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設女子官學的詔書很快便發了下去,除此之外還附帶了諸如婚嫁之事需征詢女子本人意見、各行各業除特殊情況不得拒絕女性員工等瑣碎政策,很快就在民間流傳開來。

陳硯書起草這些文書時,李安淮幫了不少忙,除了她自己所思所想,大都是從評論區裏找的靠譜建議。

當讀者們發現作者有可能采納自己的建議寫進小說裏時,紛紛炸開了鍋,一個個出言諫策,原本嗑cp的已經被這些議政的評論淹沒,評論區成了另一個朝堂。

那些意見都是從男女平等的社會中來的,有一些太過激進不適用,因此讀者們還貼心地查閱古籍資料,研究適合李安淮這個時代的政策,幫上了不少忙。

故而陳硯書起草好文書,對李安淮的崇拜也又上了一個等級,看她的眼神像是閃小星星,毫不遮掩。

反而讓也參與其中的謝丞赫心裏憋悶,又不想離開讓他們獨處,隻好狂飲花茶,才堪堪壓下自己心裏那團火氣。

李安淮連著忙了三日,才好不容易閑下來,癱在**閉了眼,心裏卻清明地打著算盤。

積分已經漲到了一千多,黑化值也降了又降,停在了62,一切都向好,隻是她還不滿足。

謝丞赫在朝堂上向著她說話,不過是因為丁悅蘿和陳硯書帶給他的刺激,要想更進一步……

她睜開眼,眼神裏的銳利遮掩不住。

“是時候了。”她低喃。

秋風淩厲,這京城的天向來都看不透,昨兒個還熱得仿佛返夏,今兒又發起寒潮來,叫人裹緊了襖子。

一箱箱的獸金炭抬進了軒逸殿,內務府的人說漏了嘴,這寶貝炭陛下都舍不得用,巴巴兒地全送來了這兒。

謝丞赫要拒絕,可宮女太監們嚇得紛紛跪下磕頭,求他高抬貴手饒了他們一次,陛下的命令若是完不成,他們的腦袋通通保不住。

故而謝丞赫萬般無奈,隻能眼睜睜看著那真金白銀也換不來的獸金炭,就這樣在他的大殿中央燃了起來。

暖烘烘的空氣叫人昏昏欲睡,謝丞赫一麵想著這炭能換多少銀子,能救濟多少百姓,一麵又暗笑自己蠢,這樣的炭便是再降降價也不會有人敢買。

皇宮裏兩種炭最為金貴,一是這獸金炭,曆來隻有皇帝和皇後能用,若是賞下去也不是燒的,是供起來當作榮耀的。

二是銀絲碳,後宮受寵的妃嬪才能用,誰要是用得上這樣的炭,誰那下巴便能抬到天上去,斜著眼睛走路。

當年太子受寵,先帝將自己的獸金炭分給東宮,倒叫謝丞赫和李安淮沾了光。

那時候的李安淮才十三歲,還沒有現在那樣善於掩飾情緒,謝丞赫總能捕捉到她眼神裏來不及掩藏的一抹不耐和厭煩。

冬天,東宮裏暖融融的,謝丞赫在前麵講課,太子和李安淮在後麵打瞌睡,他咳嗽兩聲,這倆小子便連忙坐直身子,一個念書,一個研墨。

小安淮的手不比其他半大姑娘粉嫩,也沒有發脹的圓潤柔軟,反而早早伸展了關節,纖細得像一碰就斷,皮膚白得能看見青筋。

她就用這雙棱角分明的手杵著墨條,有一下沒一下的亂戳,上好的徽墨被她糟蹋了不知道多少,還以為別人沒發現。

謝丞赫講課間隙便看她手裏的墨條,那墨條被她攥得那樣緊,指尖都泛白。

李安淮發現他看自己,連忙端正了手裏的活計,細潤地打著圈兒,衝他呲牙一笑,佯裝天真無辜。

“謝大人?謝大人?”

幾聲輕喚將謝丞赫帶離回憶,他回過神,將那對兒梨渦和細眉拋在腦後,看向侍衛。

這是國師府的侍衛,李安淮以便於政務溝通和他尚未恢複為理由,勸他留在宮中,容忍國師府的侍衛和奴才進宮服侍算是一種交易。

“小順子來了。”侍衛躬身輕聲說。

謝丞赫坐直了身子,唇角繃著,點了點頭。

侍衛轉身出去,不多時,小順子走了進來,門窗緊閉,就連殿外也沒有絲毫聲息。

自謝丞赫在朝堂上自稱“臣”後,文武百官對他的立場充滿了好奇和窺探。

有人覺得謝丞赫這是權宜之計,穩住李安淮再給致命一擊,有人覺得謝丞赫已經放棄,投靠了李安淮。

每個人心裏都在思考這兩個可能性哪個更大,也忍不住猜測謝丞赫被封為後宮麵首之時,那兩人是不是發生了什麽。

隻是謝丞赫之前的霽月清風實在是深入人心,而李安淮之前對他所做的種種也都太過殘暴,這才讓人們搖擺不定,不知道該傾向哪一邊。

為了試探,謝丞赫的邀約突然多了起來,今兒去張家喝酒,明兒去王家對詩,人們想從他的反應中窺得一二,可他的反應卻讓人們更加摸不著頭腦。

他居然全都應了。

向來不願意虛與委蛇的謝丞赫謝大人,居然應了所有的約,每日下了朝便混跡各個場上,與人談笑風生。

隻是過了幾日人們才意識到,曾經自視清高不願流連名利場的謝丞赫並不是不會交際,他隻是不屑於交際。

這幾日大大小小十多場宴請,上至皇親貴胄的高壽,下至官大人的酒會,來來往往百餘人的交道,他打得滴水不漏。

沒有人套出他的態度,沒有人看出他的打算,他還是那個猜不透的謝丞赫,隻是現在,更駭人了。

丁悅蘿一邊笑著一邊說:“您是沒瞧見,那倪山的臉都綠了,他現在當真成了笑柄,原先他那兒子還是香餑餑,不過現在看來,近幾年京城都不會有人跟他議親了。”

