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子上那人霍然一個扇展,折扇聲響落定,恰在此時抬眸看我。

越過那人聲喧嚷,越過那鼎盛燭火,素色綢衫、玉石頭冠為稱,那清雅得不可名狀、又美得不可方物的人兒,是我一萬三百多年未曾見到的那一個,也是我這一萬三百多年來最想的那一個。

十二根扇骨做成的折扇被她握在手中,仿佛下一秒就會變成三尺長劍。

我望著她,不敢動也不敢眨眼。我怕我再一抬頭,我怕我一眨眼,這落在我眼中的人兒就消失不見了。我甚至不敢叫出那個名字,我怕一喊她,這景象又都如夢中經曆過千萬次的場景那樣,都成了透明不可觸摸的模樣。

台子之下那烏泱泱哄鬧卻越來越盛——

“蘇月公子,我出五萬,五萬金銖!隻求蘇公子對在下一笑!”

“十萬金銖,隻要能一同蘇月公子月下對飲一壺!”

“二十萬金銖,求能一親公子芳澤!”

“五十萬金銖,求能入公子雅屋!”

我後知後覺,卻是在這一波又一波的叫喊之中恍然大悟——他們這是在競價,這是打算要買素書。那會兒我隻注意到那聲音,卻壓根沒有在乎她說的是什麽;便是在這時,我才反應過來那句話——“這位公子留步,你生得這般好看,若是買本公子的話,本公子願意給你打個八折,你瞧著如何?”

她這般不會就是做好了今夜被人買了去的打算了罷?!

這個大悟令我陡然一僵,惶惶抬頭又望了望台子上的她一眼,看到她那般姿態的時候,已是心驚肉跳。

因為在這般競價之中,我看到台上的素書扇著折扇,看不出委屈,也看不出難過,甚至唇角含了笑,看著這一群要買她的男人,唇角噙了笑,複又放下折扇,接過身旁侍候的少年遞過來的一杯茶,眸子半闔著打量著這人群、順帶打量著我,捏著茶蓋緩緩撇開浮茶,一舉一動從容得不像話。

她也瞧住了我,手中那飲枯了的茶被身旁侍童接了過去,提起離骨折扇搖了搖,眯眼笑道:“這位公子,你願意出多少錢?”

這句話問出來,我那顆心,寒涼了半截,又酸澀了另外半截。

寒涼的是我不曉得她在這般地方待了多久了,也不知道她經曆了什麽非要把自己賣出去,更不知道她為何處於這般境地之中還能如此安然飲茶、毫不在乎。

酸澀的是我為何不能早早發現她,為何不能曾陪在她身邊替她解決了這諸多的困難,叫她不至於淪落到這裏、被凡人用價錢來衡量著。

我縱身越過那哄鬧的人群,飛上台子在她身邊落定,攥住她的手便裹進懷裏。她眼中驚詫閃過,卻像是早已見過這般場麵似的、不過一瞬之間便恢複了從容姿態,手指觸上我的胸膛,踮了踮腳尖,雙唇貼在我耳邊,笑意吟吟:“公子可知道,平素裏旁人抱蘇月一抱要花多少金銖?”

這句話入我耳中,我覺得肺腑有火氣湧上,這火氣叫我沒忍住,扣在她腰間的手指緊了一些。

她身子僵了一僵,卻依然順勢又貼近我幾分,不怒反笑:“那公子可知道,平素裏旁人抱得這麽緊,是要花多少金銖?”

我低頭看她,她不太明亮的眸子裏,依稀可以看出一個怒目圓睜的本玄君。隻怪當初怒火衝到我靈台之上,我隻想問她為何會變成這般樣子,卻不曾細想她眸子為何瞧著不太明亮。

“素書。”我終究叫出了這個名字,隔了這麽多年,這個名字重新叫出來,忍住了眼眶不潮濕,卻忍不住心裏落淚兩行,扣緊她的腰,覺得這觸感真實,忍不住又喚了一聲,“素書大人。”

停在我胸膛上的手指,微微頓了頓,眸子半開半闔,倦倦問道:“素書是哪一個,在這‘尚袖樓’裏可也掛著牌子?為何蘇月沒有聽說過,”停頓須臾,忽然想到了什麽,輕笑一聲,抬眸看著我道,“還是說,公子想裝作你是我的故人模樣,不給錢就想入蘇月的帷帳?”

