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之濱有國名雕題。

國中多魚鮫之後,雕刻麵額以得長生。

那時的素書,儼然是一副不想活的形容,探她元神,也是灰蒙一片。

我把她雕刻成誰都好,隻要不是雕刻成梨容的模樣就好。可是我偏偏把梨容的模樣雕刻上。

所謂鬼使神差,便是如此。最後一筆文畫結束,映入我眼中的那張麵容是梨容的,這也叫我恍惚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反應過來之後,一切都已經成了定數。

她神誌不清,扯住我的袖子哭得滿臉是淚:“你當真殘忍啊,你蓄謀已久了對罷,你連我這副樣子都看不慣了麽,怕我動彈不讓你改變我的容貌、甚至不惜抽了我的魚骨嗎?”

她以為我抽她魚骨、改她麵容,單純是因為不喜歡她,單純是為了折磨她。

我便再也不曉得如何同她解釋,我是為了救你、是為了叫你活才這麽做的。她一定不信,莫說她不信,連我自己都覺得傷她太疼——前腳剮了魚鱗,後腳抽了魚骨,後來又雕她麵容。

不論是從哪一方麵看來,這疼都太重,這折磨都太深。

相比之下,死反而是輕鬆又簡單的事。

這往昔場景再回到淩霄金殿外,老君停下薅拂塵毛的手,轉頭問我:“魚鱗數眾,可補銀河……卻說,這補銀河星辰的魚鱗,果真是你那徒兒身上的嗎?如若真的是她身上的魚鱗,動手剮魚鱗的那一個,可是你?”

這問題,我能回答了。

是我。

時間再回到現在,回到我站在三十三天老君府中,透過窗戶看著房中被換上清明的眼睛的素書,忽覺得,這前塵今生在某個地方悄無聲息、又命中注定地——重合了。

神仙無往生,死即死矣,灰煙無存。

可說來也巧,作為孟澤玄君的我,體內偏偏有了聶宿一縷魂魄,叫我平白多了一個關於聶宿的前生,叫我同素書有了今世的相逢。

活到十四萬歲的本君,到這一刻,始覺得自己因為有了這個前生而完整。

隻是,從前生到今世,對素書所做的事情,叫我悔恨又悲苦。

剮魚鱗,抽魚骨,雕魚麵,割魚鰭。

這一樁一樁,都是混著血的。

我忍不住扶額——這自前世累積下來的債,可要怎麽才能還。

恢複清明的素書激動得跑出來的時候,看到的我便是這般以手扶額的愁苦的形容。

“你還在擔心嗎?”她問。

我觸了觸她的眼眶,惶惶道:“現在能看得清了嗎?”

她攥住我的手,拉我往遠處看的時候,聲音裏都是掩不住的欣喜和激動:“我活了近二十年,這是第一次看得清楚這所有景象,第一次看得清楚這所有色彩!你們神仙果真是有本事的!”

見我不說話,拍了拍我的胸膛,笑道:“孩兒他爹,謝謝你!”

這一句謝謝,叫我受之有愧。她不記得自己的眼睛為什麽看不到,就像她不記得自己腹部為何會有一道赤紅的胎記,不曉得被她自凡界帶到天上來的折扇是她的魚骨所做,不曉得她的麵容是被人刻意雕琢。

老君說得對。

不知所以不悲苦,不曉得前塵事所以能活得自在而歡快。

如本君這般隱瞞此事的人,所受著的心中的煎熬,權當是在補罪過罷。

隻是煎熬歸煎熬,她的眼睛恢複清明,是我這一陣子以來,最開心的一件事。

老君理了理衣袖,捏著他的拂塵走出來,望著我同素書道:“成罷,也沒什麽別的事情了,明日老夫要去南荒赴中秋祭月的仙會,你們早早走吧,老夫也好早早休息。”

素書的手一滯,將我攥得緊了一些,卻還是拉著我同老君告別:“謝謝您老人家了,改日,我做些煎餅果子,你送過來呀!”

老君不食人間煙火已經十幾萬年,全然不曉得煎餅果子是個什麽東西,手指不自覺得薅了一根拂塵毛,問道:“煎餅果子……可是一種新茶嗎?”

我大概也明白了,這十好幾萬年過去,他腦子裏依然全是茶。果真是林子大了什麽神仙都有,偏偏有那種不愛江山不愛美人一心變老隻想喝茶的那一種。

素書興高采烈,鬆開我的手想同他比畫,我心中不快,又把她的手拉回來,道:“不用謝他,救助天下蒼生本就是老君的職責所在。”

說完拐了她騰上雲頭便走。

老君是個茶癡,哼哧哼哧追出我們好幾裏,一路上還喊著一定別忘了把煎餅果子給他送來,若是他去了南荒不在府上,一定把煎餅果子交給他的書童,好生收起來。

素書回頭,揚了揚手:“成啊!”

