小魚兒原身是個石頭呢?”

我親切道:“孟石頭。”

他便抱住我的腿,不肯動彈了。

我又揉了揉他毛茸茸的頭發,“吾兒,你怎麽了?”

小魚兒抬頭,眼裏包了一汪淚。

“你哭什麽?”

他抬袖子抹了抹眼睛,咬住小奶牙努力叫自己不哭出聲,可那委屈卻憋不住:“幸虧阿娘把我生成一條魚。”

我十分讚同他這句話,笑道:“你確實得感謝你娘親,是她把你生成一條漂亮的小魚。父君我也得感謝你娘親。”隻是你父君不太好,你娘親生你的時候,你父君沒有陪在她身旁。

那時的她,望著毫無生氣的你,一定很難過又很絕望。

於是後來,處於防微杜漸、不叫小魚兒步我的後塵的目的,本君便按照之前的法子,在看書的時候,便把孟魚裹在懷裏,讀到坦坦****、瀟瀟灑灑的句子便給他講一講,叫他記住;讀到苦苦追尋卻瞻前顧後的句子,便要給他講一講,叫他避免。

過了些日子,化成仙形後便在小魚兒身旁伺候的孟荷覺得有些不妥,提醒我道:“阿叔,我覺得小魚兒應該去上學。不應該天天聽你講如何……”

我抬頭:“如何什麽?”

他扶額:“如何談戀愛……小魚兒還是個娃娃。”

我合上書卷,覺得這句話有點道理。

神界最好的學院便是太學宮了,上學的話,便去那兒罷。

我已三百年不出玄魄宮的大門了。三百年前的那一萬年,我也不過去了銀河兩次。

小魚兒也沒有出去過,他覺得玄魄宮很大,在他眼裏,玄魄宮基本上就等於整個神界。他這個認知是錯的,孟荷說得對,小魚兒應當去上學,應當去看一看外麵的世界。

於是,掂量了幾個時辰後,我決定明天就送孟魚去太學宮上學。

小魚兒不曉得上學是什麽意思,又不大舍得離開我,小手揪住我的袍子沿兒,光溜溜沒穿衣裳的小身子便往我身上貼,嚶嚶道:“父君,我為何要去聽旁人說書,我為何不能繼續聽父君說書?”

我抬頭望了望天:“吾兒,是講書,不是說書……”

他又揪了揪我的袍子沿兒,眼光灼灼:“父君,那什麽是說書?”

我揉了揉他後腦勺上茸茸的頭發:“說書就是說故事。”

小魚兒滿懷期待道:“父君,那我能不能去聽旁人說書,不去聽旁人講書?”

我低頭看他,有些恍惚,覺得自己方才差點被他繞進去了,便略嚴肅了一些說:“不行,你得去太學宮上學,此事你父君我斷然不會妥協。”

他趴在我腿上,抬頭望著我,小眉毛蹙了蹙:“可是,如果我去太學宮了,誰來陪父君?”

我愣了愣。

他便抬起胳膊做出讓我抱的姿勢,我伸手把他撈起來。彼時,小家夥那白嫩嫩的臉頰便貼在我心窩處,小心翼翼跟“裏麵的人”講話:“阿娘,夫君說你在他心裏,現在你從父君心裏出來陪一陪他好不好?除了小魚兒和小荷哥哥,父君他從不跟旁人講話。”頓了頓,撅起小嘴兒隔著衣裳又往那兒親了一親,略擔憂道,“可是小魚兒以後要上學去了,白日裏便不能聽父君說書,也不能跟他講話了。阿娘你出來罷。”

這些話落入我耳中,竟叫我眼眶有些泛潮。我以為這一萬零三百年裏,一直是我在陪他;現在才發現,是小魚兒一直在陪我。他其實一點也不傻,他同素書一樣,有一顆溫和又柔軟的心,一眼便瞧得出本君的寂寞。

那日晚上,本君便差了個侍衛去九重天跟天帝說了一聲。夜晚子時,侍衛帶了話回來,說天帝歡迎孟魚和孟荷入太學宮雲雲,孟魚天資聰穎定能出類拔萃雲雲,且一定會不負眾望日後成神界棟梁雲雲。許是當年獻出魚鱗有功,天帝熱心了許多,還順便給我介紹了一下現今太學宮的師資力量,聽聞這些日子講文的是昆侖神君簡容,講武的是東荒戰神阮飲風。又十分熱心地給我透露,等三日後,太上老君閉關出來,便由老君親自來太學宮講學。叫我大可放心孟魚的教育問題。

次日清晨,小魚兒和孟荷都收拾妥當了。孟荷十分欣喜,表示感謝他叔我能把他也送去太學宮上學,並且承諾在太學宮裏一定會罩著孟魚。

我說好。低頭看了小魚兒一眼——背著個書袋意氣風發,有模有樣,就是……沒穿衣裳。他打小在玄魄宮便不穿衣裳,習慣了。

本君捏出衣裳給他穿了,隨手又把他那毛茸茸一腦袋頭發給總成丸子角,這般瞧著終於正常了一些。

我們走得極早,清晨便到了十三天。十三天的太學宮水聲潺潺,仙木成蔭,雖然時辰尚早,但已有書聲琅琅隨仙雲飄出來,還沾了幾絲水墨味道。

卻說,這應當是本君第一次來太學宮,可不知為何,立在這裏,回身之時看到這朝霞漫天,看著這瑞雲千裏,忽覺得有記憶、有往事穿過十幾萬年的光陰落於我腦海之上,那記憶清淡,那往事安然,仿佛立身太學宮講學的是本君我,看著這些個孩子,心裏大約泛起些欣慰和歡喜。

我揉了揉額角,果真給小魚兒念書念得多了,竟生出這般恍惚之景。

孰料本君正欲從這恍惚的記憶中抽身出來,卻驀然發現有少女在我眼前,饒是背對著我叫我看不清她的麵容,卻覺得那娉婷姿態之中有些瀟灑、又有些淡雅。

有一瞬間,我甚至覺得她不該穿裙子,而是應當著素袍,應當戴玉冠。

有一瞬間,我差點以為這是我的素書。

“父君,”小魚兒扯了扯我的衣袖,“我們可要進去嗎?”