我皺眉:“素書。”

“本公子叫蘇月,你說的素書是誰?”她道。

“你這名字是錯的……你以前便是叫素書,你是不是忘了?”我道。

她捏過折扇,本想隔開我半分,卻因著我將她扣得有些緊,便終究沒能掙脫出去,隻是開口時候話音裏也帶了些慵懶,“你果真是認錯了人。本公子祖上八代都姓蘇,我那入了土的祖父從‘朗月清風’裏取了個‘月’自當名兒,你若是覺得我這名字有錯,要不去地底下問問我爺爺,順帶問問我那也入了圖的祖宗罷。”

我將她鬆開半分,妥協道:“好的,蘇月……”

“打住罷,”她趁我放鬆,退了兩步從我懷裏出去,轉頭看了看台子底下那群爭先恐後要出金銖要買她的凡人,“沒帶金銖便不要來這種地方了,來這兒本就是要花錢的。”

我揮開衣袖攔住她,本想好好跟她說話,可是望著她這般樣子,語氣不由自主地嚴肅了許多,“你要多少?本……我有錢,你不要這般不自愛……”

“那你是要聽本公子吟詩彈琴,想看我揮毫作畫,還是打算同本公子下棋飲茶?”她搖著扇子笑。

“都行,你會哪一樣都行。”

她啪的一聲收了扇子,半闔著眸子,睫毛疏長、陰影落在眼下,開口時候聲音裏依舊含了幾分笑,隻是那話叫我太陽穴突突跳了幾跳。

“那就抱歉了,琴棋書畫本公子都不會。”悠閑地晃著扇子,捏過侍童遞上來的茶盞抿了一口,“況且——本公子買身不賣藝。”

好一個賣身不賣藝。

本君太陽穴裏似是住了個蚱蜢,蹦得我頭痛。賣身不賣藝這句話當真要把我氣死。

可打算捏過她來“教育”一頓,可腦海裏突然出現一副場景。我不過恍惚了片刻,那景象便要消散,虧我反應過來,迅速抓住幾絲。

那場景裏正值料峭寒冬,窗外積雪,房內炭爐裏煙火清淡卻溫暖,有公子坐在圓凳上,手握素絹擦著一把暗朱色釉子的琴,琴身上似是文著兩條小魚,交頸而遊,那姿態逼真又歡愉,好似沾水便可活過來。我不曉得這公子是不是本君,心裏卻知道,這把琴是給一個小姑娘的。

而我也知道,這個小姑娘想要一把琴很久了。可是她或許自己都忘了,她根本不會彈琴。不止不會彈琴,她琴棋書畫,樣樣不通。可做琴的公子依然想滿足她這個願望。

果不其然,床榻之上醒來的小姑娘第一眼便看到了這把琴,可她卻哇得一聲哭出來,那模樣撕心裂肺、不像是喜極而泣,一抽一抽道:“我好像不會彈琴……嗚嗚……”

最後,有聲音自那場景裏傳來,似是讕語,沒有根由也沒有去處——“你看你長得這麽高了。”

從這短暫的場景抽身出來,身邊的她已經坐下重新打量著台子下的那群人了,台下的價錢也提到了百萬。

我再不能忍,也不想顧忌這是在凡間,使不得仙術,上前將她撈進懷裏便奔了樓頂飛去。

夜風忽忽扯過,她好似有些興奮,於半空中問我:“你飛得跟個神仙似的。”

我將她放在屋頂,四周終於沒有了那群人,叫我覺得安靜了一些。旁邊還有一壇酒,這酒本就是準備給她的。她低頭望了一望,抬手時候卻生生錯過了酒壇,往旁出伸出去,於是便撲了個空。

我驀地一驚。

她似是發現了這一點,手指在距離酒壇不過兩寸的地方頓了頓,於夜風中清涼一笑,自嘲道:“你曉不曉得,有一種病,叫夜盲症?”

