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記憶之中再回到現在。

耳邊風聲不止,我看到麵前優曇波羅花樹紛紛落下羽狀花瓣,忽有水藍光影浮於半空,有一點血跡自那水藍光影的中心往四周遊散開來,血跡所經之處,光影成鏡,鏡上漸漸顯出兩個身影。

說來你可能不信,就連本君自己都不信——

這鏡麵上的兩個身影,竟然是本君仙逝了十四萬年的爹娘。我母親手握搖光寶戟,我父君身披玉衡鎧甲,他二位立於滔滔巨浪之上,風姿颯颯而威凜。

我下意識覺得哪裏不對。

是了,我十分年少的時候,爹娘就仙逝了。以至於現今又看到他們二位的身影,不是覺得感動和懷念,而是下意識覺得震驚、覺得是圈套。

方才耳邊風聲不止,卻在此刻驟然停息。

我心下一驚,拂袖迅速撤退,卻聽轟然一聲,後背狠狠撞上結界。本君大驚,猛然回頭,發現不遠處素書已經和老君並行至宴席之上,準備一同入座。

我衝外麵喊了一聲“素書”。見素書脊背一僵,怔怔回頭看了這邊一眼,可她的目光在這便卻沒有停留多久,便又麵帶疑惑地轉回頭去。

她果然已經看不到這邊的場景。

這結界不曉得是用什麽法術結成,隻是從這深邃又渺遠的氣息來看,不像是現今這神界所常用的招數,倒像是上古尊神所獨有。我祭出鉞襄寶劍,照著結界狠狠劈了下去,這結界依舊嚴絲合縫,果然是我的仙力無法破的。

便在這時,梨花香味大興,有聲音自背後響起——“我是該叫你孟澤,還是該叫你……聶宿?”

我回頭,看到白色群衫的梨容,戴著一副墨色的假麵,假麵上空空****,無鼻無口,隻剩眉眼位置,繪著兩朵雪白的梨花。偏偏她那墨色假麵融入夜色,猛一打量,便覺得她那張臉上,空空****隻剩懸空的兩朵雪白梨花,在這夜景之中駭人又淒涼。

“怎麽樣,你這雙爹娘,你還認得嗎?”她聲音裏有些笑,依舊是鎮靜模樣。

本君比她還鎮靜:“你既然知道這是我的爹娘,便應當曉得,你眼前的是孟澤。”

她抬手撫上那水藍鏡麵,問我道:“那孟澤玄君,如今重新看到你的爹娘,你是個什麽感受?”

許是那鏡麵上的光亮落在她手上一些,我才發現她手背上也文著一朵梨花。

“你希望我是個什麽感受?”本君反問她道。

“我希望啊……”她仰麵,“我希望你看到你爹娘之後,至少應當是痛哭流涕的模樣。”

痛哭流涕。

她怎麽曉得,年少時候的本君,不但痛哭流涕過,還差點想跟我爹娘一起魂歸洪荒。

她怎麽曉得,隨著年齡的增長,有些感情是用痛哭流涕無法表達、也無法派遣的。

她同南宭都是善於誅心之輩,可她誅人心之前所做的功課遠比不上南宭。忽然發現對付這個姑娘也用不著用劍,鉞襄寶劍便收了回去。我不願意去看鏡麵上那虛晃的影像,隻是望著她笑道:“你想叫我哭是罷?本君作何要聽你的,你叫我哭我便哭嗎?”

她撫著鏡麵的手清晰一頓。本君沒有按照她想的那般、看到自己的爹娘淚流滿麵叫她十分失望。

我甚至想到了她接下來要打算做什麽,便繼續道:“拿著我仙逝了十幾萬的爹娘的身影,趁我難過之際,再說出一些誅心的話,挑撥我同素書的關係?你是這麽想的罷?”