老君這才停了他腳下那一朵沾了茶味的祥雲。

“你果真要做給他吃?”我想起來他看素書的那種關愛後輩的眼神,我就覺得被他占了便宜,這麽一覺得,便有些氣,心中愉悅的情緒越來越往下沉,牽著她的手不自覺得又緊了幾分,“卻說你還沒做給我吃過,連孟魚也沒有。”

素書眯眼低笑,心情大好:“雖然我不曉得南荒是哪兒,但是我覺得等他從南荒回來,這煎餅果子都餿了。”

聞言,我心中那愉悅的情緒微不可查得又往上提了提。

她隨手打了個響指,抬頭時候眉飛色舞:“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我改天送他個煎餅車子怎麽樣。”

本君:“……”

她回頭看了看,又被我撫住臉轉回來。她便拉了拉我的襟口,道:“老君說的祭月,可是神界的中秋節嗎?”

我早已看出來她眼裏隱隱的期待,便道:“你若是想看看神界的中秋是怎樣過,我便帶你去看一看。”

她睫毛猛地一顫,抬頭道:“當真?”

我道:“當真。”看著她激動的樣子,忽覺得有些可愛,“你怎的跟個小孩子似的,激動成這般模樣。”

她半眯了眸子,看了看一朵不遠處飄過的紅雲,又望了望遠處的藍天,笑問:“你可曉得,凡間這些吟中秋的詩句,我最喜歡哪一首?”

“哪一首?”

“皓魄當空寶鏡升,雲間仙籟寂無聲;平分秋色一輪滿,長伴雲衢千裏明;狡兔空從弦外落,妖蟆休向眼前生;靈槎擬約同攜手,更待銀河徹底清。”她道。

“為何喜歡這一首?”

她眸中隱隱有些亮光:“因為這一首,告訴了我中秋之月是什麽樣子的,是什麽形狀、是什麽顏色。”頓了頓,笑道,“我在凡間的時候,也沒有賞過月。因為夜間沒有明火、沒有燭光的時候,我連近處的物什也看不到,莫說是掛在天上的東西了。年少時候,約莫也央求過兄長們帶我去承熙國高樓上看月亮,但是賞月求的就是個靜謐安寧的氛圍,哪裏有點上燈盞、架上火把觀月的。兄長們怕擾了景致也怕擾了心境,便也不願意帶我。母妃呢,在我年少時候,覺得我眼睛不好,莫說夜間登高樓望月了,就是夜間出個寢宮都擔憂。所以我喜歡看書,從裏麵找到我看不清楚的東西的描述。但是後來越長大,卻越想出去看一看,縱然看不清楚,卻也想對這世間的模樣有個自己的了解。”

我便想起來凡間她及笄之後去列國遊曆三年之事,“所以這一出去便出去了三年?你母妃是怎麽放下心的。”

“我母妃那人,心疼我得很,自然不肯同意。可我同她說了一段話求情,她尊重我,同意了這一樁事。”她道。

縱然我動用訣術便可知道她當年同她母妃求情的場景,可我仍然想聽她親口說出來。

“你說了什麽?”我問。

她掏出扇子在指尖轉了轉,那動作看著自在而疏狂,玉冠穩穩當當箍在她發上,她挑眉時候,萬千色彩都抵不過她眼底那明媚的光亮——“我道,‘母妃,或許這世人,都是缺什麽所以才對什麽格外執著,就像你曾經缺父皇寵愛,費盡心思想要引得他的注意,所以才有了孩子、也便是我,得來父皇恩寵一樣。孩兒也是,孩兒缺的便是這雙眼睛的清明,孩兒想將這個世界看得更多,更遠,更完整,你總要叫孩兒試一試,就像你當年那樣。說不定,孩兒就得到這上天的恩寵了呢。”

她說這世人,缺什麽所以才對什麽格外執著。她費盡心思也想將這個世界看得更多,更遠,更完整。

這句話,叫我莫名心酸。她曾經並不缺,可是她把它給了我。這凡塵的二十年,她過得並不是如我當初以為的那樣,瀟灑而風流,恣意而痛快。她有她費盡心思也未曾得到的東西,那便是眼睛的清明。

她又看我,抬頭時候,眸子裏滲出些水霧,但依然是笑得灑脫的模樣,提起折扇霍然一個扇展,挑眉道:“你看,如今,我同我母妃說的話果真成了真。遇見你,升了天,做了神仙,恢複了眼睛。我果真得到了上天的恩寵垂憐,這是幾生幾世才能修得的福分?”

