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景岩拒婚,官降五品。次日,滿城盡知。甚至有些傳言,說公主太醜,左相大人寧願不要官爵,也要拒婚。所謂三人成虎眾口鑠金,公主太醜這個傳言便成了百姓以為的事實。

三日後,景岩在宮外府宅與木蘇玉完婚,婚宴低調又圓滿。蘇月混在觀親的人群之中,搖著扇子,看著他將新娘攙下轎,彎腰極其細心地為他娘子挽裙裾。

到了這裏,本君心裏竟有幾分可憐南宭投胎的這個景岩了。新娘喜帕遮了麵容,而木蘇玉這身形同三年前的蘇月小姑娘竟差不離,我又看向人群裏的蘇月,她已經長高了許多,幾乎跟我印象裏的素書一樣高挑了。我覺得景岩可憐,便是可憐他到現在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娶錯了人。

那一晚大雨傾盆,我孩兒他娘,一個人在那城南角的書店裏,對著書架上一本《護城劫》,喝得酩酊大醉。

縱然她不能跟景岩在一起這件事讓我開心。但是她這般苦悶又委屈的模樣,本君瞧著也是心疼的。

喝著喝著便醉過去。我不敢去探她夢中的場景,我怕看到她對那個人相思刻骨,索性不去看。

第二天她於書店地板上醒來,揉了揉額角,望了望窗外,是難得的大晴天。

她起身理了理衣袖,準備回宮,將要開門的時候,卻從書店門縫裏看到一片暗紅色的衣角。

開門便景岩坐在門口的木階上,紅色喜服透濕,臉色蒼白無血,發絲粘連潮濕,靴子上全是泥,是跑了一宿路、淋了一夜雨的模樣。

蘇月呆了許久。低頭看了自己這身男子打扮,提步便要走,卻被他死死拉住。

景岩的聲音聽著有些悲涼:“果然是你對不對?公主大人。”

蘇月駐步,回頭看他。

景岩又道:“你不是伺候在瑾妃娘娘身邊的宮女對不對,你不姓木對不對。”

雖是在問人,說出的話卻是篤定的語氣。

蘇月歪著腦袋盯了他許久,心裏平靜,出乎意料得沒有任何情緒。他的眸子極冷又極倦,拉住蘇月的那隻手卻越來越緊:“你們這些皇族貴胄果然是不近人情的,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話倒不錯,我們這些黎民百姓,不過是來供你們茶餘飯後消遣戲耍的罷了。”

她本無意與他計較,縱使他說了這樣誅心的話。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就算是計較又能怎麽樣。

可他卻不依不饒,扯著蘇月的胳膊便往懷裏按:“嫁給我。”

這一夜延伸至這一刻、延伸至這一句“嫁給我”,蘇月她終於了悟又通透,這段情到此算是結束了。

他又道:“嫁給我。”

景岩可能不會想到,蘇月會猛地掙脫出來抬手甩他一個巴掌。

“嫁給你?我堂堂公主給你做小?”她冷笑出聲,是怒極的模樣,“我母妃要將我嫁給你,你可還記得你說的什麽?宮廷盛宴,各宮嬪妃,皇子公主,文臣武將都在場,你可有考慮那時候我的感受?我控製不住看你,縱然穿了男子裝扮,卻也不是沒有想過你認出我來,可那時候你一副什麽模樣?你不管她是不是公主,你不管她日後的臉麵,你大義凜然地說了那些話,你怕是連瞧一瞧這個公主都髒了你清澈的眼。你可有想過你那位情投意合的木姑娘是不是眼前這位姑娘?你可有真正去見一見木蘇玉、真正去瞧一瞧她是不是你當初說要等她回來、同她一同論守衛護城的辦法的那一個?此番你剛剛明媒正娶把木蘇玉迎回家門,卻又跑來我跟前說什麽嫁給你這類的胡話,到底荒唐不荒唐,到底是誰不近人情?”