她聞言,那撫著鏡麵的手指便狠狠摳進去,鏡麵碎了一角,碎片刺進她的手指,有血水淅淅淌出來。

“你難道不想知道你爹娘是怎麽死的嗎?”她話音裏摻了些怒火。

“不用你說,我自然是知道的。”

這世上,有一種丹丸,以今後的三萬年仙壽為祭,散往日千年修為,收心脈血元煉三日可得。年少時候,我父君為了救我母後的性命煉了這種丹丸,後來我父王仙壽提前到盡頭,果真因著這顆珠子仙逝了。

這丹丸啊,當年的長訣也曾煉過三顆,阿玉也曾用到我眼睛上一粒,叫我那完全失明了的眼睛,能依稀看得到這仙景。

父君是為了救我母後過世的。而我母後,她是守衛搖光星的神女,為了神界的安寧而亡。她臨仙逝的時候告訴過我,她死得其所,敢麵八荒,無愧天地。

我爹娘這一樁,都跟素書沒有什麽關係。因為那時候她正在銀河深處的倌柩之中沉睡。

所以我覺得現今的梨容有些好笑——她明擺著要拿我爹娘的事情做文章,可她卻不了解情況,拿什麽來中傷。

“實話說罷,”本君靠上背後的結界,悠閑打量她道,“你今夜來想做什麽?你要是想叫素書死的話——”

“若我就是不想叫她活著呢?”她問我。

“那本君隻有先對你動手了。”我道,“縱然我覺得不該對女人動手,但是你要來傷我孩兒他娘親,我覺得你就該死。”

她冷笑一聲:“你當年可不是這樣說的,你當年喜歡我的時候……”

“別提當年,你當真以為我就是聶宿、聶宿就是我?你錯了,聶宿喜歡你,不代表我喜歡你;他說要娶你,也不代表我要娶你。你同聶宿的事情,都化成了雲煙,早在十幾萬年前隨著聶宿仙逝,都散了。況且——”

“況且什麽?”

“況且你不再是當年那個梨容了。你自己變成了什麽樣子,你應當曉得。你覺得聶宿憑什麽會再喜歡上你,你又覺得擁有聶宿一縷魂的本君又憑什麽會喜歡上你?”

為情所困而傷人害命從來不是正途,本君永遠也不會忘了當年因為得不到良玉而害她心髒完全不能用、最終未能活過三年便仙逝的這一樁,這件事永生永世都會掛著本君的愧疚——傷人就是傷人,害命就是害命,“情”字遠不能成為罪孽的借口。

可是現在的梨容,她不懂這一點。她以為自己失去了的是被素書搶了過去的,她就一定要用盡手段再奪回來。

可她不曉得,當年素書完完全全是一條沒有魂魄的魚,她做什麽事情,都是無意識的。梨容的魂寄在花瓣上被她陰差陽錯吃了下去,是天意而為。她怪不得素書一絲一毫。

麵前的梨容,終於意識到現在她麵前站著的,不再是當年寵她的那一個尊神,而是一個吃一塹長一智、進化得油鹽不進的本玄君。“孟澤啊,”她揚起下頜,假麵上的梨花花瓣輕開輕合,“聽說你的孩兒,還沒過世,真叫人可惜啊。”

本君當即揚起袖風,狠狠落在她臉上。

假麵當即被扇落地上,她紙一樣慘白的臉上,眼睛位置是兩個血色窟窿。她大呼一聲,慌忙跪俯在地上,顫抖抬手去摸被我扇落的假麵。

“誰允許你提我孩兒的。”誰允許你用“過世”來形容孟魚的。

低上的她終於摸到了那方墨色假麵,顫顫戴回臉上,鎮靜片刻之後,忽然笑得癲狂:“你當真寵素書寵得緊了,單獨帶她來南荒賞月,你當真放心你的孩兒啊,把他留在玄魄宮,隻叫一個沒有多少法力的小荷花來護著……嗯,沒錯你的孩兒,現在在我手上。你要看一眼嗎?”