她說我果真得到了上天恩寵垂憐,殊不知,這恩寵與垂憐,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彌補罷了。這上天偶爾壞透了,它要你的魚鱗補銀河星辰,它要你的魚鰭化北鬥星宿,它不過是狠狠刺了幾刀之後給了你一顆糖罷了。

可我又不能告訴她這真相。因為,兩生兩世,那個被上天所借、用來剮她魚鱗、割她魚鰭的,堪堪是我。

她回頭又望了三十三天一眼,我以為她是眷戀著老君那一句要去南荒祭月的話,抬手將她鬢上散落的發別至耳後,道:“明日我便帶你去南荒看月亮。”

她的視線仿佛從很遠的地方拉回來,眸光縹緲,聲音也縹緲:“不曉得方才是怎麽回事,每每回頭看這三十三天雕甍碧瓦,綿延宮宇,總覺某個時候,我也曾這般回頭望過,真切到連回望三十三天時候的心情都能體會得到。你說我是不是魔怔了,我怎麽會望過這三十三天,我以前明明是個凡人的。”

見我不說話,又道:“還有,還有上次同你在廂房……”臉頰一寸寸紅了下去,聲音越來越飄忽,“那時候我腦子裏總有一些話浮現出來,明明沒根沒據的,卻又像極了你我的語調。”

“什麽話?”我問。

“比如……”她擰眉思索了會兒,“我聽到有個神仙問我,‘神尊大人,你對我可有什麽要求麽’,這個神仙的聲音,同你有些像。”

我驀地驚住。

“另一個聲音倒有些像我,回答道,‘這要求便是——希望我想醉的時候你能陪我喝酒,難過的時候你能在身旁給我一些支撐和安慰’,那個神仙便又道,‘我不會讓你難過,我們能歡暢地飲酒……雖然你是神尊,曾經曆過許多了不得的大事……可是我卻希望在我身旁你能不這般拚命,希望你受傷時候會跟我說疼,希望你疼的時候會跟我哭。如果你想打架報仇,我會代你出手,這種事情希望你能躲在我身後’。”她微微搖著扇子,“孟澤啊,你說,這怪不怪,這些話平白生出來,又有問有答的,感覺自己腦子裏分分鍾能演一折子戲一樣。”

我心下惶惶,便什麽也說不出來。

“還有一次,便是我隨你升天那日,巴掌大的小魚兒吃了仙丹撐著了那次,我看到他一動不動躺在你掌心的時候,竟覺得心裏留出大片大片的血,疼得我難受。恍惚之中又覺得腹痛不已,眼中朦朧,竟有垂死掙紮、心如死灰之感。我是真的害怕小魚兒有閃失的。”她長呼出一口氣,合了扇子攥在手中,又覺得不妥,抬手穩了穩頭上的玉冠。許是這些動作給了她一些安慰叫她冷靜下來,她才抬頭同我笑道,“我應當是個好的娘親,你說對不對,我這般擔心孟魚,那一瞬間,我甚至想拿我的命叫他活過來。”

我知道,她應當是想起了當初……自己誕下死胎的時候罷。

這事上我愧疚深重,輕輕撫了撫她的後背,卻不敢看她的眼睛,隻道:“你一直是個好娘親。”

她手中折扇謔的一聲展開,重歸了風姿颯颯的模樣:“那是自然。我愛極了小孟魚,我是要去打算去在他學校門口推車賣煎餅果子的。”

不曉得為什麽,那一瞬間,本君把素書常常掛在嘴邊的三個詞兒在自己心裏比量了比量、排了個序,突然覺得這個順序,應當是這般的——

孟魚,煎餅果子,孟澤。

這一排序便不小心問了出來:“卻說,如果我不讓你做煎餅果子、不讓你吃煎餅果子呢?”

她眉梢一提,神色一凜,扇子一提,不甚開心道:“吃不到煎餅果子的仙生跟鹹魚有什麽區別?嫁給你做夫人如果連煎餅果子都吃不到,那還嫁給你做什麽?”

本君自討了羞辱,突然很想趁著夜深人靜之時,探入她的記憶,將她記憶之中有關煎餅果子的事一並抹掉。

比不上小魚兒也就罷了,現在竟比不上一個煎餅果子。本君為何這麽想罵它母親。

本君向來不是什麽正人君子,活了十幾萬年,所信奉的一直就是該出手時就出手。於是,當夜,巫山雲雨過後,哄了素書睡著,本神尊順手在她眉心落了索引的訣術,訣術以“煎餅果子”四個字為引,探入她這凡塵二十年的記憶之中,搜索到同類,並消滅了個幹淨。

在尋到素書之前,我本也已經在玄魄宮隱居萬餘年,賞月也隻是飛上玄魄宮殿頂,對著月亮,摸出素書曾經寫給我的信,看幾遍罷了,個中寂寞,被這月盤看了萬餘年,怕是早就看了個清楚通透。

如今,本君要陪著自己的娘子出玄魄宮、去南荒專門看月亮,不曉得月亮會不會受寵若驚,不曉得他南荒的月亮會不會格外大格外圓。

臂彎裏的素書模模糊糊醒了一陣,不曉得做了個什麽夢嚶嚶嚶抽泣幾聲,“你方才欺負了本公子……本公子不要金銖……嗯,本公子要你……”

我眉心突突一跳,又捏訣術搭上她額頭,看到她夢中站著的那個人是本君之後,才放了心……

隻是……為什麽她夢中的本君,是個……如花似玉的姑娘打扮?