這番話叫景岩終於明白,他同蘇月徹底不可能在一處了。他鬆開蘇月,踉蹌幾步撞在書店的門上。

我孩兒他娘,甩袖轉身,走得決絕又瀟灑。

我心甚慰。

後來她娘親給她物色的幾個青年才俊要麽她不喜歡,要麽不喜歡她。

她沒同旁人成親,本君替她遺憾了遺憾,依然覺得——我心甚慰。

隻是再後來,她有了個不大好的習慣——情感曲折的她,漸漸培養了去南風館看小哥的愛好。後來幹脆常住尚袖樓,過了一陣子,幹脆在尚袖樓掛了牌子。名字都沒改一改,依然叫蘇月。

這裏百姓樸實,樸實到根本人想到,那個被拒婚的醜公主,是這個絕世無雙的蘇公子。

百姓雖未見過公主,但是架不住皇宮之中有人見過。皇親國戚,朝堂重臣裏,也有些好南風的,自然是遇到過蘇月。蘇月自然也能認出他們。

大家心照不宣飲飲茶、下下棋,便也明白這件事說出來給皇上知道了都沒有好果子吃,於是這般近一年,大家為求自保,誰也不敢去跟皇上講——他心愛的閨女,在宮外南風樓館裏,掛了牌子。

也便是在這一年,這個國家越來越不太平,有一皇親攜了地圖私通賊寇,邊城守將接二連三地上奏城池失守,戰火快要燃到護城邊上。

皇帝整天整夜不合眼,蘇月見他父皇操勞至此,於心不忍,熬了蓮子羹端進去,盼著裏麵的安神散盡快起作用。皇帝飲下這蓮子羹,不過一刻,便入了眠。

內侍告訴她景大人求見的時候,蘇月甚至沒有反應過來誰是景大人,直到看到窗外那副麵容,才恍然大悟。

一年不見的景岩,瘦得有些明顯。

蘇月走出門去,他見到麵前素衣玉冠的公子,卻是沒有半分驚訝,甚至沒有絲毫情緒,款款朝她一拜,極盡禮數:“公主大人。”

蘇月應了一聲,示意他跟自己往禦花園方向走。她並不想打擾到她父皇休息。

在一麵拱橋前景岩停了下來,蘇月回頭打量他,便遇上他嚴肅的目光。

他問蘇月:“公主,您現在有多少錢?”

蘇月愣了半刻後抬起頭:“你要多少?”

他眉上焦灼:“五千萬金珠。”

打仗嘛,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糧草先行,得有銀兩支撐。

五千萬金珠於一個國家來說並不算什麽,而於一個普通凡人來說卻是幾生幾世才能積攢的財富。蘇月心裏到底是酸澀了一場,她並不是因為自己沒有辦法籌到金珠五千萬而酸澀,而是想到此時這偌大的國家已然拿出不多餘的五千萬金珠而有些難受。

她抬頭:“三日後在……”頓了頓,不看他,“在書店見罷。”

那時候,她手邊不過一千萬金珠。

這三日,她在這尚袖樓,發了瘋一樣籌金銖。

我遺憾自己來得晚,今晚,是她最後一晚籌錢了,明日她就要把五千萬金銖送到書店。

怪不得,怪不得她說:“你問我迎合著這一眾凡人隻想著金銖惡心不惡心?那我要問你一句話了……如今這護城要失守了,到那時候這一眾百姓都是俘虜,受人束縛,任人欺侮,莫說是迎合旁人,就連充監充妓的也比比皆是。我要問你的便是——你覺得那時候惡心不惡心?”

我又慶幸自己來得正是時候,她前兩日雖然籌得少,卻沒有用自己的清白來換金銖;今夜,她有了賣身籌錢的打算,恰好,恰好讓我遇到了。隻是隱隱有些後怕,若小魚兒不是今日上學,若我送完小魚兒後不曾來這凡間,若我不拎著灑落在樓頂,若那酒壇不曾從樓頂滾落……

我望著懷中人兒靜美的睡顏,有些不敢往下想。手臂不由自主地將她裹緊了一些,這是我孩兒他娘,我怎麽能讓她被別人欺侮。

那夜找不到別的去處,我便把她送回了她的寢宮。她睡得安穩,我抱著她在雲上飛的時候她也沒有醒過來。

她這凡間的寢宮十分安靜,許是曉得她們公主大人常常不在,所以寢宮裏並沒有宮女伺候。本君抱著她睡了一夜,也沒人打擾,她睡得極好,隻是我不由自主抱得緊了一些的時候,會看到她微微蹙的眉心。