腦子裏轟然抽上來一句話——“尊上瞳神昏朦,卻瞧見了那大火星的鮮紅顏色,以為玄君赴約,迎出閣外,不料正入其中,灰飛煙滅。玄君……來遲了。”

我攥住她觸空的手,放在唇上,望著她努力想看清、最後卻不得不搖搖頭放棄的模樣,開口時候便沒忍住,哽咽了些:“素……蘇月,我會當你的眼睛。”

憋在本君心裏的這句話,陰差陽錯遲了三百年。終於在這並不算安然的夜裏,終於在這不算清淨的凡間,說了出來。

“嘖嘖,你連金銖都不願意給本公子花,眼睛這樁事,便更不能指望你了。”她笑道,手指從我手中抽了出來。

“你到底為何這般缺錢?”我皺眉,“這到底是你第幾次把自己賣了?你以前雖然愛來這煙火之地,卻從來懂得分寸,身份都是清白的。”本君看著她這絲毫不在乎的模樣,怒火越來越盛,語調也忍不住提高了一些,“可你如今為何成了這般模樣,為何開口閉口都是錢?那個清白的你哪裏去了?你以前打扮成男子模樣瞧著風雅又瀟灑,可你如今這素衣玉冠雖未變,裝成男人也未變,但混在這**之地,迎合著樓下這一眾凡人的斷袖癖好,你當真不覺得惡心嗎?!”

她怔了一怔,啞然失笑,“你問我迎合著這一眾凡人隻想著金銖惡心不惡心?那我要問你一句話了,”她抬手搖搖一指,指尖一滯,卻又把手收了回去,低頭時候似有若無笑了一聲,“這樓頂黑壓壓的,本公子也瞧不清自己指的那兒了,你且自己看罷,這帝京外,有個挨著的城,叫護城,這護城便是護衛京城之意。如今這護城要失守了,到那時候這一眾百姓都是俘虜,受人束縛,任人欺侮,莫說是迎合旁人,就連充監充妓的也比比皆是。我要問你的便是——你覺得那時候惡心不惡心?”

這句話叫我愣了一愣:“你在說什麽?”

“沒什麽,就是想告訴你,本公子很缺錢罷了。”她灌了口酒,忽然抓住了我方才那句話,偏著腦袋問我,“你為何說迎合著樓下一眾……凡人?”撲哧笑出聲,“本公子說你飛得跟個神仙似的,你莫非真把自己當神仙了?”

我有點怕說自己是神仙嚇到她,索性望著她,不說話,卻暗暗捏了訣術,打算探一探她的元神,順便瞧一瞧她在這凡世間到底經曆了什麽。

她看不到我的動作,一手擁著酒壇,一手枕在頸下,躺在樓頂之上,身形恣意又灑脫。

她一定也看不到自己那素袍在夜空之中的翩翩模樣,看不到自己被她枕著的衣袖上那淺墨色的竹葉迎著夜風鮮活得似有沙沙聲響,看不到月水灑下、映得她整個麵龐都如玉一般細膩溫潤。

比起當年同她在這凡間花樓頂上飲酒的時候,今日,我更能瞧得清楚這眼前的人兒。我覺得欣喜也覺得心疼,甚至有點害怕。欣喜的是自己能看得清楚她的姿態容貌,心疼的是她倒像同我交換了雙眸、如今看不清楚的那個人成了她。

至於為何覺得害怕……是因為她這般攬酒枕袖望清風的模樣太過瀟灑不羈,太過倜儻俊雅,我怕她果真投錯了胎成了男人,更怕成了男人的素書比本君還要帥氣風流。

幸好她灌下一口酒又道:“像你這般一眼能瞧出我是女兒身的倒是不多。你也看到了這樓中俊俏的公子比比皆是,有些生得比女人都美。我個頭比一般姑娘高一些,說自己是男人,也是有很多人信的。你看我缺錢缺到這份上了。”

“你既然覺得我沒錢,剛才喊我做什麽?”我道,信手捏出一塊絹帕,替她擦了擦從唇角灑到脖頸上的酒。

她側目望著我,甚是調皮地握住我的手,半撐著胳膊靠近我,眉睫倦倦一挑,道:“我看上了你長得俊。若是擱在往日,本公子一定要找個有錢人掠他個幾十萬金銖,”她笑得愈發開心,話也愈發不正經,“今夜不同,如你所見,今夜,本公子我打算賣身,怎麽著也得找個能看得下去的人挽手入眠,你說對不對啊,俏郎君?”