她枕著我的胳膊翻了個身,嘿嘿涎笑幾聲,聲音軟糯一副受盡“欺負”的模樣,說出的話卻帶著調笑和不正經:“小娘子,你這麽好看……嘿嘿,你這麽好看,不如嫁給本公子啊……嗯,有,有房子,本公子寢宮大得很,床榻也大得很……”含糊了幾句,又嘿嘿笑道,“車子啊……車子也有,我有個小推車,專門賣煎餅……唔……煎什麽來著……小娘子,你看,你這麽美,我這麽俊,我們真的好般配。嘿嘿……”

本君忽覺得一口氣憋在心中,引得胸口有些悶。

把她壓在身下狠狠親了幾口,才緩過來。

睡夢之中的她又是幾聲涎笑,抬了手背擦了擦嘴,“嘿嘿嘿,小娘子,你好生主動……主動好哇,主動好……主動的話,有二胎抱……”

本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能將她裹緊懷裏,拿捏住力道還回來。

次日,她對著鏡子裏打量自己的脖頸,忍不住歎氣:“我記得昨夜,你沒有這麽粗魯,為何這脖頸上的印子……這般明顯。”

本君心情大好,但笑不語。

八月十五。

我同素書到了南荒的時候,不過正午。小魚兒自然是想跟著來的,但是被他慈愛的父親也就是本君我,留在了玄魄宮溫習功課,孟荷兩肋插刀、陪孟魚一起溫習功課。

小魚兒噘著一張嘴,委屈得要擰出水來,我揉了揉他的頭發,慈祥道:“乖孩兒,爹爹今日雖然不能帶你出去,但是允許你在家裏,不穿衣裳。”

他這廂才生龍活虎、心花怒放、歡天喜地起來,臨走時候伸出小胳膊摟住我的脖頸,照著我的臉頰吧嗒吧嗒親了好幾口,十分懂事道:“父君父君,你帶著娘親多玩耍幾日,不要急著趕回來,小魚兒且乖呢!”

我的兒子,終於不那麽傻了。吾心甚慰。

卻說這南荒,我來得不太多,更別說這兒的神仙了。隻是這一萬年,翻書翻得多,對這南荒現今的老大——南荒帝九闕了解了一些。

九闕這個尊神,約莫比素書還要年長個幾萬歲,算是上古尊神之一,隻是尚未婚娶。書上說他仙力卓絕,曾在上古南荒神魔一戰之中將我魔族殺了個片甲不留,十分有種。

隻是後來,於佛法修行上頗有慧覺,便去拜師當了和尚,且古書專門記載了,南荒帝九闕是個不大好看的和尚。我當初不知道古書為何這般寫,好看的和尚還能把佛經念得更好聽嗎?我不知道。

現今我有了些聶宿的記憶,沾了些聶宿的覺悟,大概明白了一些,九闕許是跟老君一個得性,不在乎外表,甚至是可以扮醜,一個為了虔心向佛,一個為了專心向道。

雖說四海八荒神仙千千萬,不正常的總有那麽幾個,見怪不怪。但如今來了南荒,本君依然想看一看,連書卷上白紙黑字都寫著“不好看”的神仙,到底得醜成個什麽形容。

進入南荒的時候,我同素書刻意避開了一眾神仙,從南荒那群山頭的上空乘雲進入。

低頭時候,仙雲繚繞之中,忽然發現南荒的海棠開得十分好看,特別是一個山頭上,那海棠被修剪得極好,錯落有致,雖繁盛卻不繁雜。

我忍不住指給素書看:“你看那個山頭上,你喜歡這些花嗎?我要不要在玄魄宮給你種一些?”

她剛要說好,忽然眉頭一蹙,思索了好一會兒,才怔怔道:“這個山頭有些熟……我記著有棵歪脖樹來著,你把祥雲停一停啊,我招招……”便透過仙雲,俯身定睛仔細瞧了瞧,忽然發現了什麽,扯住我的衣袖、以恍然大悟的語氣道,“你看,那裏,山巔處,果然有棵歪脖樹!我就說嘛!”