本君,大驚。

“你問我想做什麽直說罷,”她扶著那水藍鏡麵站起來,抹掉流入脖頸上的血水,拍了拍那鏡麵,笑道,“我想叫你進去。”

我怒火盈胸:“我孩兒,在哪裏。”

“方才我以為,能用你的爹娘把你引進去,誰知道你爹娘過世太早,你竟早對他們沒了多少感情。”她依舊笑。

“我孩兒,在哪裏。”鉞襄寶劍控製不住,自掌心生出,我又問了一遍。

她還是在說自己的話:“早知如此,我何必費工夫尋出你爹娘的影子來,直接把你那個孩兒帶出來就好了。”

鉞襄寶劍隨我心意,瞬間靠近她身側、劍鋒不偏不倚抵上她的脖頸。

她始反應過來:“哦,你用劍了。可是,”假麵之下溢出瘮人的笑,“可是你把我殺了,誰告訴你,你的孩兒怎麽樣了。”

我聽到自己的怒吼聲響,劍身上倒映出一個赤紅了眼睛的本君:“我最後再問你一遍,我孩兒,在哪裏。”

她拿捏住了孟魚,也拿捏住了本君。

我不可能放任孟魚不管,她算準了這一點。梨容,比我想象之中,更可怖。

她道:“那我再說一遍,我要你進這鏡麵之中。你的孩兒,連同你爹娘,都在鏡子裏。他們啊,就等你進去團聚了。哦,不對,”墨色假麵上梨花做的眼睛,半合住,似是在眯眼笑看本君,“你口口聲聲稱素書是你孩兒他娘親,團聚的話,應當也要把她送進去對不對?”

我握劍的手控製不住顫抖。

“但是啊,我偏不。”那笑聲愈發駭人,“我偏偏不要把她送進去,我要她,知道你當初割她魚鰭這件事,我叫她再也不願意跟你——團聚。”

“而且,你的爹娘,尤其是你的娘親,到底是遇到了怎樣的一個對手而死的,你怕是不清楚。有些事情,用不著我來挑撥,你同素書的糾葛,本就慘烈,是劫是緣,不是我說了算,”她抬起手,往上空指了一指,手背上的梨花帶了些微紅顏色,依稀有嗜血的氣澤,“是上天說了算,我做的,不過是叫你認認真真體會罷了。這是你拋棄了我的代價。”

鏡麵上水藍光流成波瀾,幾個浪頭翻過,我看到了闊然海麵上被浪頭席卷、費力想要躍出巨浪卻如何也逃不出來的小銀魚,我看到拚命掙紮撐著荷葉想要護那銀魚一護的荷花、最後卻被水浪擊打得頹敗的荷花——是孟魚和孟荷。

優曇波羅花樹花瓣轟轟烈烈落下來,大象無聲,卻昭示凶劫。

怒火卷上心頭、燒我理智成灰燼,我躍身而起,握緊了鉞襄寶劍刺入她胸膛,又狠狠抽了出來。

她假麵上的梨花瞬間綻開又瞬間闔上,聲音反複、顫抖幾次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你……你已經這般,毫不憐惜地……傷我兩次了。”

縱身撞入鏡麵的時候,我眼中全是水霧。

你他祖宗的還怪本君不憐惜,等本君救我孩兒和孟荷出來,叫你看一看本君真正的不憐惜是何種模樣。

鏡麵沾身成水,耳邊雖有碎響,身上卻並未被割傷。隻是越過那水藍鏡麵,我果真落入茫茫滾滾的大海之中。

而這大海,我認得出……是無欲海。

小魚兒和孟荷都太小,他那小魚身連同孟荷的荷花荷葉在這莽莽無欲海中,渺若一粟。

我雙目刺痛,穿行與海麵來來回回幾百次,卻始終找不到。我幾乎要懷疑那鏡麵上的景象都是虛晃,我幾乎要跳出這鏡麵,再回去逼問那妖女把我孩兒藏哪裏去了。

可我心中那揪疼掩蓋不住,那牽掛和驚痛也掩蓋不住,反反複複幾十次逆著呼嘯的浪頭飛到無欲海上空俯瞰,飛卷而起的海浪如刀,割了我的血肉而過,海水聞到血腥滋味,化成絲絲縷縷的線纏上來,咬上我的情魄。

那是我心裏在想啊,我應當再找一找,哪怕把這無欲海翻遍,哪怕被這無欲海水咬碎情魄,我也應當尋遍每一寸地方,萬一我的孩兒、連同他的小荷哥哥就在這裏呢。

我果真是怕小魚兒死去啊,我永也忘不了當年他臥在我掌心,沒有絲毫生氣的模樣。他娘親好不容易才把他生下來,我好不容易把他養地這般天真活潑,我怎麽能……再看到他離我和素書而去。

我狠狠抹了一把臉,抹下大片大片的海水混著淚澤。

最後,日頭沉沒於海西,浪頭息下去,餘暉染紅半麵無欲海,我終於在無欲海盡頭一塊礁石上,看到了荷葉遮蓋下的小魚兒。

將他們抱回岸邊,迅速抽出仙氣渡到他二人身上。

孟荷先化成仙形,衣衫濕透,麵色虛白,恍惚開口,喚了我一句“阿叔”,又低頭看看小魚兒,發現他還沒醒,茫然了好一會兒,惶惶問我道:“阿叔,小魚兒它……它怎麽樣?”