許是惦記著書店送錢的事,黎明快到的時候,她有轉醒的趨勢。我抬手,指腹貼上她的眉心,給她補了個安睡咒,又戀戀不舍望了她幾眼,低頭親了親她的眼睛,正要起身穿了宮牆出去的時候,卻覺手指被攥住。

我回頭看她。寢宮帳幔層疊,仍是黎明蒙矓時候,未添燈。

她微微抬了抬眼瞼,雖看不清我在哪裏,指尖卻緊緊扣著我的手指,那聲音嚶嚶,像極了剛睡醒的小魚兒。

“昨夜你可是真的……同我睡了嗎?”

我沒想到她開口問我的是這句話,可是這句話卻叫我心情愉悅,反握住她的手,故意道:“是,睡過了。”

本以為能看到她害羞的模樣,可她接下來的反應,讓我始料未及——

“嗯。成吧,本公主會對你負責的,收拾收拾,準備給我父皇大人當駙馬罷。”

我指尖一頓,她這般模樣,倒像是要娶了本君似的。

“我要兩千萬嫁妝。已經給你打了八折,不能再少了。”她嚶嚶道,“不過不要急,等山河安定了,本公主會還你的……”

我便沒忍住,低頭湊上她的唇,順帶又給她安了一個穩妥的昏睡咒,把她最後那句“到時候你我和離”給堵了回去。

城南角的書店十分好找。我卯時初刻到了書店門口的時候,算了一算,景岩那廝正要出門,天色尚暗,他娶回家已經一年的娘子為他執燈送他到了大門口,可他出了府門便拐上街道,沒有回頭看他這娘子一眼。

他這個娘子,卻說,也是個熟人。縱然已經長大許多,可我卻也能認得出來。

她便是騙了素書兩次的那個小仙官,若我沒記錯應當是叫勻硯。

便在那時候,本君懂得了一些道理。這些道理,不是讀很多書便能知道的,而是切身經曆過,才能悟得到。那道理便是,緣這個字,有深有淺,有直接有迂回,有些人注定緣分淺薄,比如南宭和素書,又比如勻硯和南宭,縱然再迂回靠近個千百次,也不過多了千百次的陰差陽錯罷了。

我本想出現在書店同景岩說幾句話,寒磣他寒磣的。可是到了這裏,卻發現本君同他不過都是這仙海中那一粟,他在他的仙生裏陰差陽錯,我在我的命途上也苦苦掙紮,大家誰也不比誰好過一些,誰也寒磣不得誰,誰也嘲諷不得誰。

這麽想著,便施術讓這書店堆滿了金銖。比他要的五千萬,多了十幾倍,應當是夠用了。最後揣了那一本手寫的《護城劫》,趕在景岩他來這書店之前遁了。

這凡間的事情好解決,但是本君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那便是讓素書重新回到天上。

匆忙回了她的寢宮,那時她還未醒,本君留下一箱金銖,寫了封信,告訴她這是我給她的嫁妝,我此去少則一年,多則兩年,但看在我同她同床共枕過又送過嫁妝的份上,請公主大人一定信守承諾,等我回來當駙馬。

回了天上才發現,揣在袖子裏,想著她會喜歡本打算送給她珍藏的那一本《護城劫》,卻忘了給她留下。

我本打算去司命府找青月商量,給素書寫個命盤,讓她回天上。可雲頭之上,遠遠便瞧見一個大紅綢衫的神仙拎著個娃娃朝玄魄宮方向走,我愣了一愣,又仔細瞧了瞧他拎著的那個娃娃——竟是小魚兒。

我大驚,這幾萬年我樹敵甚多,不曉得是哪一個仇人拐了小魚兒,當即祭出鉞襄寶劍,禦風追了上去,本想打一架,可縱身翻到那神仙麵前的時候才發現是故人。

縱然一萬多年不出玄魄宮了,但是本君卻記得這個神仙——昆侖神君,簡容。上一次見他,還是一萬多年前,在丹穴山。彼時阿玉還活著,不過受了重傷,我也是送她回丹穴山的時候第一次見到這個喚作簡容的神仙。

若我沒有記錯,阿玉的一枚心髒,救活過他現今的夫人。又一想,便記起天帝大人的回話,說現今太學宮講文的便是他。果真是巧。

滾滾仙雲散去,孟魚眼珠子轉了轉便看到我,欣喜地朝我張開胳膊,開心喊出聲:“父君!”