後來我才曉得,素書當年啊,把那個誆她兩次的勻硯送到了南荒帝九闕身旁,跟他修梵行,斬情欲。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素書來過南荒。

素書似是想起來曾經這一樁場景,拉住我便從雲頭上跳下來,奔了那歪脖樹而去。

那時的本君,想攔她一攔,卻又覺得,有些事情不是攔著或者瞞著就能解決的。

“我記得,這兒應當有個神仙和一個女娃娃。”甫一落地,素書便道。

她話音剛落,歪脖樹上隱約顯出一個書卷遮麵、自在躺著的白衣神仙,話音裏捎了些輕笑:“你可是在找我?”

這話方從書底下飄出來,便見山頭上的垂絲海棠紛紛揚起花盞,簌簌花盞盡數落在他衣裳之上,那白衣身形愈發明顯,忽然袍裾一揚,清華仙氣拂開白袍上沾染的海棠花瓣,隨他一起落下歪脖樹,仙雲縹緲隨他虛晃前行,再抬眸時候,這白衣神仙已經捏著那卷書立在我同素書麵前。

他這個架勢,著實有些花哨。

花哨得於他這張平淡的麵容忒不相稱。

本君大概也能體會那寫書人的心情了,古書上雖然說得有些過,但是這般樸實無華的麵容同他般清凜高華仙姿相比較來看,這麵容著實醜得有些叫人懷疑仙生。

隻是素書反應有些大,瞪圓了眸子,看看他又看看我,過了很久才扯了扯我的袖子,皺眉顫顫道:“他……他同你為何長得一模一樣?”

我大驚,猛地轉頭,又仔仔細細打量了他好幾遍,確定他同我長得一點也不一樣,才低頭對素書道:“你為何……為何說他跟我一模一樣?”忽然想到她的眼睛昨日才恢複清明,才能堪堪看清這仙境,現在可是又出了什麽問題?這想法叫我的心猛地一抽,手指顫抖、撫上她眼角,“素書你……你可覺得眼睛有……有不舒服嗎?”

她尚不清楚是怎麽回事,隻是輕聲道:“眼睛清明得很,哪裏有什麽問題……”忽然明白了我這麽問的意思,也震驚道,“難不成你跟我看到的不一樣?你覺得他不像你嗎?”

那廂的九闕捏著書擋在額上遮了遮太陽,眯起眼睛有些不耐煩道:“也真是的,每每遇見個新朋友,都要來這麽一出。這麽十好幾萬年下來,本帝君,當真解釋得夠夠的了。”

後來我才曉得,我不解,素書也茫然。

他卻抬頭瞧了瞧素書,長咦一聲,“卻說,你也不記得了?”頓了頓,麵上疑惑幾秒之後,書卷拍在額角,恍然大悟道,“我忘了,你這個事,不可說。”

你這個事,不可說。

這句話落入耳中,叫我身形一僵。

素書卻聽出來這句話裏的意思,更加茫然道:“什麽事,為何不可說?”

九闕便看了我一眼,捏下那卷書來,撫平書頁上的褶皺,又將書隨手揣在袖子裏。

便是這麽幾個動作之間,腹語傳音,憑風帶聲,同我說了幾句話,這些話自然落不到修為散盡的素書耳中。

他問:“天帝那道禁言的詔令,你也是讚同的?”

我道:“嗯。”

他又問:“你可知天上地下都沒有不透風的牆?”

我道:“知道。”

他聲音裏含了些笑意:“佛不妄語,我怕是不能幫你。但是你也放心,本帝君雖偶爾也喜歡看一看八卦觀一觀熱鬧,但是卻並非願意去挑撥離間故意製造八卦和熱鬧的那種神仙。”

我道:“那多謝你了。”

他卻道:“隻是還是得提醒你一句,有些事情,她從你口中聽到是一回事,她從別人口中聽到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見我不再回話,便又自嘲一般道了一句,“涅槃本就易得不易安,本帝君本就快要偏離涅槃了,如今又這般幫著玄君瞞著你的夫人,算是踏出蓮花座,昂首闊步在偏離涅槃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了。日後若是不能成佛,別忘了你這兒可欠著本帝君一筆。”

我回了一句:“多謝。”

那廂的他,已然把書卷放穩妥。雲袖之下忽生出一陣清風,卷起幾株飄浮的海棠入了袖下手掌之中,指尖仙氣繚繞而生,掌中海棠花變成一副玉質麵具,麵具眼眶位置,沾了幾絲海棠花紅,那神仙便捏起麵具貼了自己臉上。有了這副麵具,他那張臉同他這氣質,看上去已經十分和諧了。

“二位隨我下山罷,慢慢悠悠走下去,這月亮也該上梢頭了。”他道。

素書卻眷念著方才那句話:“你方才說的不可說的那個事,果真不說了嗎?”