我身形一滯,那場景迅速消散直至無影無蹤。

“父君不進去了,父君在這裏等你。”我說。

“那父君傍晚會來接孩兒嗎?”小魚兒問。

我捏了捏他頭上總起來的丸子角,道:“會。”

小魚兒抱了抱我的腿,眯著眼睛往袍子上蹭了蹭,笑著“安慰”我道:“父君在家不要孤單,今天阿娘還沒有出來,不過不要緊,小魚兒放學就能陪你說話了。”

“嗯,進去吧。”

他便拉住孟荷的手,進了太學宮。

回玄魄宮的路上,拐了個彎,遠遠看了銀河一眼。白日裏的銀河是漫無邊際的黑暗,遠觀時候,瞧不出望辰廳,看不到采星閣。可我卻也隻敢遠遠望一眼,我怕離得近,會落淚。

那一日本君有些邪性,乘雲回家的時候,低頭之間透過嫋嫋雲霧,便看到凡間正值夜晚,燈海浩瀚。

有些邪性的本玄君,覺得這仙界寡淡不如這凡間煙火氣息聞著舒坦,又想起來當時同素書去凡間的場景,便揚起袍子,從雲頭上跳了下去。

凡間早已沒了慕花樓,慕花樓後的靜湖已枯,那裏蓋了好幾處宅子。

我沒有素書那般愛好,覺得對一個男人來說,青樓應當少去。這話說出來估計天上所有的神仙都不信,畢竟本玄君曾娶過二十七八個夫人,這若流氓一樣的名聲,似乎是洗不白了。

可我又不知該去何處,沿著街道順著燈火轉悠了許久,最後從酒肆裏買了兩壇酒,尋了個無人的地方,跳上了一座青樓的樓頂。

那樓下熙熙攘攘,圍著台子上一群姑娘,似是有選花魁之類的事情。我略略掃了一眼,覺得現今凡間的姑娘品味都不錯,台子上的花魁候選人竟都開始穿袍子、做男人裝扮了。

但是我覺得,於男子裝扮方麵,沒有一個比得上我素書大人的風姿。

打開酒封,一壇放於我對麵,一壇歸於我懷中。當年夜風清涼,雖不見星月,雖眼神模糊,可那個素衣玉冠的神尊坐在我身旁,遞給我酒的時候,不曉得為何,我仿佛能透過她那極美的容貌,看到她那瀟灑恣意又溫柔玲瓏的心一樣。

我很久沒嚐過酒滋味,舉起酒壇灌了幾口,清凜酒氣入肺腑,到底覺得陌生了許多。望著這樓下燭火妖妖透過窗紗,憶著當年坐我身旁的素書的模樣,忽然覺得書上有一句話說得極好——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是、少年遊。”

此情此景,總也在凡間,縱也有燈火,縱也有酒,可到底是少了故人,終不複當年模樣。

又灌了幾口,忽又想到了素書當年掛念聶宿的那句話——“我有一個故人,提到他我就想哭。”

故人不見,相思入骨,當真想哭。

這情緒上來,叫我手指忍不住顫,酒壇沒有拿穩,順著樓頂瓦片,咣當咣當滾了下去。

樓下烏泱泱有許多人,本君登時跳了下去,趕在壇子砸到人之前,將那壇子撈回懷裏。

耳邊冒出些驚歎之聲,大抵如——

“這公子身手這般好,從樓頂跳下來都沒有摔死!”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輕功?”

也有一些抽吸之聲,聽著十分怪異——

“這公子這般長相,難不成也是……?”

“嗯嗯,說不準便是用這種法子吸引注意,賣個好價錢。嘖嘖,看這張臉,當真舉世無雙。”

又有反駁之聲,聽著尖酸刻薄——

“他一定是來搶風頭的,他趕不上蘇月公子,便用了這般招數!”

“對對,蘇月公子這般謫仙似的人兒,比他好一百倍!”

我抱著酒壇子,有些詫異,所幸眼神還好使,個頭也比凡人高一些,越過圍上來的人群,卻發現那台子上立著的、本君以為是花魁候選人的人,竟然……

都是男人……

本君到現在才意識到,自己這是跳錯了樓,這裏大概是小倌樓,選的大概是倌魁……

四方凡人又圍過來一些,本君覺得這事情有些窩火,也不想往台子上那些個男人細看,眉頭一皺,便打算要走。

便在這時,聽台子上傳來一個聲音——“這位公子留步,你生得這般好看,若是買本公子的話,本公子願意給你打個八折,你瞧著如何?”

明明隔著不過兩三丈的距離,我卻覺得這聲音似是穿行了一萬多年的路途,穿過大火星熾烈的焰火,穿過銀河之畔到無欲海海麵的灰燼,穿過一塊被星火燒成碎片的衣裳,穿過滅頂的絕望和噬骨的悲痛,落在我耳中,叫我著實恍惚了好幾個須臾,甚至叫我不敢相信。

我猛然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