簡容自然也認出我來了,抱著小魚兒道:“這娃娃說他爹爹叫孟澤我還不信。”笑了笑,捏了捏小魚兒的臉,“聽說孟澤玄君一萬年不出玄魄宮,原來是去生養娃娃了嗎。”

小魚兒那小短胳膊還是往前伸,連上半身探出來,嚶嚶嚶道:“父君,抱抱。”

他這個嚶嚶嚶的模樣,叫本君……想起了她娘。

想他娘親的這件事,本君花了好幾個須臾的時間,於是接他過來的動作便遲了一些。小魚兒小胳膊圈住我的脖頸,又是嚶嚶幾聲,抽抽道:“父君,小魚兒不想去上學了。”

這句話又叫我一愣,反應過來望住簡容。

簡容扶額無奈道:“你便是用這般狠戾的眼神看死我也沒有用,問題不在我身上。問題在你,孟澤玄君,作為家長,不能過分溺愛小孩子你知不知道……”

我皺了皺眉。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便抱住胳膊,麵色苦悶道:“你曉得你家這小魚兒有個特殊的愛好罷。”

我認真思索了片刻,小魚兒天真爛漫,喜歡的便是尋常小孩子喜歡的那些,哪裏有什麽特殊的愛好。

他望著我,麵上愈發疑惑,眉頭皺了皺,抬手指了指我:“你,你這……你這一萬年經曆了什麽,為何連話都不會說了?”

小魚兒從我懷裏轉過身子,捏著小手指看著簡容,“老師,我父君不跟一般神仙說話。”

簡容:“……老師不是一般神仙,老師是你父君的故友。”看了看我,“是吧,玄君大人?”

我抬手撫了撫小魚兒後背,待他睡了過去才問簡容:“小魚兒為什麽不願意上學了,可是誰欺負他了?你也知道本君並非什麽善良的神仙,若是有誰欺負他,我必定要還回來的,就算不揍那欺負他的娃娃,也要揍那娃娃的爹娘。”

簡容轉了轉手中的扇子,笑道:“即便是方才他喊你父君,我也不太信這是你的兒子。可是此刻我倒是信了,你這般凜冽的神色,旁的娃娃的爹娘看到,約莫著不用你動手便要嚇個半死。”眯眼看了看這流雲,又看了看我,接著道,“沒人欺負孟魚小朋友,但是你作為他爹,應當知道,沒注意道他……”他一副使勁憋住不讓自己笑出聲的模樣,“沒注意到你家孩子不喜歡穿衣裳嗎?若是太學宮裏全是男孩子也就算了,但畢竟還有那麽多女娃娃在呢不是。”

我一僵,臉色大概不太好看:“本君……本君給他穿好了衣裳才送他去太學宮的。”

簡容又扶額,大概有些頭疼:“是,玄君大人給他穿好了衣裳。但是你沒有囑咐他不準他脫衣裳罷……”

本君忽然也有些頭疼:“……所以孟魚他在同學麵前脫了衣裳?”

他擺了擺手:“那倒不是……他看到了太學宮的荷花池子,便兩眼放光,蹭蹭蹭跑過去,脫了衣裳化成原身就往裏跳,同學……同學們都沒有攆上他……不過你也曉得,在化成原身之前,孟魚他沒穿衣裳的模樣,怕是叫同學們看到了眼裏,你心裏有個準備。”

本君心裏倒不知該有個什麽準備。

他抬手想拍一拍我的肩膀,許是見我麵色不善又把手縮了回去,擺出十分有經驗的樣子同我道:“這養娃娃便如同栽樹苗,一些雜枝得修剪,要麽它長不高,成不了棟梁;但又不能修得過了,要麽它就不長了。這事情你好生處理,別給孟魚留下心理陰影。”

我看了他一眼,道:“沒有你想得這麽麻煩,他聽話得很,本君不叫他做的事,他向來不做。這次錯在本君,我未曾囑咐穩妥。”

說罷轉身抱著孟魚乘雲要走。

簡容也乘雲追上來,道理一套一套的:“我跟你說,不能過分溺愛孩子。”

見我不說話,又看了看孟魚道:“卻說你家這小娃娃原身是銀魚,這銀魚漂亮得很,是隨你還是隨他娘親?”