我指尖顫抖,又引了仙氣渡入他口中,見他還不肯醒,捏出一枚刀劃開指腹,輕輕捏開他的小嘴兒,把血水往裏送。

好在小魚兒也頑強,終於在月亮升起的時候醒了過來。

他化成仙形,小身子撲進我懷裏便大口大口地吐,邊吐便往我懷裏鑽,抽了抽鼻涕:“父君,這個池子好大啊!池子裏的水,好苦啊!”

不曉得為什麽,本君有點想哭。不是因為孟魚太傻,而是他因為他開口說話了。是的,他現在說什麽,本君也想哭。

安然無恙,當真是最好的事情。為父,別無他求了。

懷中的他終於吐了幹淨,伸出小胳膊抱住我的脖頸,臉頰蹭了蹭我的臉,“父君,那個姑娘好嚇人啊,她沒有臉……也沒有眼睛,沒有鼻子,沒有嘴巴……那個麵具上隻有兩朵花,小魚兒很害怕,但是小魚兒沒有當她的麵哭。”

“你果真沒有哭嗎?”本君笑問。

他立馬抬頭,雖然身子有些小傷,但目光瞧著還是很精神,咬著小奶牙信誓旦旦道:“小魚兒沒有哭,真的哦,父君要是不信,”扭過小身子指了指孟荷,“不信你問小荷哥哥。”

孟荷勉強理了理被海水衝得破碎的衣裳,回道:“嗯,你沒有哭。就是有點害怕,把我的荷葉都扯碎了。”

哦,原來衣裳不是被海水衝破的,是叫孟魚扯破的。

眼皮子底下,小魚兒的手已經按上衣扣,模樣很是義氣:“那小荷哥哥,小魚兒把自己的衣服給你穿啊。”本君曉得他隻是自己不想穿衣裳而已,便應要順水推舟送個人情。

下次誰再說我兒子傻,本君跟他急。

轉念又一想,好像隻有我說過孟魚傻,旁人哪有敢說的。

我們爺仨又在岸邊蹲了會兒,孟荷換好本君變出來的幹淨衣裳,小魚兒吃了本君變出來的煎餅果子。孟魚說不飽,我又順手捏出來一個拳頭大的糖丸送到他手裏,道:“夠你舔一年的了罷。”

小魚兒很興奮,抱住我的腿歡呼道:“父君!你真好!”結果那個“好”字一落地,糖丸沒有抱嚴實,從他手裏掉下去一路滾進無欲海。

原本明媚的小臉瞬間懵了,他懷疑了三四個須臾的仙生,惆悵得小模樣叫孟荷看不下去了,隨手也捏出來一個糖丸送到孟魚手中,雖然比本君捏出來那個小許多,但是對他這麽個化成仙形也不久小神仙來說,已經很不錯了。

小魚兒又抖擻起來,卻是長了記性,一隻小手使勁攥著糖丸,怕糖丸滾了海裏去,便再不敢抱我的腿了。

本君內心裏控製不住、忽又生出來自己兒子很傻的感覺。

月已奔了中天去,天色愈發晚,我們三個神仙收拾了收拾。最後,一個牽著我左手,一個牽著我右手,準備回家。

此時風浪已經盡數停歇。

從岸邊走了幾百步,海風颯颯,拂過麵頰的時候,帶了潮濕的涼爽,背後月華迤邐萬裏,銀輝鋪滿蔚藍海麵,延伸至岸上的那幾縷,映出我們爺仨一長兩短的身形。

這般怡人的景致,叫本君舒暢不已。領著孟魚孟荷不由自主又走了幾百步。

這般一直走,小魚兒身子一顛一顛,便顧不大上吃糖丸了,最後終於忍不住,腳步頓了頓,仰頭看我,嫩嫩問道:“父君,我們還要走多遠?父君的小雲呢,能不能把小雲喚出來,叫它帶著我們飛,這樣小魚兒就可以專心舔糖糖了……”