九闕低頭,理了理衣袖,低聲笑道:“你身邊這個俊俏郎君也知道,且他知道的比本帝君還要多,你問他便是了。”

素書抬頭看我,她眸子裏,映著一個雙唇抿緊的本君。

我是稍稍有些怒氣的。方才他還說幫我瞞著,如今卻又挑了起來,還把引線扔在了本君身上。

可是,也是在那時候,我看著素書清亮的眼神,看著這因為疑惑而微微蹙的眉心,海棠花紛紛揚揚如往事窸窣而落,我便忽覺得,得有些事情,便如塵埃、如落花那般,隻要風雲不再卷起,便總有落定、成泥那一日。

或許九闕方才說得對。有些事情,她從你口中聽到是一回事,她從別人口中聽到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素書善解人意,見我久不答話,便轉了轉手中的扇子,從容笑道,“想來也不是什麽大事,你什麽時候想說再說罷。”轉頭時候,搖著扇子,又對九闕道,“卻說你這模樣,為何跟孟澤一樣。”

九闕一邊領路,一邊言簡意賅道:“我的這張麵皮,是一麵照心的鏡子。姑娘你喜歡誰,看到的便是誰。”

我深唔一聲,原來是這般。

又忍不住深思了一下,素書現在看到的是本君,那便是已經喜歡本君了?我願意為她心中下意識的應當還是喜歡聶宿的,可這麽說來,她從九闕這張臉上看到的是本君的形容,那是不是代表,她現在下意識的就是喜歡我的?

這個結論入我心中,叫我忽覺得藍天格外藍,日光格外燦爛,眼前那些海棠花格外耐看,九闕的這張臉雖然平淡,卻平淡得格外有價值。

本君強忍住心花怒放的心情,十分謹慎地腹語傳音,同前麵領路的九闕確認道:“你這張臉穩定不穩定啊,素書現在看到的是本君,會不會隔一會兒又看成別人了?”

九闕回道:“穩定……穩定得很。”

本君大喜。

忽又覺得哪裏不對,當著素書的麵文出聲來:“可是本君這般喜愛素書,為何不能從你的臉上看到素書的模樣?”

九闕回頭,饒是有玉麵遮住了臉,卻還是叫本君透過那麵具瞧出來幾絲無奈地笑:“你想看到一個五大三粗的素書?成啊,本帝君可以加叫你看看啊。”

素書搖著扇子,笑出聲:“帝君你身形頎長,風姿翩翩,哪裏五大三粗了。”

九闕轉身,繼續帶路,“這就分男女了,我一個十幾萬歲的老頭兒,自然不能被旁人看成貌美仙子的模樣。男人看我,便是你眼中的那個樣子。”停下身子,扶穩腳下一株被風吹斜的海棠花,再直起身子往前走的時候,突然回頭,問我道,“聽說我那個模樣有點醜?”

我尋著當初的記憶,變出來那本古書,扔給他。他就著日光一瞧,便又扔給我,一副了悟了的模樣道:“本以為是誰故意醜化本帝君,沒想到是天上那個耿直的史官。”長呼一口氣,認命道,“那史官向來有一說一,還不及我一個半拉和尚會打誑語,看來本帝君這廂果真醜得真實而可靠了。”

素書道:“雖然不能看清你的本來模樣,但我覺得帝君這般,應當也不會太醜。”胳膊肘碰了碰我,遞給我個神色。

我便攔住素書的肩膀,笑著附和道:“不醜不醜。”

雖然這個山頭瞧著不高,但果真如九闕所說,隨他走下山的時候,廣寒蒙素紗,已經綽約浮上東上天。

山下熙熙攘攘,盡是南荒子民,想來也是風調雨順幾萬載,他南荒子民瞧著圓潤康健,顯得活潑可愛。興許是這位老大領導得好,這兒的子民見到他總要行個禮,順帶也給我和素書拜了拜。

我這廂臉皮厚沒有覺得什麽不妥。但是素書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收了扇子,道:“我在凡間做公主的時候,也沒有這麽多人給我行禮。你家的百姓這般有禮數,叫我有些受不起了。到底是你的子民,不用給我和孟澤拜的。”

九闕隔著玉麵笑了笑道:“你可是四海八荒現存的唯一一位神尊,本帝君見到你,也不過是兩廂都不拜罷了,莫怕,以你的身份和作為,擔得起這禮數。”

素書手中的扇子一頓,問道:“你方才說‘現存的唯一一位神尊’?以前的神尊呢?他叫什麽,已經過世了嗎?”

