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老君閉關之日,恰逢南宭身邊的女官晉綰去銀河請素書去軒轅之國寬慰勻硯,我為謝老君替我解毒、為我恢複眼睛這件事,曾來這三十三天趕在他閉關之前見他。
彼時老君立在這茫茫風雪之中,歎著氣同我惆悵道:“這一萬年,素書若是有什麽事,老夫大概也幫不上忙了,但好在你在她身旁,我大概也能放心閉關。隻是她複活回來,劫數洶洶難以阻擋,你要護住她,莫再叫旁人傷了她。”
如今老君說我沒有護好素書,我從不曾想過狡辯,我是承認的,隻是他一定不曉得纏在我同素書之間那“兩情相悅、便有一傷”的死結。
我捏出兩隻瓷杯,重新倒了茶,推給老君一杯,自己也灌了一口,鎮靜下來之後,完完整整給他說了他閉關那日,在軒轅之國,我同素書之間這魂魄糾葛、難以斬斷之事,也同他講了,那是我最後一次見素書。
老君聽完這些,麵色愈發蕭肅,盯住我道:“撇開這些事情不談,你可知道你眼睛的清明,到底是誰舍了自己、送給你的?”
這句話叫我愣了一愣,反問他道:“你難不成不曉得是梨容嗎?”
老君一僵一驚,反應過來勃然道:“誰告訴你是梨容?”
“梨容自己告訴我,是她……”
“孟澤玄君,”老君打斷我,麵目悲愴,“不是梨容,是素書,是素書!”
我驀地一僵。
他告訴我是素書。
他竟然,告訴我是素書。
他竟然,到現在,才告訴我是素書。
往事一幀幀一幕幕,便在這時候映入腦海。
眼睛恢複清明的前一天,十一月三十日夜,她在我懷中,撫著我的胸膛問我——
“你以後還會在我身邊對吧?”
“如果我以後老了,腿不能走了,你還在我身邊麽,會給我做拐杖支撐我嗎?”
“如果我以後,手都僵了,拿不住扇子也握不住劍,你會不會在我身邊,替我扇風解暑、為我斬妖除魔?”
“如果我以後,我說以後,老眼昏花……看不清這朝霞萬裏、看不清這星辰浩瀚,你會不會在我身邊,做我的眼睛?”
我那時果真是傻,竟然絲毫聽不出來她這些話是在鋪墊,是在求我一個安慰,她早已經做好了把清明給我的打算。她這般問我的時候,我為何一絲一毫也沒有往這處想。
還有北上天的流光、東海日出的雲霞、陽華山下三百裏桃林,她為何在那時候想看,她為何要在那時候跟我提,我連細想也未曾有過,給的那輕飄飄的承諾又算得了什麽。
“你大概也想起來了罷,可憐素書當日在門外等你,等到的卻是你在夢中大呼良玉,老夫曉得於目珠之事上良玉確實曾救過你,可素書不一定曉得,她拿出自己的清明給你,聽到的卻是你喊著旁的姑娘,看到的卻是你衝出門外去尋找良玉。你若是她,你若是獻眼睛的那一個,眼睜睜看她喊著旁的神仙的名字奔出去,玄君你心中該是個什麽滋味?”
那日的場景,我記得清楚。
我自夢魘之中驚醒,掙開術法,從**跳起來,看著眼前堇色陰影散去,看著這世界重歸清明,我大悲入心,揪住老君的衣襟吼道:“阿玉呢?!她在哪兒?……阿玉,她把自己眼睛的清明給了我對不對?她現在看不清了對不對?”
老君是竭力忍著的形容,麵頰牽著白須顫動:“你夢到的一直是良玉神君嗎?”
我望著門外,我比誰都篤定,也比誰都傻,我不肯信這是夢:“那不是夢,那絕對不是夢……如若是夢,我現在怎麽會看得清清楚楚。”
那時的我最怕的便是欠了阿玉一條命後又欠了她眼睛的清明:“我的眼睛什麽樣子我知道,我的眼睛能不能看清楚我知道。她一定讓你不要告訴我,她一定囑咐你了。”可我又很想知道她回來的消息,我記得自己甚至求過他,求他告訴我,是阿玉回來了:“阿玉她……她回來了對不對?”
