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順流逆流 三十一回 信邸
桓震隻覺自己心思給對方看了出來,心中很是不爽,暗想我一個二十五歲的現代人,難道玩起心眼來竟還能比不過你一個十六歲的孩子麽?心念一轉,便想到這人定是對楊漣甚有興趣,他前世跟許多公司談網頁買賣的時候,便積累下了一個經驗,愈是想要什麽物事,愈不能表現出對這樣物事的興趣,否則定會給對方趁虛而入,加以要挾。愈是奇貨,愈是可居,此刻既然你想打聽楊家的事情,我就偏不告訴你聽。當下將錯就錯,一拱手,道聲“攪擾”,伸手推開車門,跳下馬車,頭也不回地走去。他心中料定,走不出十丈,那朱信必定會叫他回去,豈知二十丈三十丈也走完了,仍不見身後有人追上來請他留步,漸漸心中發虛起來。
又走一程,仍是並無半點動靜,終於忍耐不住,猛地回過身來,卻見那個老仆,正站在距離自己四五丈遠的地方,似乎自從自己離開馬車,他便在身後若即若離地跟著了。桓震心中不悅,心想初次見麵,如何你便叫人跟蹤我起來?當下招手叫那老仆過來,問道:“可是你家主人教你看我去往何處的麽?”
他本意之中,原是料想朱信定然是估中了自己離開之後便會前去尋楊家人,故而命那老仆跟隨在後,看自己往何處去。沒成想那老仆卻答道:“並不曾,爺隻吩咐小人,若是桓公子半路突然轉身,便請回馬車中一敘;若是一路上竟不回頭,不論桓公子去往何處,都可作罷。”桓震大奇,心想此人怎知我定會回頭?他雖覺自己行為給人家料中,心下略略有些不快,但卻更好奇這朱信為何要令人如此這般辦法,當下隨著那老仆,又走回了馬車停泊的所在。
他伸手拉開車門,跳上車去,朱信正靠在那裏,雙目微閉,似在打盹。聽得車門一響,仍是闔著眼,動也不動地說道:“桓公子麽。”桓震聽他語氣之中並無詢問之意,想來是料定上車的必是自己了,心中奇怪,當下直言相詢,朱信笑道:“某的家仆,料還不敢一聲不出,自行跳上車來。”桓震給他一語點破,也覺這本是理所當然之事,自己怎地便沒想到,不由得也笑了起來。
朱信指著對麵座位,道:“請坐。”桓震也不與他客氣,徑自坐了下來,與他對麵相視。瞧了他片刻,歎道:“我真不知你是甚麽人。”朱信笑道:“我是甚麽人?”桓震搖頭道:“我說過了,我不知道。熊廷弼陷落遼東,敗壞封疆,乃是國之罪人,楊漣既然受他賄賂,也當一體同罪,便死也死得遺臭萬年,至於破家完贓,也是應有之義。家長既然作惡,他的子孫後代,又有甚麽值得可憐了?”朱信連連搖頭,道:“桓兄待我不誠!”桓震反問道:“何以見得?”朱信笑道:“那又何必見了方知?”搬著指頭,將桓震自從見楊太夫人那日之後的行蹤,何時到了何處,見了何人,何時離開,一一數說了一遍。桓震大驚,心想難道自己已經被他跟蹤了整整兩天不成?瞪大了眼睛瞧著朱信,不由得背後滿是冷汗,沉聲喝問道:“你究竟是誰?”
那一刻他心中隻道此人意圖對自己和楊家不利,是以竟作了拚命的打算,料想憑自己二十五歲,身體健康,這麽一個十六歲的瘦弱少年,便掐也將他活活掐死了,身子微微欠起,雙臂蓄力,隻要朱信一句回答不善,便要撲上去卡住他脖子。
朱信眼中微露懼色,旋即笑道:“我自是朱信。”桓震一怔,瞧了他半晌,身體慢慢放鬆,坐回座位,一時間隻覺得全身無力,心中來回盤旋,隻是一個念頭:這人究竟是誰?朱信見他已經打消了襲擊自己的念頭,當下也放了心,道:“桓兄仍是不肯說麽?”桓震搖頭道:“你既已盡數知道了,那又何必我說?”朱信笑道:“我知道的,與桓兄親口所說的,究竟又是不同。”桓震心中一動,心想他這是何意?正尋思間,卻聽他又道:“桓兄莫非仍然疑心,我是如何能夠對桓兄行徑了如指掌的麽?”桓震被他問中了心中疑竇,不由自主地便點了點頭。
朱信哈哈一笑,揭開車簾,對那老仆道:“叫他們來。”那老仆猶疑片刻,應了一聲,不知從袖中摸出個甚麽東西,取火折子點燃了,但見一道焰火直衝夜空,不過須臾時分,但聽一個沙啞的聲音在車外道:“屬下等六人參見主人。”朱信淡淡地應了一聲“好”,轉頭對桓震道:“桓兄可明白了麽?”