她一定沒有發覺,她的眼神其實並未落在我臉上,而是落在我脖頸處。

她看不到景象,眼力竟然差到了如此地步。

我又握上她的手,她想了想,想抽回去,我便連手帶人兒都裹進了懷裏。

她身子微微抖,略急促的吐息悉數落在我脖頸上,我撫著她的後頸本想安慰她,她卻因著我的動作抖得愈發厲害。

“莫怕,讓我抱一會兒。”我說。

她便不動了,額頭抵在我脖頸處,傳來方才被夜風吹得有些涼的溫度,“不知為何,你我認識這不過幾刻,我卻有幾分你曾是我的故人的錯覺。”她低聲道。

這話叫我一怔,下一刻脫口而出:“你是說長相還是說氣澤?”

懷中的她輕笑出聲:“氣澤這種東西虛渺難捉,如何能判斷是故人,我自然是說長相。”

話音落定,我又是一怔。

“怎的不說話了,莫非‘故人’二字,觸到了你的傷心事?”她含笑問我。

下一秒,我將她裹得緊了一些,下頜抵在她頭頂,壓了許久的話,終於說出來——“素……蘇月,我有一個故人,提到她,我有些想哭。”

若本君沒有記錯。

若本君沒有記錯,一萬三百多年前,我與素書初相識,一同在凡間慕花樓頂飲酒,那時清酒過喉,我曾同她說過幾句話,那幾句話同今日這幾句極其相似,隻不過當那提到故人便想哭的她,成了提到故人便想哭的本君——

“我偶爾也會有你曾是我的故人的錯覺。”

“你是說長相還是說氣澤?”

“氣澤這種東西太過虛渺,氣澤想像的神仙不在少數,如何能判定那是故人。我自然是說長相。”

“‘故人’二字可是觸到了你的傷心事?”

“我有一位故人,提到他我就想哭。”……

這般想著,便再也不願等待,手指上移,探入她細軟的發絲,這一萬年來,我曾引著一絲一絲的仙力緩緩進入小魚兒體內,如今也能控製著訣術一絲一絲遊出來探入她元神,不傷害她分毫、她也不會感覺到分毫。

她元神素單,無仙氣繚繞,無神澤護佑,果真是個凡人。

那些縱然混著凡塵煙火氣息、卻依然清雅至極的音容笑貌隨著往事和記憶,緩緩遊入我指尖。那些記憶落入我心底,我便曉得了,她在這凡間,確實過得不太好。

她這個不好,倒不是生活上的不好,而是感情上有點曲折。

我不曉得她如何成了一個凡人的,訣術細微不易察覺,卻也弱了許多,探不到前塵,觀不了後世,隻能依稀可以看得清她此生的模樣。

素書這一世,生在一個顯赫世家,果真如她所說,她家姓蘇。她這世家果真顯赫,蘇是當今皇姓,她是當朝公主。

她口中那入了土的祖宗,便是她皇爺爺,太皇爺爺。

入了土的祖宗們並未放棄子孫後代,縱然辭世了,卻不忘常常在墳頭上冒些青煙,照顧著後代人,護佑著這疆土安穩,於是,幾百年來廟堂之上,端坐皇位的人一直姓蘇。

素書,不,蘇月她這位公主,極好讀書,常常出沒在城南角的書店。她愛讀書這個愛好,同這一萬年來的本君有些像。

許是當了這十幾萬年神尊的神尊的習慣,從及笄開始,她便是男子裝扮。

素書她這有些曲折的凡塵路,便是從及笄開始的。

她在及笄前日,依然是穿著裙子的,也依然同往常一樣,出現在城南角那個書店,在書店裏翻看書的時候,遇到一個天青色衣衫的公子。這個公子腰間係著一隻千眼菩提墜子,我細細一瞧,竟然……竟然真的是南宭。