這句話叫本君驀地一怔,頓了腳步,看了看他。

“你這副疑惑模樣,莫不是不曉得?你不會以為小孩子生下來都是魚罷?”簡容吃驚道。

“不是。”我自然知道小孩子生下來不都是魚,但是我從來不知道素書原身是魚。

而素書原身是魚這件事情,叫我心裏劇烈一抽搐,緊接著有針刺一樣的疼。我覺得哪裏不對,可又想不明白問題到底出在哪裏。隻是心裏愈發不安,愈發焦躁。

便是在這時,簡容又說了一件事,這件事,叫我震驚不已。

“有一樁事,你這一萬多年不出玄魄宮大概不知道,”他頓了頓,抬頭朝三十五天看了看,“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但是,畢竟當年,你我也都曾欠過良玉神君,既然我知道了,那應當也該告訴你,叫你心安一些。這件事,便是——三年前,良玉神君她活過來了。”

雲頭莽莽向前。

這個消息落入耳中,若懷裏不是抱著小魚兒,本君大概早已身形不穩、震驚得從雲頭上落下去,我聽自己顫抖的聲音混入這呼呼風響:“你……你方才說什麽?”

簡容低頭,理了理衣袖讓自己保持鎮靜:“我說良玉神君活過來了。”

“你……你見過她嗎?你確定她回來了嗎?”

“你這副震驚的形容,同我當初聽到這件事的時候是差不多的,長寧她當日聞得良玉複活激動地落了淚。饒是一萬多年過去,大家卻未曾有一刻對她忘懷。”又搖搖頭道,“我不曾見過,畢竟當年她應的那一樁是場灰飛煙滅的大劫,許是還沒有痊愈,長訣天尊也不太想讓旁人看的。不過……你又同我們不一樣,你到底是曾銘心刻骨喜歡過她的那一個,如今她回來了,玄君大人若是執念深重一定要去探望良玉神君,憑你這身手,旁人應當是不能攔住你的。”此番話話音落定,簡容便揮了揮衣袖,掉頭走了。

可他說的那句話當真叫我想了很久。

玄君大人若是執念深重一定要去探望良玉神君,旁人應當是不能攔住的。

抱著小魚兒回玄魄宮的路上,我都在想到底要不要去見良玉,我也認真思考了一路,如今我對良玉是個什麽感情。我記得一萬三百多年前,我同素書推心置腹那一晚,我曾給她說過、也給自己說過我對阿玉的情感,那些話我至今記得——

“我很喜歡她,曾經差點能將她娶回來。可是我便是在那時候知道了她曾將全部的情義放在長訣身上。那時的我,甚至之後幾萬年裏的我,都是一個狠戾暴躁的神仙,我害了她。我卻也知道她心不在我這裏,我也知道比起長訣、我不能照顧好她。如果你要問我,現在對阿玉是什麽情感,便是,她在我心裏,有個位置,對她的愧疚,叫我再不敢去喜歡她。”

如今,一萬三百多年過去,我覺得自己對阿玉這感情,又有了不同。

倒不是說感情變淡了,而是她在我心中的位置有了不同,我對她的情感也不再是對心上人的那一種,我現在,把她當作朋友一樣喜歡著,她能回來我覺得興奮又激動,我希望她重回神界能一直安安穩穩,不希望她再有一丁點兒閃失。隻是那曾經的愧疚還在,那自責也未變過,我傷過她這一樁事,怕是要用盡我這一世來還的,若她和長訣又需要到本君幫忙的地方,我一定會拚了全力去助他們。