本君身形一僵,也頓住。

便在這時候,本君驀地想起來,自己那會兒是從那方水藍色的鏡麵裏衝進來的。如今要回去,應當首先——找到那個鏡麵。

可我環顧四周,又極目遠眺,發現廣闊無垠的九天無欲海,哪裏還有什麽水藍色的鏡麵。

我驀地想起進這鏡麵時候,梨容說的話——

“那我再說一遍,我要你進這鏡麵之中。你的孩兒,連同你爹娘,都在鏡子裏。他們啊,就等你進去團聚了。哦,不對,你口口聲聲稱素書是你孩兒他娘親,團聚的話,應當也要把她送進去對不對?……但是啊,我偏不。”那笑聲愈發駭人,“我偏偏不要把她送進去,我要她,知道你當初割她魚鰭這件事,我叫她再也不願意跟你——團聚。”

我恍然大悟。

這鏡麵裏的世界,怕是個囚籠,外麵的素書同我們生生相隔,她進不來,而我們——卻是出不去。我終於明白了那妖女的用心——那就是把本君跟素書生生相隔,不得團聚。

我回頭,又看向著廣闊的無欲海,海麵染月華,波光粼粼似古如今。

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這裏卻不是真正的九天無欲海,真正的無欲海,在那鏡麵之外,在有素書的那一個仙界。這裏,隻不過……是一個跟外麵一模一樣卻又處處虛妄的幻境。

隻是,這幻境之中,多了本君、孟魚、孟荷,三個實實在在的神仙。這三個真實的神仙落入這虛晃的幻境會有什麽後果,會有什麽衝突,會有什麽劫數……本君全然拿不準。

我又抬頭,盯著那月亮打量了半晌。忽然發現現在這月不是十五滿月,而是下弦月;而我衝進鏡麵的時候,外麵已經是月盤高升了,但我落進這裏麵的時候,太陽還沒有西落……

是的,外麵的日子和這裏的日子不一樣,外麵的時辰也和這裏的不一樣……更甚之處,也有可能外麵的年月也跟這裏的不一樣……

小魚兒不明所以,舔著糖丸,又舔舔嘴,“父君,小雲睡著了嗎,為什麽還不出來。”

孟荷顯然明白一些,拉了拉我的衣袖:“阿叔……我們是不是不太好出去了。”

“不會出不去。”一定有辦法。

隻是……這辦法我還沒有找到罷了。

我隱約記得,當年阿玉曾不小心落入崆峒幻域,過了一年才得以出來。她曉得了那幻域之中比之真是仙界是五萬年前的模樣,所以才能尋著五萬年前的崆峒移位之劫,跳出幻域。

所以,本君清楚地知道,找不到出口之前,最重要的事情,便是確定現在我們爺仨所處的光景——比之外麵的真實世界到底是過往,還是將來。若是過往,到底是多少年之前;若是將來,到底是多少年之後。

思至此處,我打算奔上三十三天去找一趟老君。

刻在這時候,孟魚突然揪了揪我的衣袖:“父君,你看那邊的姑娘是不是阿娘?”

我猛然抬頭。

遠處百丈開外,光華傾灑,涼風颯颯,有姑娘芰荷為衣,芙蓉成裳,周身銀光,手裏拎著桃花玉酒壇,批星踏風而來。萬裏無欲海粼粼波光成陪襯,映著她的身形時而踉蹌時而筆直,周身銀光時而晃動時而靜幽。

身下的小魚兒驚呼:“還是穿裙子的阿娘!”