我記得自己禦風飛出門外,回眸之時,忽看到立在窗邊的素書。過去抱住她,那時她渾身僵冷,我不曉得自己心裏是欣喜多還是愁苦多,裹著她隻能道出一句:“素書,我看得清你了……”
“……嗯。”
“你真的……很好看。”
“嗯。”
“讓我多看看你,過一會兒……我要把眼睛的清明還給阿玉。”
她閉眼笑了笑:“那你好好看看。”
我是舍不得的,我恨不能將她這模樣刻在心上,可我當時想的卻是要把眼睛還給良玉,我甚至跟她確認:“是阿玉回來了對不對,老君不肯告訴我,素書你知道是她對嗎?”
“孟澤,你覺得是……就是。”彼時她語調歡快,卻抬起寬大的袖子遮住了臉。
她一定是在哭。她一定不想叫我看到她在哭。
我奔上三十五天,看到的卻還是良玉的一塊玉碑,我甚至翻遍三十五天也沒有見到良玉,長訣不攔我,卻冷冷道:“你便是這般猖狂,連小玉仙逝後,也要來擾她的安眠。”
我便曉得,眼睛這清明不是阿玉的,她未曾回來。
回到銀河的時候已是深夜,素書早已入睡。風雪灌入我衣袖,我從背後擁著她,那時候覺得欣喜又難過,欣喜的是覺得自己撿了便宜,眼睛終於能看清楚了;難過的是,阿玉果真沒有複活。
可他爺爺的,這算是什麽便宜。
那時她醒了,卻不轉身,我扳過她的身子叫她看看我的時候,她驀地一僵,指尖慌亂,扯住我的衣衫卻不敢動彈也不敢睜眼。
我摩挲著她的眉眼唇角,我叫她睜眼看看我。
她卻將額頭抵上我的胸膛,笑道,“我平素裏天天看你,我知道你什麽樣子。你今日累了罷,早些休息。”
我不知道她眼睛看不清,我不知道她是在躲著我、瞞著我,我以為她僅僅是因為良玉的事委屈著,我抱著她惆悵道:“素書,你是在難過嗎?”
“嗯?”
“你是不是因為白日裏的事,在難過?”
她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不過我能理解,她以前救過你的眼睛,你夢到她是正常的,你想到她回來了也是正常的,就像我沉睡十四萬年回到神界,覺得聶宿也活著一樣。你一直希望良玉神君能活過來,我是知道的。”說完這一句,額頭蹭了蹭我的胸膛,是乖巧又溫柔的模樣,“睡覺罷,我真的有些困了。”
我自始至終,也沒有想過是素書,是我最不願意、最不舍得的那個姑娘,把眼睛的清明給了我。
這般不願意、不舍得,竟就成了我自以為的不會是,不會是素書救了我。
什麽十四萬年銀河深裏的歲月,什麽銀白輝光灼了眼。
統統都是在瞞我。
茶盞被我捏得粉碎,這痛念一瞬而起,劍訣倏爾祭出落在我沾血的手掌,我翻身而起,劍尖抵在老君脖頸之上,我聽自己悲痛的聲音落在這丹房:“本君問過你罷?你為何不告訴我,素書她不說是怕我難過,你為何也要瞞著我?!”
老君擰眉道:“若老夫那時告訴了你,你打算怎麽做?”
我悲涼出聲,眼眶滲出水霧:“我便能把眼睛還給她,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奪去她的清明。”
金光閃過,老君避開鉞襄寶劍,遁至我身後,氣極道:“素書便是想到你曉得了這件事會再還給她,所以才囑咐老夫不告訴你!我覺得你欠她的,閉關之前特意囑咐了你要護她,護她,你怎麽這般沒出息,竟把她護到凡塵,連仙法也**然無存了?!”
我轟然轉身,反手捏住他衣襟,他眸子中映出一個雙目通紅的本君麵容猙獰:“你便是隻曉得閉關一萬年,出來之後在這裏說風涼話,你可曉得我越纏著她,她那劫難越深,你可曉得我越是出現在她身旁她受傷便越重?”
老君怒發衝冠:“所以你避著她避了一萬年,最後護住她了嗎?為何你不出現,她還是撞入大火星灰飛煙滅了?!”