是了,到如今,我對長訣竟也沒有了那時的怨恨,我覺得阿玉喜歡長訣,長訣也喜歡她,兩情相悅如此,是很好的事情。而我作為他們二人姻緣上的局外人,即便是沒有誰能攔得住我,卻也不該也不能硬闖去三十五天。等長訣他願意叫故友探望阿玉之時,本君再去三十五天便是合情合理的事了。而簡容說執念深重,其實本君心裏對阿玉懸了這萬年的執念,在聽到阿玉複活的那一刻,便已經徹徹底底放下了。

雲頭之上風聲颯颯,腳下幾萬丈便是滾滾凡塵。

我望了望懷中的小魚兒,他娘親還在這凡間。天上一天瞬息逝去,那人間便是實實在在的一年。

素書成仙的事情,比去看良玉這件事,更緊迫。我曾為了良玉的一個幻想撇下過素書,害她落入蟒群受了那噬骨剝皮的痛,本君再不能犯這種錯誤。

她是我孩兒他娘親,是我要娶進門、打算拿這一世來好好珍惜的夫人。

好在我剛剛到玄魄宮的時候,孟荷聽聞小魚兒被送回家,他也收拾了收拾,背著書袋早早回了玄魄宮。我囑咐了他幾句,叫他盯住孟魚,今天不能脫衣裳、不能跳進荷花池遊耍。

“阿叔,小魚兒若是不肯聽怎麽辦?”孟荷捏了捏袖子,望了望天,惆悵道,“還有,我實在怕他拉住我的衫子求我,他嚶嚶嚶一出聲,我估計就先化成荷花原身、心甘情願跳了池子裏麵給他遮涼、供他遊耍了……”

我道:“你跟他說,他今兒若是能安安穩穩穿一天衣裳,明日他父君我便帶他去看他阿娘。”

孟荷驚了一驚,沒再說出一句話來。

司命府。

彼時青月手裏剛剛接過沉鈺遞給她的烤芋頭,見到我出現也是想了好幾個須臾,才惶惶開口問我:“你怎麽從玄魄宮出來了?你……是為了阿玉的事情來的罷?她回來了,你不要擔心……”

“青月,”我道,“你能否替素書寫個命盤?”

青月聞言,手中的芋頭便落了地,“你方才說替誰寫命盤?我可是聽錯了?”

沉鈺也是愣了一愣:“我說孟澤啊,你莫不是這一萬年在玄魄宮待魔怔了。素書神尊,你也知道,當年在無欲海……”他頓了頓,到底沒有說出“灰飛煙滅”四個字,低頭道,“我和青青都不該勸你放下,但是你也曉得,即便是司命星君他也無法替虛無的神仙寫命盤。”

我低頭看著青月:“我在凡間發現了素書,你且替她寫好命盤。我去找老君要飛升的仙丹……”可說到此處,忽又想到老君他閉關了,這叫我瞬間一慌。

青月似是不大相信:“你……你確定?聽說素書大人撞入大火星,饒是仙法卓然的神尊,但應當也抵不住大火星那烈火,你當時也曾從銀河逆遊而上找到無欲海,莫說是屍骨,當時你尋到的也不過是一片燒焦了的衣角罷了。如今一萬年過去,素書大人的仙跡怕是也匿得絲毫不見了,她怎麽可能出現在凡間?莫不是誰跟你開的玩笑,化成了素書大人的模樣在凡間故意捉弄你,你莫不是認錯了罷?”

“不可能,她不可能是旁人,她是素書沒有錯。”我道。

若是旁人,怎麽可能在那凡間樓頂之上,跟我說出“不知為何,你我認識這不過幾刻,我卻有幾分你曾是我的故人的錯覺”這種話;若是旁人,又怎麽可能含笑問出“怎的不說話了,莫非‘故人’二字,觸到了你的傷心事”這種問題。

沉鈺倒是反應了過來,“既然認得清楚,那便好辦了。素書神尊在凡間是個什麽名諱,什麽身份?”