涼風吹過遠處的她又吹過此處的我,清然氣澤拂麵而過,本君忽覺得鼻下生出一陣勢不可擋的溫熱,徒手一摸,手上鼻上,已全是鼻血。

孟荷抬頭:“阿叔,你淡定一些……”

本君可怎麽淡定。

本君到現在第一次看自己的姑娘荷花衣、芙蓉裙的打扮。

本君再看到這身打扮之前,從來不敢想過,素衣玉冠清雅倜儻的她穿上荷花衣裙是這般好看的模樣。

是的,本君詞窮了,滾滾鼻血奔湧而下,本君頭目眩暈之中,搜腸刮肚,隻找出來了“好看”一個詞形容我的姑娘,且覺得我的姑娘比這天下所有的美的事物,都好看。什麽麵若桃花,什麽傾國傾城,什麽膚如凝脂,什麽螓首蛾眉,什麽不食人間煙火,什麽回眸一笑生百媚。

全他娘親的形容不出我的素書的半分好看。

本君愈發淡定不了,鼻血愈六愈歡暢。

孟荷有些看不下去了:“阿叔……阿叔你好歹擦一擦,若是待會兒素書過來,你這般模樣要嚇著她。”

本君順手拎起小魚兒,抱到麵前,就這他的衣裳,擦了擦鼻血,趁小魚兒還沒反應過來之時,迅速將他遞到孟荷懷裏:“待會兒見機行事,等素書走過來,若是見到你叔嬸團圓的時候出現少兒不宜的場麵,便帶著小魚兒跑到別處玩一玩。”

孟荷:“……好。”

小魚兒抱著糖丸,擰著身子回頭,細軟的頭發散落下來盡數粘在糖丸之上,這邋遢的小模樣簡直不像是他娘親親生的:“父君,什麽是少兒不宜?”

本君勉強一笑:“孟荷,你現在就可以帶他往遠處跑了。”

孟荷聞言,辦抱著小魚兒走邊道:“少兒不宜,就是小孩子看了會辣眼睛的事情。”

本君卻是顧不上他們,看著越來越近、群袂翩翩的素書,忽覺得靈台之上江花紅勝火,江水綠如藍,亂花迷人眼,淺草沒馬蹄,鶯飛二月天,楊柳醉春煙——熙熙攘攘之心境,已全然不是一個“心花怒放”可形容。

這般激動情緒一過腦,腳下已經不自覺地往前走,走著走著又不自覺禦起風,終於到了她麵前,看到她震驚的麵容,想也沒想便抱住那人兒:“素書。”

素書,本君很想你。

雖然,不見你才幾個時辰而已。

懷中的人兒身子有些軟,又有些顫,很久都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素書,你這身打扮真好看。”我在她耳邊道,看到那白玉一樣的耳垂一點一點染上紅色,便再也忍不住親了這耳垂一親。

懷中的人驀地打了個哆嗦。

“素書,你以後便這麽穿好不好。”本君這般說著,忽又覺得靈台之上轟轟衝下一股子溫腥,奔了鼻端去。趕忙在自己身上下了個訣術,才止住。

懷中的她不曉得為何,又打了個哆嗦。

過了很久才顫顫開口,呼吸之中帶了些熏醉味道,她開口問了我一句話,那句話叫本君懵了一懵。

她問的是——

“誰是素書……哦不對,素書是誰……”頓了頓,喃喃出聲,“嗯,這兩句好像沒什麽不一樣……”

本君一直都曉得,素書她自一條魚開始,被聶宿帶回府中,便有了“素書”這個名字;三萬歲之後,有了“素書神尊”的品階稱號;四萬歲後,在銀河深處昏睡十四萬年,雖被人不曾提起,但也一直在神籍之中擔著上古神尊的位子,“素書”二字與“聶宿”並列比肩;重回神界之後,除了最近在凡間冠著凡人“蘇月”的名字,但是她也曉得了自己在神界叫“素書”。

如今,她問我素書是誰,誰是素書,叫本君忽覺震驚和不妙。

我握住她的肩膀,盯住她的眸子,想起來水藍鏡麵之外的梨容的陰狠手段,顫抖道:“是不是剛才,那個梨花妖女,傷了你的記憶?”

她眉心微蹙,似是在努力回憶,須臾過後又放棄,眉頭舒展,同我笑道:“什麽梨花妖女……你說剛才,剛才我打凡間飲酒回來。”提了提手上的桃花玉酒壇,給我解釋,“聞到這酒中的凡塵的滋味了嗎,凡間來的。”

我看著她,饒是這眉眼、這聲音沒有一絲一毫的差錯,可我還是問出一句:“你現在……是誰?”