我滾滾淚落,牙齒幾欲咬碎:“本君倒也要問問你,你也是上古眾神之一,你說說到底是誰在我和素書之間扯了這般夙緣劫數,繞個死結解不得斷不得,到底是哪一個尊神叫我們這般不得相悅、最後還叫我們不得好死?”
老君答不出來。
老君他說不知道。
“你可知道,本君本想仰仗著當年獻魚鰭補星辰的功勞,希望這蒼天能解開我素書之間的死結,可蒼天是如何待我們的,你當看得清清楚楚。何為公允,何為功績,天地不曾憐憫分毫,這劫數還不是照舊?!”
老君卻抓住了我的話,唇齒顫道:“你方才,你方才說獻魚鰭……補星辰?哪裏的魚鰭……”
“梨容……”這名字竟叫我覺得厭惡不已,我竟信了是她把眼睛的清明給我,她竟這般騙了我。
“梨容怎麽了?”
我啐道:“當初恰逢北鬥幾顆星宿隕落,蒼生之難如在眉睫,她告訴我無欲海有銀魚,魚鰭可以割來補星辰,她……她當初要了一對腹鰭,說是可以恢複眼睛的清明。我竟然信了。”
老君一驚一怔,念出來一段話——“九天有魚,煢煢而遊。維眸其明,維身其銀。銀河有劫,星落光隕。若銀魚耳,可化星辰……魚鱗數眾,可補銀河;魚鰭數寡,可護北鬥。魚目數雙,可填相思;似此銀魚,夙緣繞之。”說罷悲號一聲,“孟澤玄君,你果真是傻啊!魚鱗被剮去化成銀河星辰,魚目給了你表了相悅相思,魚鰭被割了去化成北鬥星宿,玄君啊玄君,你可知道這銀魚就是素書啊,你怎麽能把‘獻魚鰭補星辰’說得這般輕巧?!”
魚鱗被剮去化成銀河星辰,魚目給了你表了相悅相思,魚鰭被割了去化成星宿,玄君啊玄君,你可知道這銀魚就是素書。
你怎麽能把“獻魚鰭補星辰”說得這般輕巧。
手中的鉞襄劍驟然跌落。
我當真,我當真不曾曉得。
我當真不曉得那條銀魚是素書啊。
“你們誰告訴過我?你們……你們哪一個曾告訴本君,素書原身是銀魚,你們哪一個曾告訴本君?”悲痛穿腸過,滾滾淚澤湧上眼,“素書,你,南宭,長訣,你們哪一個曾告訴本君,素書……原身便是那銀魚?”
你們哪一個告訴過本君。
若素書是那條銀魚,我當真該千刀萬剮。憑我把給我眼睛恢複清明的姑娘認錯為旁人,憑我用仙索捆住她那身軀,憑我探入魚缸刀刀精準割了她的魚鰭……
身旁的老君惶惶出聲:“梨容為何要那對腹鰭,她為何不告訴你那銀魚就是素書……自古胎育於腹,腹鰭萬萬動不得,若刀口深了,素書怕是連生育都不能了……你未曾真聽信梨容的話罷,你未曾真的割下那對腹鰭罷……”
“小魚兒。”
我大徹大悟。
那時的素書懷了我的孩子。所以我用仙索捆她的時候,她一動都不曾動,她是……是在怕那仙索傷了腹中的孩兒。
往事舊語紛紛入耳——
“這銀魚好生聽話。”
“嗯,來的路上,它也是這般一動未動。”她原來不是不想動,她是不敢動。
“阿澤,它好像有些難過。”
我心中覺得可笑,便這般嘲諷道:“一條魚而已,哪裏有什麽難過不難過。”
我甚至在聽到她撞到魚缸的聲響後,冷冷威脅她:“你最好不要想著逃出去,這仙索靈性得很,你怕是逃不得。”
“阿澤,天帝大人還在等著它身上的魚鰭來補這北鬥星宿。”
“我知道。可我想先讓你的眼睛恢複清明。”
“我想要這對腹鰭,剩下的,交給天帝大人罷。”
我也曾疑惑過:“治眼睛的話,為何不用這銀魚的一雙目珠?”