南宭他是早早發現了素書便下凡投胎曆劫,還是恰好在投胎曆劫的時候遇到了素書。本君探不到前塵,便說不清楚,隻是曉得南宭他在這凡間投胎的人,叫景岩。

素衣玉冠的小素書,不,小蘇月,盤坐在高高的書架之下,翻著一本名為《護城劫》的手寫書。訣術小心翼翼滲入她心神,知道了她看這書時候的想法。

小蘇月覺得這本書寫得有些特別,護城取音“護衛京城”,這是最貼近帝京的一條防線,書中沒有大篇幅羅別護城的重要性,隻是狠狠扒了護城三百餘年的曆史,如何如何興盛,如何如何衰落,又如何如何重振雄風,如何如何抵禦外敵,讀到最後,書上隻剩一句話。這句話卻令蘇月渾身一震——“護城失守,京師在劫”。

丟下這麽一句話便戛然而止,卻沒有寫如何讓護城免於失守的方法。這顯然是作者故意留了些勾人的筆墨。

“姑娘愛看這種書?”

蘇月抬頭,看到的便是這南宭投胎的景岩。南宭擺了擺袍裾,同她一道坐在地板上。

本君看得分明,他這是在套近乎。本君心裏不大好受,大概是吃了醋。

“姑娘對此書可有些想法?”景岩問道,眼裏有些期待。

“這樣的書我讀的並不多,卻有一事想問你,”蘇月撫平了看書時候書上留下的些微折痕,笑道,“如若隻給你一塊璞玉,沒有其他東西,你能否雕刻出一件玉器?”

景岩想了會兒道:“不能。姑娘這般問,是什麽意思?”

“那便是了,如果能有雕刻玉石的工具,雕刻一件玉器便不是難事。我無非是想說,這本書隻是讓我看到了一塊璞玉,卻沒有守衛護城的方法途徑,總是有些難以下手的感覺。”

“方法途徑、刻玉工具,都在這裏。”他指了指自己胸膛上心髒處一個位置,眼裏有粲然的自信的光。

本君覺得南宭投的這一胎公子,果真能裝。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成吧,在你心裏也算是個落腳處,藏著罷。”蘇月起身,把書放回原處。

這一世的素書,通透許多,不過十五歲的年紀,說話便這般懂得含沙射影了。

景岩愣了愣,卻也隻是愣了愣,像是注意了她很久似的,款款朝她拜了一拜:“姑娘果然如旁人所說那般……”他中間卡了卡,隨後生硬地補了一個詞,“那般超凡脫俗。”

蘇月樂了,她沒想到眼前這個公子中間這一卡竟帶出來這麽一個詞,她有意要逗一逗他:“你這個超凡脫俗用的甚好,我確是打尼姑庵還俗來的。”

許還是十七八歲的純情少年模樣,景岩不似活了十幾萬年的南宭那樣陰冷狠戾,此時的他禁不起蘇月這一句調笑的話,臉上微微一紅,眼神便觀往他處。

本君向來不是心腸好的神仙,我現在看到他這般模樣,恨不能直接闖進蘇月這記憶裏,告訴她景岩在天上可是個屢屢傷害她的混賬。

複又一想,若是論起前塵往事,論起天上之時,為了阿玉的一個幻象,撇開落入蟒群中的她於不顧的神仙,卻是本君;她於銀河深裏生下毫無生氣的小魚兒,心痛欲絕的時候,沒有陪在她身旁、沒有替她承擔分毫的也是本君;最後她撞入大火星,灰飛煙滅仙跡無存,害她看錯、飛出采星閣的那個,依然是本君。

於傷她這件事上,我似乎比南宭更加混賬。

思及此處,心到底是抽了一抽。

指尖稍稍不穩,有絲縷的訣術紊亂,驚得懷中已然睡熟的人兒驀地瑟縮了一下,喃喃開口說了幾句夢話。

我安了安心神,抬手撫了撫她的後背,她素袍漸涼,我脫了外袍披在她身上,又將她攬進懷裏。她嚶嚶了幾聲,額發蹭了蹭我的胸膛,又睡過去。我便沒有忍住,低頭親了親她的額頭。

安穩下來的訣術再次探入她的記憶。

依然接著上麵的場景。見景岩臉紅,蘇月便愈發來了興致,側了腦袋打量他:“嘿,你若是喜歡這超凡脫俗的尼姑,我倒是可以給你說一門親昵。”