九闕回頭看我,我攥著素書的手便收緊一些。

可我還是同素書道:“是聶宿。聶宿神尊。”

我本以為這些事情說出來很難,可話音在唇角落定,放鬆和踏實隨即而來,許是之前便有了聶宿的記憶、同聶宿有了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聯係的緣故,忽覺得關於他事情沒有我想象之中的難以言說,反而極其順理成章。

素書深唔一聲,素袖一揚,折扇在手中打了個轉,笑道:“倒覺得這個名字有些熟的。改日,你同我講一講他的光榮事跡,我大概得跟他學習學習。”

“好。”我道。

玉麵之下,九闕唇角隱約一勾,腹語同我道:“你這般,就對了。”

那夜祭月定在了子時,子時之前,便是作為南荒帝的九闕做東,宴請諸位尊神仙官。

素書擔著天界神尊的位子,我擔著魔族玄君的虛名,隨九闕入宴的時候,大多數神仙禮數極其周到。除了那個捏著茶盞的神仙,看到我們略吃驚道:“你倆怎麽來了?”

我隨手薅了一根他手中的拂塵毛,笑道:“你老君能來,本君同素書來不得嗎?”

老君眼中一陣恍惚,看看拂塵又看看我,手中的茶都灑出來,許久之後才怔怔道:“卻說你方才這個動作,跟誰學的……”

我明知道他說的是薅拂塵毛這件事,卻覺得現在這個場合不太方便告訴他,便令扯了個話題道:“今兒這個茶,茶湯清潤,瞧著不錯。”

素書湊過來,指了指旁邊倒茶的小仙子,眼睛亮得很:“老君,別光顧著喝茶,斟茶的小姑娘瞧著也好看。”

老君冷哼一聲,“你們這廂還沒成親呢罷,就一唱一和的了。”忽然又想起來素書曾說要給他做煎餅果子吃的事,抬眸道,“你昨日許下的煎餅果子呢,來之前可有送到三十三天?”

素書怔住:“什麽是煎餅果子?”

老君以為素書不認賬了,當即有些憤憤,本君趕緊攔在他麵前,把他拐到一邊,低聲道:“你想要什麽茶本君都送給你,煎餅果子不是茶,是一種食物……我昨夜將將把她關於這四個字的記憶抹了去,你莫要再當素書的麵提。”

老君聰明,掐指一算,便明白了怎麽回事,嗬嗬一笑道:“你可是堂堂魔族老大,當年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生屠兩萬蝦兵蟹將下火鍋的,如今竟然連一隻煎餅果子的醋都吃得帶勁,你越發沒出息了。”

我回頭看了素書一眼,回老君道:“我這一世,就是同素書安安穩穩在一處。還管他有出息沒出息。”

老君拍了拍我的肩膀,許是覺得我這根朽木已然不可雕,怕把我拍壞,下手有些輕。

我眸光轉回來,卻見遠處一株優曇波羅花樹下,一個白色衣裙的身影在夜色之中忽隱忽現。

本君心下一驚,縱然那身影實在太飄忽,可我卻緊緊抓住幾絲梨花香氣——

梨容。

她好似專門來找我,因為從那處探過來的極細微的聲音,如細線穿針一樣不偏不倚恰恰穿進本君的耳中,連身旁的老君也沒有聽到半分。

那聲音告訴我:“我有故事想說給你聽,你來聽,或者——她去死。”

太陽穴猛地一跳。我拉住要走的老君,囑咐道:“我去辦件事,你今夜務必護住素書。”

老君尚在驚訝之中,不遠處的素書卻好似聽到了,捏著扇子走過來問我:“這宴席眼看著就要開始了,你要去那裏?”

我又望了那優曇波羅樹一眼,卻發現那裏隻剩花瓣翩翩,不見梨容身影。可我又下意識覺得,她在那裏。

我低頭淺淺抱了她一抱,貼近她的耳朵:“為夫去如廁而已,娘子莫要擔心。”

她扇子一轉,扇柄瞧上我的額頭,抽了抽唇角,道:“準了。”

那時候,素書那個笑容很清淡,可在萬千火紅的宮燈映襯之中,她那個笑容便好看得唯有絕塵二字可形容,有些神仙啊,縱然是在塵世最紙醉金迷的地方醉過酒、掛過牌,可那素衣玉冠、絕世獨立的身子往燈火之中一置,不用仔細打量,便覺得撲麵而來的清凜氣澤,永生永世都不會染上煙塵。

梨容那句話又浮上我靈台:“我有故事想說給你聽,你來聽,或者——她去死。”

那一瞬間,看著眼前執扇而笑的姑娘,忽覺得這一去有些事情都會拿不準。我慶幸自己臨走的時候,抬手為她扶穩頭頂的玉冠,也慶幸自己貼近她脖頸親了她一親,“等我回來。”

素書不在的那一晚年啊,我看了很多書,知道了很多道理,發現了很多規律。

其中有些小說演義,有些折子曲戲中有個規律是這樣的:兩個談戀愛的人,其中一個要走,對另一個說“等我回來”,那等的期限有時候是三五個月,有時候是七八年。可隻要加了期限的,八九成是要回不來、變成此生不複相見了。