可那妖女道:“阿澤,它的腹鰭就夠了,你信我。”
腹鰭之下,是素書同我的孩兒啊。怪不得一直不曾動彈的銀魚,聽到“腹鰭”二字這般痛苦掙紮。
可憐混賬的本君被她的話蒙蔽了心智:“嗯,我信你,我會將腹鰭留給你。”
這些話,一字一句,統統落入素書的耳中了罷。
刀刃化斷她的魚鰭、貼近她腹部的時候,她是又痛又絕望的罷。
漫漫血水溢出琉璃魚缸,我記得清楚,她曾為了護住腹中的孩兒,劇烈掙紮,仙索勒入她皮肉,她曾撞得頭破血流。
可恨的事還在後頭。
我也記得自己割下那對腹鰭,轉頭便扔給了梨容——“拿去治好你的眼睛罷。”
我不曾多看那琉璃魚缸中的銀魚一眼。我連她的死活也不上心,我甚至覺得——總之她的魚鰭割下來了,她便沒有用處了。
可我這混賬,我聽信那妖言,我親手害過自己的孩兒,更親手把素書傷得體無完膚。我以為自己獻魚鱗能挽回天地對我和素書些微的憐憫,叫她此生安然順當再不受傷,可不曾想,到頭來,本君才是傷我孩兒、傷我夫人最深、最狠、最決絕的那一個。
那廂的老君已然算出來前因後果,望著我,大驚道:“小魚兒是你同素書的孩兒?!”頓了頓,哽咽道,“因了你這一刀,素書……素書當日,在銀河深處,誕下的是一枚死胎……”
那一刻,我覺得,若我這副軀殼是這泱泱幾百萬裏的大荒,那這大荒之上,已然是山崩地裂、岩漿肆虐的模樣。
這山崩地裂、這岩漿肆虐滅我心智、毀我靈台,萬萬丈火光灼燒著這四肢百骸統統化成灰燼,落在我眼前,風卷殘雲煙塵轟轟而去,留下大片大片的悲痛通徹,最終了悟。
這了悟,叫我明白,我這一世怕是彌補不了自己的過錯了。
日暮時分,我到了司命府,聽青月親口說了命盤已經可用。隻是神仙的命盤,有些事情是不能填得詳細而清楚的,那些事情要憑天意決斷。
又是天意。
去他祖宗的天意。
我說我要看一眼,青月道:“你這是怎麽了,你難不成不曉得天律有定,命盤不可偷看。你已經從老君那裏拿到仙丹了罷?我這裏命盤已經備好,你盡管去凡間帶素書神尊回來即刻。”突然想起來什麽,道,“對了,天帝那邊我已經叫沉鈺去送了信,天帝說素書神尊活著便是八荒之幸,叫她重回神界此事甚好,他是允了的。”
我點頭,“嗯,好。”轉身時候,恍惚之中撞到了門框上。
青月扶了我一把,“你這是怎麽了?怎的這般失魂落魄的模樣,素書大人要回來了你不開心嗎?還是……還是你心中依然掛念著良玉?”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你大概還不曉得,阿玉她回來了,隻是現今長訣還不允旁人見她,就是我和師父、師兄他們都不能見,說是要養一養,便能出來見大夥了。你放心吧,恩怨糾纏早就過去了,沒有誰怨你恨你。”
太陽穴突突地跳,牽連著頭疼目眩。我依稀應了一聲,卻不曉得自己應的是什麽。
我同良玉的恩怨糾纏過去了,可我如今卻曉得了自己曾……這般害過素書。
想起從老君府中踉蹌出來的時候,他飛到門口攔了我一攔,勸我道:“素書她……她經曆過這一遭,從凡間飛重回天上,是記不得這前塵往事的,所能回憶到的便隻是她從凡間出生到成仙這些歲月。老夫覺得,她既然忘了,便就忘了。你還是不要跟她說的好。”