她說的這一句並非瞎話,素書今世的娘親、也便是當朝皇上的妃子,身邊有個跟蘇月一般大的宮女,名字喚作木蘇玉,小時候在尼姑庵長大,十歲時候入了宮。

景岩臉上紅得更甚:“不勞煩姑娘了。”

蘇月半眯了眼,我曉得,這一世,她活了這麽大,這是第一次這般認真地打量一個人。縱然本君已然身處醋海之中,恨不能跳進去,捧住素書的臉,叫她隻能看我。

我這般想著,訣術便探進這記憶之中的景岩身上,尋到了他的想法。他是這家書店的主人,他也早就注意到了蘇月。今日終於下定決心打了招呼,便也緊接著邀她飲了茶。

我越來越氣,卻又想看他到底想對我孩兒他娘做什麽。

二人坐在茶案旁,他看到蘇月執杯的動作,盯住她的眼睛,淡淡說了一句:“姑娘是宮裏人。”

蘇月握著茶盞的手驀地一僵,茶水不小心灑出來兩三滴,落在她裙子上。

她從來都是偷偷溜出宮來看書,從未對旁人說過身份,她不明白景岩是怎麽看出來的,不過小小年紀的她已然懂得如何以不變應萬變,於是她也微微側頭看他,卻是令開了話鋒,“你叫什麽名字來著?”

景岩啄了一口茶,看著漫不經心,卻一語中的:“在下名叫景岩。景星鳳凰的景,千岩競秀的岩。前些日子剛剛買下這個書店,是這書店的新老板。”他也是有些聰明的,先回答了蘇月故意扯開話題而問的話,又穩下了自己方才那句叫蘇月驚訝的言論,“我看姑娘握茶杯的手勢,像極了瑾妃娘娘,所以覺得你是。”

錦妃娘娘,便是蘇月她娘親。

彼時蘇月暗暗道了句不好,默想:“他連我娘親握杯的手勢都能記在心上,想必也是見過我母妃的,若是下次他們再見,讓我母妃知曉我如今出宮外出得這般勤快,以後的日子怕是不怎麽好過。

不過她靈光一閃,幾乎沒有多想,便微微笑道:“景公子好眼力,我服侍錦妃娘娘五年有餘。”說罷從容地飲完了手中的茶。

本君沒有忍住,於颯颯夜風中抬手撫了撫她的頭發。我當真愛極了這個聰明狡黠,若一隻皮毛順溜的狐狸、叫人抓也抓不住的素書大人。

蘇月及笄之後,同旁的公主不太一樣,她開始穿男裝。皇帝大約也很寵她,她喜歡這麽穿,便也由著她了。

縱然她偶爾也想不明白她為何喜歡這素衣玉冠配三尺折扇的打扮,可我曉得——這是自前塵我的素書大人身上,帶下凡間來的習慣。

隻是當初,似乎聽老君提過一句,素書之所以是男子裝扮,還是當年聶宿逼她的。

有些事情便是這般,縱然當初如何如何抵觸,但也禁不住時間把排斥打磨成習慣,又把習慣打磨成喜歡。

蘇月及笄次日,便跟了她表兄去列國遊曆了三年。臨走時候,景岩雖然沒有來送她,卻托人給了她一封信,告訴她等她三年後回來,一同討論防禦護城的方法。

本君沒有去窺探信上的內容,但是用小拇指想一想,這混賬大概是同我娃娃他娘表白了。

這三年遊曆,蘇月學識大漲,骨子裏自帶的風雅散發出來,整個人兒愈發瀟灑。性情爽快,舉止倜儻,再加上這男子裝扮,便有越來越多的人把她當成了少年郎。

隻是她常常也會摩挲臨別時候景岩給的那封信。縱然我不想承認,卻也能覺出來,蘇月這般,約莫也是瞧上他了。

三年後蘇月歸來,恰趕上邊疆大捷,這下雙喜臨門,皇上便在皇宮禦花園裏大擺了宴席,邀請皇親國戚、朝堂重臣,以及皇親國戚、朝堂忠臣家的少年,宴席人數眾多,年輕人占了一半,有擇婿打算。