她醉得有些厲害,眯眼笑了笑,身上銀光忽明忽滅,那聲音也跟著忽迷糊忽清醒——

“我叫什麽來著……哎,我叫燈……嗯,對,燈染。燈染姑娘。”忽然把酒壇子遞給我,從我懷裏跑出去,立在三步開外的地方,轉著身子,搖著碩大的裙擺給我展示、同我歡快笑道,“你看啊,我身上是不是有燈亮,你看到這銀光了嗎?”

不曉得為何,她這般歡快若小孩子、給我展示她的燈亮的樣子,這般歡躍轉動、大聲而笑的模樣,饒是銀光隨著這笑聲愈漸璀璨,可在這萬裏大海、這寂寥九天的映襯之下,叫我覺得她寂寞得不像話。

“燈……燈染。”我喚她道。

“對,燈染,”她又搖了搖裙擺,銀光依然跳躍,好似還在給我展示,“就是燈亮的燈,浣染的染。”

“為什麽身上會有銀光?”我問她。

她微微側著腦袋,目光可愛又天真:“因為我就是燈啊,我就是一盞燈。所以,”手指做出星星眨眼的動作,“會亮。”忽然想起什麽事來,恢複了正經的模樣,越過我,朝我身後已經走到遠處等候著的小魚兒和孟荷看去,“先不跟你說了,我這廂養傷,好幾天沒叫他見著我了,那個小家夥,估計很想我。”

說罷一手提著裙子,一手拎著酒壇,便要越過我往那邊走。

我猛地拉住她的手,驚道:“你哪裏受了傷。”

可是,手指交錯,那微涼的指腹頓了頓,其上有記憶穿過浩渺雲煙、越過滄海桑田,傳到我的指尖,迤邐至心底。

那場景之中,也如現在這般,她穿著荷花邊的裙子,我穿著藍褂子,我拉著她的手,她低頭看我——隻是,她比我高許多。

我立在她麵前,心裏委屈得不得了,因為好久沒有看到她了。忽然想了想,她都好久不出現,我為何要拉著她的手同她這般親近,所以趕緊甩手,抱著胳膊不願意看她。

……這大概是本君小時候罷。小孩子脾氣竟這般大,叫我現今看到這場景都尷尬。

若是擱在現在,本君見到好久不見的她,拉住心愛的姑娘的手,哪裏願意甩開半分。

可荷花裙子的她並不介意,笑了笑,手指伸進袖袋裏,摸出來一顆酥心糖遞給我,眉毛一挑,笑音明媚:“幹娘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你為什麽生氣,你若是不想見我,日後我便不來看你了罷。”

我本來打算生氣的,可是聽說她這般要走,立馬就不敢生氣了,慌忙抬手扯了扯她的裙子,想到她可能又要很久才能出現便有些想哭:“你這半年去哪裏了……”

她笑得更歡快:“你叫聲幹娘我就告訴你。”

“不是說好,叫你姐姐的嗎……為什麽又要讓我叫你幹娘……”我看到自己咬著牙,有些氣又有些著急。

她卻依舊在開玩笑,極其順手地揉了揉我的頭發,道:“我比你大六萬歲,當你幹娘正好。要不我找個郎君,給你生個幹弟弟?”

場景之中,那年幼的我被她氣哭:“你這半年是不是出去相親了?”你怎麽能背著我去相親呢!

“哎,你怎麽知道我這半年出去相親了!話說,我這半年確實見了許多男神仙,長得都不錯,趕明兒我從這裏麵挑一個嫁了,你覺得怎麽樣?”

“你這果然跑出去找夫君了……你找夫君就罷了,你夫君竟然不是我……”

她又抬手揉了揉我的頭發,和藹道:“乖孩子,別鬧了。”

那記憶裏的年幼的本君抹了把淚,可越抹淚卻越委屈:“我也是男人,你就不能再等我長幾年麽,你就不能等我幾年叫我當你的夫君麽……我想娶你。”

可她說“不能”,雖然她又俯身給我抹去淚,跟我說,“別哭了,這半年,姐姐很想你。”

但是,那句“不能”叫我覺得難過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