見我不說話,長歎一聲又道,“我倒不怕她找你算賬,我怕她會跟自己較勁。當年聶宿剮她魚鱗,這件事你也不曉得罷。她恨了聶宿一萬年,到頭來還是跟天帝主動請纓去匡扶星盤,若不是聶宿早早地束縛了她,她便果真代替聶宿去死了。這麽多年她一直打扮成男子模樣,旁人都覺得她瀟灑倜儻比男人還風流,卻不曉得她心軟得很,大事小事哪怕混著刀子也總是自己往下咽,旁人負她她想想也便過去了,她從不曾傷過旁人。她若重回天上,便叫她這般無所憂慮地活著罷,莫再提往事,徒添悲惘了。至於其他知情的神仙,今夜我去找天帝複命,順便跟他請一道詔旨,命四海八荒再不議論素書之事,靜候她重回神界。”
我活得這十四多萬歲裏,從未有過什麽虧心事。年少時候打架爭鬥、傷人害命都是坦坦****從未遮遮掩掩,我也從未懼憚旁人複仇索命,玄魄宮大門大開,隻要打得過我我便認。
如今,我卻要瞞著素書。曾割她魚鰭獻給天帝、曾誤會眼睛的清明是旁人給的這些事,都不能告訴她。
我心有愧。
我心有鬼。
我到底很難過自己這一關。
老君自然覺察出我這想法,一擺拂塵,清明兩道落於我眉上,“你提一提精神,並不是為了你自己不受懲罰,是為了素書。古語有雲,道似萬物之宗,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連萬物之宗都要混同於塵世,沒有光潔無暇之說,何況我等由萬物之宗生出的神仙,偶爾的謊話隱瞞不是壞事,道不可至清,萬物生靈也不可至清。不知便不想,叫她安安穩穩活著不好嗎,非要魚死網破、兩敗俱傷玄君才可以過得去自己心裏這道坎了嗎?”
我搖頭,又點頭。
素書她不能再過得這般苦,她重回神界,應當是開心的模樣。
可出門幾步,依然覺得腳下虛浮,我頓了頓,突然想到一件事,扶額回頭同老君道:“你,你是那個梨花妖女的故友罷?本君大概是不能放過她的,眼睛這件事,要算;腹鰭這件事,要算。至於提醒不提醒她是你的事,但是,等素書安然回了天上,我是要叫她加倍還回來的。”
彼時,老君連同他的拂塵都顫了顫,最後卻歎道:“確是要還的,老夫這次也護不得她了。”
此時此刻,青月告訴我,沒有誰怨我恨我了。
辭別的時候我就在想啊,青月一定不曉得,所以看不出來,也不知道本君在怨自己,在恨自己。
是那種想叫自己跳下萬丈深淵摔個粉身碎骨的恨,是想叫自己撞入千麵冰刃割自己個體無完膚的恨,是想叫自己沒入無欲海、溺上幾百年直至情魄連同軀殼都被溶解掉的恨。
我連自己心愛的姑娘都不曾護得安穩,甚至親手將她害成這般模樣,我覺得混賬二字都變得如此輕飄。
這般情緒隨同凜凜夜風吹襟盈袖沒入胸膛,雲頭之上的本君恍惚失神幾次,浮浮沉沉跌跌撞撞,不曉得撞過幾棵仙木,也不曉得栽過幾次鴻溝,才在子夜之前回到了玄魄宮。
小魚兒早已醒過來了,他同孟荷坐在琉璃宮燈下等我,是乖巧又擔憂的模樣,衣服穿得穩穩妥妥。
遠遠見到我便“噌”的一下躥上一團小雲飛過來,抱住我的腿便不撒手了,咬著嫩嫩的哭音抬頭問我:“父君去哪裏了,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我抱他起來,默了很久,一直落下雲頭走到房中,都沒有想好要如何跟小魚兒說這些事。
孟荷懂事,許也是累了,陪小魚兒等我回來便放心地背著書袋回了廂房。
孟魚揪了揪我的衣袍邊角,養著腦袋看我,小臉上全是忡忡憂色:“父君,你是不是又不想說話了?是不是……連小魚兒跟你說話你都不應了?”