隻是這皇上不算太昏庸,想著為大將接風洗塵事大,歡迎公主回家事小,整個宴席上便沒有提他的蘇月公主。

蘇月她爹不提,不代表蘇月她娘不著急。遊曆三年回來,蘇月十八了,這下連個對象也沒有,要到何時才能嫁得出去。

本君有些悔恨。恨自己不能早早在這凡間遇到素書,若我早早遇到她,我便一定要八抬大轎、十裏嫁妝,將她娶回我身旁。

可那時蘇月她娘親卻暗暗給她尋了個公子,蘇月素衣玉冠隨她兄長準備赴皇上的宴席的時候,她娘親拉住她囑咐了一句:“今年殿試狀元極其難得,模樣甚好,學識淵博謹慎懂禮,前幾日還被你父王提拔為左相。我看他的生辰八字都與你極為相合,今晚你仔細瞧一瞧,那個喚作景岩的。”

蘇月一愣,“哪個景岩?”

“景星鳳凰的景,千岩競秀的岩。為娘極喜歡他這個解釋,”她娘親又道,“他祖輩是開國功臣,於工事防禦上頗有智慧。後來隱居江南,不問朝政。近年來護城屢遭侵襲,你父皇便請了他們一家出山。三年前他初到帝京的時候我便見過,模樣甚好,清雅俊逸。”

蘇月沒有料到他竟有這般身世,她甚至在那三年裏想著,該如何同她父皇母妃說自己看上了城南角的書店老板這件事。現在既然緣分這般清明,算是錦上添花。於是攬了攬袖子,笑道:“勞煩母妃惦記,孩兒記著了,宴上定多留意幾眼。”

隻是宴上,蘇月雖然轉著酒盞打量著那個天青綢袍的景岩打量到眼珠子快要貼在他臉上,可景岩卻自始至終沒有看過她。蘇月覺得有些不太對勁。想來想去也不知道哪裏不對勁,便隻能想到一個解釋:怕是這三年來,景岩變心了。

本君以一個身外人看,覺得那時候月光落在她那素單的袍子上,叫人瞧著有些疏冷。

隻是蘇月萬萬沒有想到,她母妃會在宴上說出將她許配給景岩的話,也萬萬沒想到景岩鐵骨錚錚地拒絕了。

本君心下歡愉,覺得這實在是——喜聞樂見。

縱然蘇月並不這麽想,她轉著茶杯,歪著腦袋眯起眼打量他,心裏卻是驀地一抽。

他自始至終沒有看過蘇月一眼,跪在殿中央,擺出一副大義凜然、不向惡勢力妥協、甚至是打算英勇就義的模樣。蘇月自然也從來沒想到過,看似文質彬彬、謹慎懂禮的景岩也會有這般的樣子。

“皇上、娘娘對景岩的厚愛,景岩無以為報,但景岩已然有了喜歡的姑娘,並決心此生非那位姑娘不娶。”

蘇月聞言,手中的茶杯轉得越發快,撐著下巴繼續打量他。

瑾妃親顯然怒極,聲音顫抖:“你說什麽?”

他脊背挺得筆直:“景岩與娘娘身邊的宮女木姑娘情投意合,還請娘娘賜婚。”

木蘇玉,本是尼姑庵的小尼姑,超凡脫俗如是,十歲那年還俗進了宮,三年前便已經是在瑾妃娘娘身邊伺候了五年的宮女了,現今也是十八歲。

諸多巧合,諸多不對,原來是認錯了。

景岩他認錯了姑娘。他以為,當年常常出宮去他的書店看書的,是木蘇玉。他甚至沒有去過多打聽,木蘇玉是什麽樣,可是他三年前表白的那個姑娘。他甚至不抬頭看一眼,正在打量他的這個素衣玉冠的“公子”,縱然這個“公子”就是他念了三年的人兒。

蘇月聰明,對此事自然也清晰明了了,終於停下了手中的茶杯,緩緩拂了拂茶芽,抿了一口。抿下這一口茶,她便也明白了,皇親國戚,朝堂重臣,眾目睽睽之下,景岩拒了她堂堂的公主,她擔著皇族的顏麵,自然是不可能再去嫁給他了。

看到此處的本玄君,幾乎要喜極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