我道:“蘇月,承熙國公主,現今十九歲。”說完略不放心,又補了一句,“本君記得你當年為尹錚寫命盤的時候便遲了,這一次,請你務必不要耽擱。”

青月垂了眼簾,默了一默道:“他二位仙逝便叫我很不好意思了,我不可能再同當初一樣。你放下罷。”

沉鈺抱著胳膊看我:“你這般是來求青青辦事的,怎麽能做這種要吃人的表情,你曉不曉得你這模樣容易被揍?”

本君把心按了很久才忍住沒祭出鉞襄寶劍來同他拚一場,忍到最後聽到指骨被自己攥出聲響:“若是在那凡間的是青月,若本君擔著司命星君的位子,你怕是早把刀架在本君脖子上逼我來寫命盤了罷!”

沉鈺放下胳膊,縱身跳出門外,冷哼一聲,邊走邊道:“那倒要謝謝玄君大人你不動手了。”見我原地未動,挺身回頭,“怎的不跟上來?不是還缺讓凡人飛升的仙丹嗎?”

我皺眉:“老君尚在閉關,我去找天帝一趟。”

他立在遠處,一臉嘲諷地望著我,“倒不知當初那個能單挑東海兩萬蝦兵蟹將、就地煮海鮮火鍋吃了的玄君大人哪裏去了,如今怎麽這般遵禮數?不是我說,你這般去跟天帝說完,待天帝批準,再等你拿到仙丹,你那素書神尊在凡間便耗得老了。老君閉關,你我便不能溜進他府上偷個一兩瓶嗎?”

本君當即扯過疾風便奔了老君府上去。

說來也巧,那日,關上丹房們,本君和沉鈺在裏麵尋那能叫凡人飛升的那一種仙丹的時候,丹房大門突然一響、一開,日光灼灼照進來直勾勾落在我眼前,我定睛一看,便見到煌煌日光之中的太上老君——他,這是……閉關出來了。

他看到被我們翻得淩亂的丹藥,反應了幾秒,忽然炸開胡須,揮著拂塵便要進來揍我們:“你們堂堂的玄君、堂堂的水君,怎的做起這種偷竊的事情來了?!”

我生生挨了他一拂塵,老君沒打算真同我動手,見狀便是一愣:“你怎麽不躲?”

“老君,素書還活著,她在凡間,你借我一顆仙丹,我要把她帶回天上來。”我道。

老君驚訝:“什麽叫作……什麽叫作素書還活著?她出了什麽事,為何去了凡間?”

我心中愈發焦灼,皺眉道:“你先把仙丹借給我,我再告訴你。”

老君卻同我拗上了,拂塵一擺,逼視我道:“你是不是未曾好好待她?你是不是把她害得成了凡人了、連神界也回不來了?!”

我肺腑裏燃氣火氣,將要同他打一仗的時候,沉鈺攔了我一攔道:“你同老君說清楚罷,那命盤,青月就是先寫個框框的話,也要寫到這掌燈時分,若是命盤沒準備好,你就是有仙丹也枉然。老君閉關,不曉得這一萬年發生的事情,你同他說個仔細罷。助素書升天這件事上,他也能幫你一幫。我先回去青青身邊守著,莫叫旁人打擾他。”說完便遁了。

老君滿臉愴痛,卻也是平靜下來,引我到椅子上坐下,問道:“素書她這一萬年,莫非又遭了大劫?”

我也穩了穩心神,縱然不太想再提,卻還是同他道:“你閉關,你閉關一萬年後,也便是三百多年前,恰逢七月流火飛入銀河,素書不小心撞入大火星,灰飛煙滅了,本君翻遍九天上下,隻在無欲海裏尋到她一片燒毀的衣角。”

老君手中的拂塵,連同方方端起的茶盞,一同落到了地上。

“她撞入了大火星……撞入了大火星……”他喃喃幾聲,是痛心的模樣。

“本君原也以為她不在了……可是今日,我在凡間,見到了她,所以才來你府上尋仙丹,我……”

“你可知道,她為何會撞入大火星?!”老君突然瞪住我,怒道。

我皺眉:“她給我的信上說,她在銀河呆了十四萬年,瞳神昏朦,看不到色彩。”

此話引得他拍案而起,大喝道:“混賬!你果然沒有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