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種熟悉的飄忽感襲來,昏沉中緩緩一幕幕熟悉的場景漸漸清晰,不安感消失,令人恍惚又心安。

花叢掩映裏,那雙溫淺的眼睛一直盯著庭院那個練武的小小身影,一招一式都被他比劃得認真非常,時常練到一半就不滿地突然停下來,繼而重新開始,害他老以為自己不小心暴露了身形。

這是一天裏難得輕鬆的時刻,從繁重的特訓裏麵喘息出來,以一個旁觀者的姿態看著那與自己有著相似勤奮的身影,他懊惱,他開心,每時每刻,自己都在不經意間與他分享挫折與感動,也仿佛隻有這時刻,他的心,才能安定。

日子快得仿佛能在眨眼中流逝,花叢漸漸再也掩映不了自己,高大的梧桐成了他最好的藏身之所。那小小身影也逐漸長大,一天天變得堅韌挺拔,對他的了解也一天天更深,俯瞰下去的時候,似乎眼中那人愈來愈沉穩了,皺眉的時候越來越少,不滿的時候會冷靜,他的招式一天天變快變淩厲,而眼神的柔軟不忍也被淡漠代替,身邊的人越來越猜不出他的心思了,這個認真的少年,他的眼裏,有誰都看不到的隱忍,他將那些情緒深埋了起來,一切在他看來是如此不為人知。而他在樹上一點一滴都看到,那深夜裏的徘徊,練武時的瘋狂,即使折磨到自己都忍不住為他心疼,他仍是不知疲倦不懂疼痛。不斷有人前來挑戰,或者說,他開始日複一日的顛覆自己,每次等待他推開後院的門,帶著一身傷痕和染著鮮血的劍端出現,已經成了他的一個習慣。這個人啊,對自己的要求是越來越高了。

又是那樣一個染血的傍晚,殘酷的特訓練得他一身傷,躺在高高的梧桐樹上,他難受的隻想死去,那個出去比武的人還沒回來,梧桐樹葉在晚風下輕搖出聲,他微微閉上了眼睛,死亡之後感受到的生的寧靜總是特別動人。是這樣悸動心神的一刻啊,全身都放鬆警惕,隻需靜靜呼吸著,等待著,直至那熟悉的氣息離自己這麽近這麽近,然後,靜靜離開。等等,這氣息?他猛地睜開了眼睛,是他!他什麽時候上得樹來,而他竟一點都沒察覺?果然是鬆懈最要不得麽,看著鎏金般的夕陽踱出他臉側優美的輪廓,有股好聞的淡遠清香撲鼻而來,是離的自己這樣近,近似放肆的打量著自己。

不對,他怎麽可能看見自己呢,一直以來隻有自己在默默的看著,注視著,那個人是從來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的,果然,不過,是一場幻想。

他一天天的不滿足這樣的境況,一天天越來越渴望碰觸到那個人。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他居然已經成為身體的一部分,假如有一天,再也不能像現在一樣注視著眼前這個人,他簡直無法想象,那種如同身體被割裂的——徹骨之痛!

如果…如果能夠真正站在他麵前,哪怕隻是一瞬間也好……

雁棲,雁棲……雁棲!

繚繞的薄煙嫋嫋的從紫金香鼎中飄出,季默聲睜開雙眼第一反應就是看向外麵的天色,窗子是開的,蒙蒙晚霞掩映著夕陽氤氳在天際,勾勒著,隨意著,繾綣而去,留住漫漫灰空。他轉而移開了視線,抬眼打量他所在的屋子,這一眼,就看定了門口不遠處,那端坐在梨木方桌旁背對著自己的煙青身影。

他一瞬間竟然有些恍惚,那個背影也仿佛與久遠之前的隱隱重合,晃了晃腦袋,暗自嗤笑一聲,他這是在想什麽呢,雁棲跟鍾罄寒明明是完全相異的兩個人啊!