我尋了椅子坐下,全身卻是虛飄飄沒有丁點兒踏實的感覺。
低頭看膝旁的小魚兒,他那雙眼睛清澈得不像話,我看到他眼中的自己,甚至能看到自己臉上那悲苦的情緒。
“父君,你是不是在難過?”小魚兒問我。
我點點頭:“是。”
他見我終於開口有片刻的興奮,可看到我這般模樣,卻又有些擔憂:“父君為什麽難過。”
我捏了捏他的臉頰,望著眼前他這嫩生生的小模樣,竟覺得心中大片大片全是酸澀。當初啊,當初是本君親自動手割下素書的腹鰭,親手害得自己的孩兒生下來便毫無氣息,親手造成他在池子裏浮浮沉沉睡了一萬年才開始生長的局麵。這些念頭打靈台過,我又覺得萬分後怕,停在他臉頰的手指控製不住地抖,若當初,我手中那刀刃再深一分、再錯一分,如今本君眼前這活生生的、這天真可愛的孩子便不在了,便救不活了。
本君當真,是該千刀萬剮的。
小魚兒抬手揉了揉他的臉,又順勢攥住我的手指,眼睛忽閃忽閃道:“父君,小魚兒今天聽話了,小荷哥哥說你不允許我脫衣服,我便沒有脫。”說罷放下我的手指,揪了揪肚皮上的綢布,又揪了揪胳膊上的,“你看啊父君,小魚兒沒有脫哦,真的沒有脫哦,”許是還不夠,彎下小身子揪了揪褲角,順帶摸了摸鞋底,“還有這裏,這裏,都沒有脫,”做完這些,一個挺身跳進我懷裏,剛剛摸過鞋底的手便摸上我的嘴,“父君你說話呀,你誇一誇小魚兒呀。”
我將他裹進懷裏,撫著他的頭發,低聲道:“嗯,小魚兒果然聽話。”
“小魚兒明天便跟著小荷哥哥去上學,小荷哥哥說父君不喜歡小魚兒輟學,所以我會去的。”伸出胳膊抱住我的脖頸,又道,“我保證不脫衣服,不化成原身,不跳進荷花池子裏,父君開心嗎?”
我道:“開心。”
他挺直身子看我:“開心的話為什麽不笑?要不然小魚兒變成小銀魚逗父君開心一下?”
孟魚他說化成小銀魚逗我開心一下,這句話叫本君眼眶驀地潮濕了。本君現在,聽到“銀魚”一詞便覺得心裏一抽,怕是看到他這原身,心疼得更厲害。
他伸出小手摸上我的眼角,“父君,你哭了嗎?”
“嗯。”
“父君為什麽會哭?”
“因為父君做錯了事情……我對不起你娘親,也對不起你。”
他愣了一愣,許是不明白,想了想後,抬手戳了戳我心髒的位置:“父君是因為對不起娘親,所以娘親在裏麵不出來了對嗎?”
我不曉得如何回答,便這般看著他。
他又想了想,眯眼笑了笑:“父君說對不起小魚兒,小魚兒原諒你了,不過原諒你的話,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我捏了捏他的鼻子,和藹道:“什麽事,隻要父君做得到。”
他睫毛忽閃了忽閃,開心得不得了:“小魚兒能脫衣裳了嗎,現在能不能脫衣裳?”
我:“……”
他睫毛又忽閃了忽閃:“娘親是不是也跟小魚兒一樣,父君是不是允許她脫衣裳,她就會原諒你了?”
本君扶額:“你娘親她……沒你這個愛好……”還有,縱然你娘親脫衣裳,也隻能給我看。
“那娘親喜歡什麽……”小魚兒不解。
本君道:“你娘親喜歡我。”
“咦?”
我揉了揉他的頭發,“明兒不用上學,父君帶你去見你娘親。我們一起把她接回家。”
孟魚登時兩眼放光,小手攥住褂子的扣子,興奮得要立馬脫了衣裳奔外麵的荷花池子裏遊兩圈似的,我攥緊他那雙要解開衣裳的爪子,惆悵道:“你聽話一些,你娘親要是曉得我把你養成這般愛裸奔的模樣,八成就要心灰意冷,不願意跟我們回家了。”
小魚兒被我這句話驚得一蒙,怯生生道:“娘親她……她也不喜歡小魚兒不穿衣裳嗎?”
“嗯,不喜歡。你在家裏不穿衣裳父君同你娘親也是能忍的,但是在太學宮,你這般模樣就是對其他同窗,尤其是女同窗的不尊重。”
“父君,什麽是不尊重?”