桓震沉心一想,當即霍然大悟,原來這朱信所以對自己行蹤能如親眼所見,那並不是他本人整日跟在自己身後,卻是豢養了一群暗探式的人物替他賣命。轉而想到,他此刻既然當著自己之麵叫這一眾暗探出來,一則是對自己示以信任,一則更是向自己示威,暗地裏警告自己,若是不與他為友,那麽這些暗探既然能夠跟蹤,也就能夠殺人。
他想通了這一層,心中對於這個少年公子的真實身份,卻更是一團迷霧。他既能夠養的起暗探,又有這必要去養暗探,想必也是甚麽官宦人家子弟;隻是自己一介白丁,囊中空空,毫無名氣,他這般盯上了自己不放,又有甚麽好處了?然而蒼蠅不落無縫之蛋,必定是自己行事之中哪一點引起了他注意。回想來京幾日,除卻楊家這樁事能稱得上是一樁事情之外,其餘盡皆不值一提,加上方才又是一見麵便問自己楊漣之事,那麽他必是衝著楊漣而來的了。他雖然肯定這一點,但卻猜不出對方是敵是友。現下楊之易尚未脫困,自然不能胡亂講話,當下搖了搖頭,那不是說自己不明白,卻是說雖然明白了,仍是甚麽也不能說。
朱信瞧著他一瞬間神色連變了數變,自然便解他這一搖頭間的涵義。他叫這些暗探出來,雖然確有威脅之意,但是桓震抵死不講,他也不能怎樣。當下歎了口氣,道:“既然如此,咱們這就當真作別了罷。”對著車外道:“徐應元,你叫人送桓公子回去。”
桓震耳中聽得這“徐應元”三字,猶如當頭打了一個霹靂,瞪大了眼睛,望著朱信,隻是發呆。忽然道:“你……”朱信眉頭一挑,反問道:“怎麽?”桓震原本想要說“你便是崇禎”,一轉念間,卻又吞入了肚子中去,搖頭笑道:“沒什麽。”一來此刻的朱由檢仍是信王,叫他“崇禎”殊為不倫不類;二來桓震一句話即將脫口而出之際,突然想到,現下的情形乃是:自己已然曉得他是朱由檢,而朱由檢自己卻並不知道這點。
自打那日過盧溝橋以來,桓震每日閑暇時總是苦苦思索,自己來到這個時代,究竟能夠做點甚麽,才能改變將來的命運,最後的答案,被他集中在一個人的身上,那便是崇禎。他在後世之時讀過明史,又讀過許多演義小說,對於崇禎皇帝的殘忍好殺,暴躁多疑甚是印象深刻,知道若不是崇禎自毀長城殺了袁崇煥,女真未必便能入關;若不是崇禎刻薄寡恩,將一眾大臣殺的殺逐的逐,滿清揮軍南下之時,也不至於舉國無人相抗,甚至鐵騎所到,處處望風披靡;若不是崇禎小氣吝嗇,舍不得發內帑賑災,卻要兵士捉老鼠填肚子,也不至於整個大明朝的軍隊如同一條蛀滿了蟻穴的長堤,外族的洪水一旦衝來,立刻便全麵崩潰。
他想來想去,在這個君主時代,內憂外患交織,想要自立門戶,必定不能兼顧內外。倘若在內戰之時,女真打了進來,那自己可就成了李自成張獻忠一般的人物,這一條道路,早在一開始便被他給否定了。還有另一條路:如今的朱由檢,年方十六歲,尚未登基,還是那個懼怕魏忠賢如懼虎狼,每日不是閉戶讀書,就是閑**飲酒的信王。倘若自己能夠在他登基之前取得了他的信任,至少能夠對他施加一定的影響,哪怕隻保住袁崇煥一條性命也是好的。然而這個想法,想來容易,做來卻難。崇禎此人性格優柔,任察而果殺,想要取信於他,簡直難過上青天。曆史上真正得他信任的倒不是沒有,可惜全是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太監。
這種種千頭萬緒,在桓震腦中已經思謀了許多時日,此刻一見朱由檢本人,立時圓轉起來,不論如何,現下自己已經知道他身份這件事情,決然不能給他瞧破了。當下說幾句閑話,岔了開去。他既知朱信便是信王,自然不能輕易離去,然而方才兩人已經道別,此刻若再賴著不走,不免招人疑心,倒不好辦起來。沒奈何,寧可此刻暫且先走,也不能讓朱由檢對自己起了懷疑之心。
當下一推車門,跳了下去,回身向著車上拱手道:“這就告辭。不知以後可能再見?”信王一笑,道:“聽天由命罷。”桓震本擬他會出言挽留兩句,自己便可順水推舟,再與他接談。既知道這是信王,自然不怕他迫害楊家,或許這樁事情還能得他臂助,哪知道他竟連容後再敘的漂亮話兒也不說一句。這一下當真沒了辦法,隻有轉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