腦子裏紛紛亂亂的,好久都沒有想起那麽久以前的事情,想不到這次一昏迷倒是回顧了個遍,夢裏的情景那麽清晰,就連那些說不清的感覺都仿佛重新體驗了一遍。當初的自己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能夠站在雁棲的麵前,但是現在已然實現,所以,一切都不重要了。

雁棲,雁棲,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婉月有沒有照顧好他。

他深吸了一口氣,一隻手慢慢撫上胸口,感覺到一下一下規律的心跳聲,還活著呢!看來,他又熬過了一次。

“你醒了。”低醇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視線裏的人青衣寬襟,雅然而立,眉宇間的淡淡疲憊也沒有消減這個男人一分的堅忍挺立。

鍾罄寒。

看到這個人突然感到一陣澀然。季默聲,‘魁’,那些回憶,那些感覺,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又僅僅隻是夢幻?

“啊。”季默聲答了一聲,默默的點了點頭,聲音有些幹澀沙啞,隻要不去想就不會那麽難受了吧,頭仍然是昏昏沉沉,他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額頭,還是慢慢勉力撐起身。

鍾罄寒眼神一動,一言不發的走了出去,一會兒,又抱了床被子進來。

季默聲詫異的望著麵前這個男人,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了。

“不要嗎?”

“不,不是,謝謝。”季默聲往前移了一點兒,方便他把被子靠在身後,玉枕確實有些硬,靠起來也不太舒服,隻是,鍾罄寒這樣的人居然也有這樣細心的一麵,也會做這樣的事情,就不得不讓人驚訝了。

“你昏睡了兩天了。”放好被子,鍾罄寒緩緩坐到一邊,開口道。

這麽長?季默聲不由苦笑了兩聲,難怪躺得腰酸背痛的,那個夢居然做了那麽長時間,自己的身體是越來越不經用了。

“已經吩咐了人煮好東西了。”

季默聲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人,這人真是……明明是關心的話也能說得那麽轉彎僵硬,不由的上抬了唇角。“恩,我待會兒就吃。”剛說完就想了起來。“對了,名然他們呢?”

“他們很好。”

季默聲看到鍾罄寒忽然沉下來的臉,立刻聰明的停下了話頭,不再多問。

“你。。。”

“你。。。”

兩人同時一愣,季默聲淺淺笑了笑“你先說吧!”

“你的身體。。。”鍾磬寒略微沉吟,緩緩開口。

“我知道。雖然平時看起來會比普通人強上一些,實際上也不頂用,不過倒是有樣特殊體質。”清淺道來,季默聲說得不甚在意。

“抗毒?”

季默聲點頭,早在先前為他解毒時就知道他一定會猜到的。

“我不知道你居然還是個大夫,而且醫術高超。”鍾磬寒頓了頓。“‘驚蟄’本就是奇毒。”而他卻輕易解了改良過的‘驚蟄’。

他在懷疑他?季默聲仍舊笑了笑,刻意忽略掉陡然生起的不悅,本來就不是多熟悉的人,即使懷疑也沒什麽奇怪的吧!

“我確實學過醫術,在淩月樓每個人所司都有所不同,但是必定能有一項擅長的,否則決不可能真正成為淩月樓的人,我不過是對醫術比較感興趣罷了,至於‘驚蟄’我確實不曾接觸過。”他皺起眉“能解我自己也很意外。”

不知不覺還是做出了解釋,季默聲忽然有些懊惱,自己最近真的有些不對勁了,要是以往遇到這種情況他根本不會多費唇舌,難道真的是因為。。。他猛地頓住。。。

鍾磬寒?