“不尊重就是叫那些小姑娘覺得難過。你娘親也是父君的小姑娘,你這般不穿衣裳,你娘親也會難過。”
他鬆開手中的扣子,有點委屈但還是很聽話:“嗯,我知道了……”
說這般話來教育孟魚,其實本君是帶了愧色的。
我想年輕時候傷了何止一個姑娘的心。那些被我娶回玄魄宮的姑娘,都未曾得我好好對待。
所以,我的孩兒,一定不能再成長成我這般模樣。
那一夜小魚兒有點興奮,在**打了好幾個滾,還不時趴在我心窩處瞅一瞅:“我們是要進這裏,把娘親帶出來嗎?”
當初那句“好看的阿娘在你父君心裏”,被他記得完完整整。
“你娘親她真身現在在凡間。明天你變小一些,先躲在父君的袖子裏,你娘親現在跟我們不大一樣,看到你或許會害怕。變小的訣術你可還記得嗎?我以前教過你。”
他想了想,有些不太熟悉地念了訣,銀光閃過,嗖的一聲就變成巴掌大小,極其興奮地在我衣袖上滾了滾,“父君父君,你看,我變小了!”
半刻過後——
抱著我的手指頭便哭起來,鼻涕混著淚全抹在我的指甲上:“父君……父君,小魚兒忘了怎麽變回來了……嗚嗚嗚……”
本君很擔心,素書見到孩子被我養得這麽傻之後,不願意跟我們回來了。
次日凡間,日光普照,惠風和暢,紅花灼灼,綠柳蔭蔭。
我揣著自己的孩兒,去凡間找孩兒他娘。
落下雲頭的時候,掐指算了算,天上一天過去,孩兒他娘在凡間這一年過得很充實。
充實得以至於我步入尚袖樓,穿過一眾小倌站在她麵前的時候,她卻隻顧著數金銖卻沒認出我來。
“夫人,”我低頭道,見她沒反應又提了提聲音,“你抬頭看為夫一眼。”
她倒是淡定著還在數錢,一眾小倌聞聲望著我,分分鍾傻了眼。
她身旁那個小哥扯了扯她的衣袖,小聲問道:“蘇月公子,你……你什麽時候有了夫君……”
素書那廂才惶惶抬頭,素衣玉冠比之凡間一年之前更加倜儻俊逸,卻是麵色疑惑,擰眉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我是誰,“哦,是你啊。”
饒是這般冷淡的語氣,我聽到竟也覺得分外歡愉,笑道:“我來接你回家。”
她轉了轉手中的扇子,思索了片刻對我道:“我記得我當初不是這麽跟你說的,這一年我把金銖還給你,然後你我……”
我掐指算了算,她好似料定了我大庭廣眾之下不會親上去堵著她的嘴,不叫她說出“和離”的話,所以便這般當著眾人的麵要跟我撇清楚,但是她卻料錯了,本君比她想象之中要不要臉得多,她自然沒有說出“和離”二字,我便親了上去。
四周倒吸涼氣的聲音此起彼伏,一眾斷袖瞧著一對斷袖竟也瞧得歡欣鼓舞。
袖袋裏的孟魚聽到聲音,竟也想爬出來看一看,被我察覺出來,又按了回去。
素書推開我,麵上鎮靜:“去房中說罷。”可我剛剛跟著她轉身,她擦了擦嘴,順便狠狠瞪了我一眼,罵道,“你他母親的還真是不要臉。”
本君做癡情笑狀。
我喜歡的姑娘,她罵我不要臉,我也是開心的。
到了房中,她關上門便問:“一年前,你在城南角書店堆了一屋子的金銖?”
我摸過茶壺給她倒了一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盞遞給她的空當,在心中默默算出了她當日聽聞消息之後,奔去城南角,看到書店滿滿當當全是金銖的時候目瞪口呆的表情,看慣了她從容淡定的模樣,忽覺得那不常見的樣子可愛至極。等她接過那盞茶,我道:“應該的,本就是你父王的駙馬,你的夫婿,這些不算什麽。”
她尋了椅子坐下,灌了口茶道:“我同你並沒有什麽感情,不過見過一麵而已。當日也隻想放縱自己一回。但是你確實幫了我的大忙。,如今天下太平,再無城池失守、不見兵荒馬亂,也是多虧了你的金銖。”
她那句“我同你沒什麽感情”落入我耳中,我的心便驀地一抽。
“沒關係,我對你有感情就可以了。”我笑道,捏起茶壺又給她添了茶,“今天我來,是想帶你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