我不曉得自己堂堂一個魔族的老大,打打殺殺的事已經做盡,活到十四萬歲都獲得粗糙不認真,為何會如此心細、為何會對這個規律把握得這般準確,又為何會將這規律記在心上當了真,十四萬年**不羈的仙途裏平添一處細膩溫婉或者傷春悲秋的敗筆。

直到我發現麵前立著的姑娘是素書,我便忽然明白過來。

我麵前的姑娘啊,我當真容不得她離開我半分了,當真容不得她有任何閃失了,這些本就是旁人杜撰、本就經不起推敲的規律,如果關乎素書的,那本就也願意去信,也願意去留心。

我說等我回來,我沒有說期限。因為,不論是一個時辰還是一個月,不論是一年還是一百年一萬年,我說回來,我就會回來。

素書抬頭,忽然眸中生出些薄霧,望著我笑道:“不曉得為什麽,你一親我的脖頸,我就覺得心裏某個地方塌陷了似的。”離骨折扇杵了杵我的胸膛,“去吧,方才還是很急的模樣。”

我對老君遞了個眼風,仿佛十幾萬年前的默契又回來,他穩穩接住我的眼風,引了素書邊往前走,邊道:“卻說,你覺得眼睛怎麽樣啊,有沒有什麽不自在,若是不好使,老夫可以免費幫你調整一下。”

我禦風飛向那一株優曇波羅花樹,梨花香氣愈發逼人,怨懟之氣也愈發淩盛。

便是那麽短的距離之中,腦海裏又浮現出聶宿關於梨容的一些記憶。我曉得如果今日飛過來的是聶宿,大概對梨容是會手下留情的。

聶宿是喜歡過梨容的,可這或許不妨礙,梨容過世之後,他喜歡素書。

就如我年少遇到良玉的時候,以為自己渺渺仙生裏,都會自始至終喜歡良玉一個姑娘,喜新厭舊的神仙,也曾是本君最鄙夷的一種。可後來,當我遇到素書,我發現,其實很多很多的神仙凡人,能跟初戀在一起、一直到白頭的,隻是那麽極其珍貴的一小撮。有緣無分、有分無緣的多,更多的卻是我同素書、同聶宿這一種,這不同於喜新厭舊,不論我們曾經經曆過什麽,都有權利放下以前的遺憾或者悲苦,繼續好好生活。

所以那時候啊,我心裏浮現的聶宿的記憶,便是關於這種體會的。

那時他,或者是我,在銀河畔,同素書辭別。嗯對,是生死上的辭別。

我抱住張牙舞爪、使勁踹我的素書,我看到她眼淚都飛出來:“誰舍不得你死?你剮我鱗片,我恨了你一萬年,我恨不能把你抽筋剝骨、挫骨揚灰。”

她說對我的恨又加了一樁,我曉得,她是恨我把她摁進無欲海,企圖溶解掉她對我的情意這一樁。

也便是那時候,我發現,有些情,可以深刻到連無欲海水都沒有辦法溶解掉,比如她喜歡我,比如我喜歡她。

她被我摁進無欲海,殊不知本神尊為了把她摁進無欲海自己也要跳下去,情絲被海水勾出來狠狠地啃噬。

我抱住她,覺得一切釋然,放鬆得不得了,也歡愉得不得了,因為我終於告訴她——

“如若不是這樣,我還不清楚你對為師的情意到了連無欲海水都沒能融掉的地步。我本該讓無欲海水溶解掉你對我的情的。可看到海水裏你淚雨滂沱的模樣,我突然有了私心。我怕你不喜歡我後再看上旁人,所以我收手了。我記了你幾萬年了。”

我覺得自己被他玩弄了,不由惱羞成怒,抬手揍了他一拳。他卻沒有躲,反而順勢握住我的手將我拉進懷裏。銀河星光流淌成水,映著他緊緊抱著我的模樣。

她果然第一個想起來的便是梨容:“你記了我幾萬年?你把我當成什麽記了幾萬年……那個梨花神仙嗎?”

我望著懷中素衣玉冠、臉上還帶著些委屈的她,忽然覺得,梨容是真的成了過往。我所求的,便是我當初一直囑咐她的——她的安穩無恙。我甚至覺得,梨容把魂魄給了她是好的,可我說不出自己心裏這個意思,我給她解釋花瓣寄魂的事情,她不太喜歡聽。

但我時間不多,我隻能親她一親。縱然這吻淺得很,但我卻想告訴自己,也告訴她,我是喜歡她的。

這是對那句“你若是喜歡過我,能不能親我一親”的回答。

我放下了梨容,素書,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