不會的,不過是因為他的感覺跟雁棲有些相像罷了,是的,隻是相像罷了,所以自己才會迷惑,才會有這些反應,他沉沉呼吸,眼神由最初的迷惘漸漸恢複清明,也許是因為這麽些年江湖探子的生活終是有些倦怠了,所以才會想要停下來的。。。這一次。。。也不過是個任務罷了。。不過是個七少親自交代下來的特殊任務罷了。

察覺到他的變化,鍾磬寒的眼神不由一閃,莫名的複雜。

“我隻是想知道‘驚蟄’。”

他沒有把話說完,季默聲卻像是知道了什麽,心中一沉。“是因為韓家?”問得有些小心翼翼。

鍾磬寒停了很久,閉上眼,終於顯出幾分疲憊,或許還有更多難言的東西“是。”

“難道。。。韓家的失蹤真的是因為‘月初’?”

因為鍾家人?

“我不知道。”鍾磬寒轉過頭望向窗外。“或許是吧,但是那些都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即使真的是,又怎麽樣?我從小在鍾家長大。”他的語氣很冷漠聲音卻弱了下來甚至帶上了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澀然。

終究還是在意的吧,若不在意也不會因為‘魁’而起了惻隱之心,若不在意也不會在與韓酊對峙的時候處處留有餘地,若不在意又怎麽會在那人自刎後露出那樣的表情,若不在意。。。也不會到現在還因為‘驚蟄’耿耿於懷了。

一邊是生其養其的鍾家,一邊是育其教其的韓家,如今兩邊竟隱隱有著血海深仇,他早就知道了吧。

這人。。。季默聲看著這人年輕的麵龐,俊朗卻是常年帶著沉重,像是從來沒有一日笑得真正開心過。。。這人其實過得很辛苦吧。。。在鍾家長大的韓家人。。。縱泫山莊的莊主。。。外人眼裏光鮮的鍾家表少爺,江湖人人稱道的策公子也不過。。。是個尋常人罷了。

他歎了一口氣。

“我都不知道自己記得的東西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假的,甚至連自己忘了多少缺了什麽都不知道,‘驚蟄’或許也是這其中的一段,我隻能說若是有一日我能找到這一段或是想起,必定原原本本的告訴你。”季默聲軟了聲音,除了無奈之外更多的竟然是承諾。

鍾磬寒並沒有轉過身亦沒有說話,隻是周身的氣氛變得柔緩了許多。

季默聲沒有問當年讓韓家一夜失蹤的到底是不是鍾家,也沒有問鍾磬寒對這件事情的始末是否知情,有的時候,糊塗一點也會輕鬆一點,於是季默聲隻淺淺的承諾,有朝一日告訴眼前這個人他想知道的,也就夠了。

房間裏沒有人說話,安靜的氣氛並不凝滯,反而恍惚纏繞著撩人的靜謐與安暖,似乎還隱約漾著股青蓮的香氣,季默聲漸漸有些困倦。

“那些人也是淩月樓的人?”過了許久,鍾磬寒才開口問道,頓時讓已有些昏沉的人清醒了不少。

“他們啊。。”季默聲腦子還有些迷糊,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他所指的。“他們是淩月樓的人,也是我的朋友。”有些疲憊的靠在床頭。“放心,他們很可靠。”

鍾磬寒終於轉過來,看到他的樣子沒再說話,隻靜靜坐在一旁,看著緩緩入睡的人。

有人輕叩房門。

鍾磬寒微不可聞的皺了下眉,悄然走到門口。

“少爺,夫。。。季公子的粥好了。”來人見到鍾磬寒慌忙道。

鍾磬寒接過冒著熱氣的碗。“行了,我知道,你先下去,鍋裏的別扔,用火溫著,待會兒再端一碗過來。”

侍從看到他的表情不由一驚,又慌忙垂下頭來連聲應是,快速的離開房前,一路上還忍不住犯嘀咕,剛才那人真的是他們家少爺嗎,少爺竟然也會有那樣的表情?

鍾磬寒望了眼走遠的侍從,端著乘粥的碗踱入屋內,輕輕掩上門,**的人斜靠著床幃,睡得正熟。

他放下碗,走到床邊,猶豫了一會兒,慢慢伸手幫那人拉起被子,剛一扯,又是一滯,不自然的鬆開手,重新坐回了桌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