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漫天的北疆沒有汴梁的花花草草,若不熟悉地形,隨時可能渴死在沙漠。
那裏資源有限,所以人們領地意識極強,驍勇好鬥。
杜夜生在皇室,卻不知曉親人血腥,一朝便拔了他身份,將他扔在遼闊荒涼的沙地裏。
宋魁玉救了他,帶他去汴梁。
還未知曉他身份前,宋家那唯一的小姐宋歌日日跑在他身前,給他說笑話段子,還念叨著要將傷害他的賊人揪出來,替他報仇。
那時宋歌是杜夜暗淡生命裏悄然點亮的燭火,他肩負血海深仇,背井離鄉,浮萍樣的生命恍然有些意義。
因為有人在意他,有人日日來看他,有人願意對他笑,對他無休止的訴說心事。
他覺得生命一瞬燦爛起來,光輝得好像重新開啟了。
可上天從未垂憐過他。
他能開口的第一句話,便回答了宋歌自己來自何方。
他說,我的家在北疆……
還沒說完,就聽見女孩將瓷碗打碎的聲音。
他看到她葡萄樣水潤的眼泛著不可置信的水波,驚愕到厭惡隻度過須臾。
她眼角眉梢覆蓋上他從未見過的鄙夷與痛恨,衝過來狠狠掐住他脖子。
“你竟來自北疆,你竟是北疆的人,你們北疆人最卑鄙,我不該救你,我要殺了你!”
她那時小,愛恨分明,說要殺便是分毫不留情,手指掐得他近乎斷氣。
斷氣前一秒杜夜悲哀的想,死去也很好,母親不在了,這裏誰都不認識,倉然以為能接受他的女孩又如此恨他,死去也很好。
後來的杜夜沒告訴任何人,他人生中也有想要放棄生命的時刻。
在幼年時,宋歌扼住他的咽喉,眼底滿是嫌惡時。
他沒死成,是路過的宋魁玉攔住宋歌救了他。
迷糊間他看見女孩揮動拳頭打在宋魁玉身上,嘴裏不停埋怨。
埋怨為什麽宋魁玉要救個北疆人,為什麽不告訴她,杜夜是個北疆人。
他躺在**沒奄奄一息,也想和宋歌一起責怪。
為什麽一開始不告訴她,他的真實身份。
這樣他不會在長夜中看見燭火,渴望靠近,不會因為最後那火光滅了,覺得自己如賤土般卑怯。
後來,活在將軍府上的他成了宋歌的眼中刺,肉中釘。
她對旁人還是如初見他那樣,爽朗輕快。
唯獨對他,唯獨對他冷眼相待,不屑一顧。
她第一次將他綁起來鞭打時,他仍奢望與她和好。
但淩霄峰出現了,在淩霄峰的襯托下,他顯得愈發低賤。
他們間的對比是金玉華服與襤褸破布,匐匍在兩人腳下時,少年杜夜詭秘可怖地臆想,要將淩霄峰脖子扭斷,踩成無人認出的模樣掛在城牆上,讓眾人唾棄,讓宋歌遠遠看著,卻能靠近,再不靠近。
屋頂高些,風聲比地麵大,杜夜一身紅衣,袖袍微微揚起。
過去多年,他沒了當初那份天真,現下他是皇帝手裏最快的利刃。
清高冷淡、廉潔盛名卻殺人如麻,草蛇灰線地匍匐,要逼近權利頂峰。
這樣的他,比淩霄峰卓越一百倍,但……仍想殺了他,**著血脈,滿心滿意要……殺了他。
*
宋歌是被冷醒的,天氣溫和,她卻因泡在藥桶裏,全身血涼,手腳僵住。
靜默良久,昨日思緒才逐漸回籠。
昨夜她過得熱鬧,四麵八方的人來陷害暗殺,下藥的下藥,奪命的奪命。
按昨晚的事情推,雲珠應該在出門後就被有心人迫害,所以一直沒出現。
管昊守在外麵,一定與對方做了搏鬥,並搶著要保護雲珠,所以也無法脫身。
清醒後,體溫慢慢回升,宋歌動了動麻木的身軀,從木桶裏走出來。
嫁衣鮮紅,浸沒了水貼在她身上,冷得徹底。
看著這代表喜結連理的紅,宋歌嘴角不由向下,眼底沉頓,想起了杜夜。
昨夜最後遇上的人是他,他聽見自己最後請求,將她帶到這兒來解毒。
如今毒解了,她對他並無感謝。
他如今風頭正盛,被人覬覦暗算,明裏暗裏不知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
他們的大婚,杜夜看似處處用心,叫旁人誇得天花亂墜,其實是在做表麵功夫。他特地忽視了最重要的安全守衛。
宰相府上下多少人供他差使,偏偏昨夜大婚院子裏,隻有幾個毫無武力的侍女,加上她自己身邊的雲珠與管昊。
除此之外,再無能護她周全之人。
杜夜明擺著邀請那些對這場婚禮不滿的人進行毀壞。
他如此放鬆,所以她會被人下藥,會被人追殺。
隻差一點點,差一點點她不是失去清白就是沒了性命。
而這些,關於她的,杜夜其實根本不在乎。
他隻想利用自己探察出現下,哪些勢力最容不得他,要將他除之後快。
他隻想得到自己想要的,犧牲她也沒關係,甚至他會更開心。
宋歌心底說不出什麽滋味兒,大概就是種獻上真心,卻被人棄如敝履,拿去喂狗的痛。
杜夜……幫他隱居深林後,她這輩子都不想再遇見他。
竹忪來敲門時,宋歌已經換好衣服。
“夫人,相爺請您過去,向您交代昨晚的事。”
宋歌將頭發簡單梳了梳,隨他過去。
昨夜之事,杜夜不知用什麽法子,竟隱瞞得嚴絲合縫。
府裏上上下下依舊透露著溫和的喜悅,侍女仆人們沒一點知道那事情的私語驚慌。
陽光曬得宋歌全身暖起來,她心下歎,杜夜真是滴水不漏,這種人活在現代也能去做間諜,餓不死。
知道事情的人越少越好,竹忪將宋歌帶進杜夜院子中。
在杜夜書房內,沒有旁人,地上跪著一男一女正是雲珠與管昊。
書房光線明亮,雲珠看見宋歌,少見的沒直接撲上來,隻是跪在地上,垂下腦袋,眼淚大滴大滴碎在地上。
管昊爺無聲地跪在地上,宋歌掃眼過去,見他渾身傷口,一身青衣被刀劍劃得破開不少口子,血跡斑斑。
看著杜夜神色,她大概知道他要做什麽。
臉上難得沉穩而和煦,見杜夜要開口,她先對方一步,道:“相爺,昨夜之事我有些細節想告訴您,不知能不能讓房裏另兩位先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