李安淮輕蔑一笑,倪山不過是一枚棋子罷了,掀不起什麽風浪,不然也不會這麽輕易就被舍棄。

這樣的人,她殺了,沒什麽壞處,留著,還能搏一個美名,等過兩年倪家式微,倪山心態崩了,她再斬草除根也不遲。

“不過您說,謝大人是不是向著您些了?”丁悅蘿熟練地沏茶,嘴上倒不閑著,“若非如此,他幹嘛去查趙曉安?”

李安淮從她手中接過茶盞來,忍不住蜷起手指在她腦門兒上敲了一下。

這丫頭怎麽和書評區那些讀者一樣了?謝丞赫的態度稍有所轉變,馬上就跟百年好合進洞房了似的。

哪有那麽簡單?

“他不過是覺得朕轉變太大,心裏一時間無所適從,加上你的事情他多少有些愧疚罷了。”

丁悅蘿揉了揉腦袋,撅著嘴:“我的事兒根本也沒成,他愧疚什麽?”

李安淮抿了一口茶笑了,這就是謝丞赫的非比尋常之處。

他悲天憫人,天生就有一顆赤紅的心,以他人之不幸懲罰自己,以他人之過錯斥責自己,是真正的聖賢。

丁悅蘿那事兒,他明知道最後的贏家無論如何都是李安淮,卻也為自己曾經想過把丁悅蘿嫁出去而愧疚不已。

這才生出了查一查趙曉安這條線,彌補虧欠的心思。

丁悅蘿聽著李安淮說話,笑得見牙不見眼:“您怎麽這麽了解他?莫不是真的有心思?我瞧著他不錯的,要麽收了做皇夫?”

李安淮不惱她的沒大沒小,冷笑了一聲擱下茶盞:“你會不了解自己的敵人麽?”

正是這時,蘇公公走了上來:“陛下,丁尚宮,謝大人去了刑部。”

丁悅蘿在蘇公公接近的一瞬間便板正了表情,又恢複了往日的端莊穩重,一雙眼睛雖然眯著笑,可看不出裏麵有絲毫的情緒。

李安淮則鬆散著腰背靠在椅子上,勾唇應了一聲,又用手點了點桌上的糕點,叫丁悅蘿嚐嚐。

中書舍人趙曉安,這官職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好歹也是正五品,經手詔書的活計。

隻是古怪在於,趙曉安此人非科舉入仕,也無人舉薦,甚至連他何年為官也找不到曆史,像是生生鑽出來這麽一個人。

謝丞赫一時間不知道是因為這樣的人再好利用不過,還是為了利用他特意清空了背景。

他喝了吏部上上下下三天的茶,陳硯書也借著和吏部合作的活計暗中幫扶,可沒想到,查了半天,唯一出現在卷宗上的趙曉安三個字,竟是刑部的案卷。

二十年前,端親王貪腐案,趙曉安是人證,他指認端親王收**賂,****,將朝廷下發的賑災銀兩私吞,導致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野。

謝丞赫看著刑部案卷上的滄州二字,駭然心驚,手抖不止,強撐著看完了全部,臉色煞白,一口熱血噴出,染紅了桌案。

二十年前,滄州經曆了三年大旱,第四年終於降雨,卻是接連數天暴雨不止,水漫村莊,田地盡毀。

三年的大旱讓滄州地界顆粒無收,瓢潑的大雨衝毀了百姓的房屋,河流洶湧,幸存的百姓連夜往山上爬,腳下踩著親人的屍體。

六歲的謝丞赫跪在雨裏,求街坊鄰居給自己一口吃的,他的娘親懷著弟弟,餓得昏死過去,他爹則已經被水衝走了。

沒人給他吃的,沒人有吃的,人們終於已經到了易子而食的階段,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坨肉。

娘親靠喝泥水站了起來,拉著他遠離了人群,找到一個高處的茶棚,告訴他人吃人,告訴他快跑。

娘親死了,娘親肚子裏的弟弟也活不成,屍體在棚子裏爛透了,四周都是蒼蠅,他卻不離開。

沒地方去啊,堤壩被衝毀了,通往最近的城池的路也沒了,原來高聳入雲的山現在隻剩山頭,他跟娘親的屍體躺在一起,隻剩等死。

他的世界隻剩下泥濘,潮濕,雨滴抽打身體的疼痛,和刺鼻惡心的氣味,他不知道往哪兒逃,也沒力氣逃。

就在這時,一個衣著光鮮的男人出現了,他站在雨裏,雨幕卻掩飾不住他的貴氣。

他衝謝丞赫伸出手,慈祥溫和地說:“跟我走吧,有福氣的小子。”

謝丞赫不知道自己哪有福氣了。

三年的大旱,他爹娘靠吃觀音土和草根活下來,把家裏僅剩的存糧一點點喂進了他的肚子。爹娘渾身上下瘦骨嶙峋,隻剩肚子圓滾滾凸起來,全是土。

娘懷了孕,下雨的那天爹高興瘋了,去給娘摸魚燉湯,可堤壩被衝垮,爹沒了。

到現在,他也快死了,這個男人卻說自己有福氣?

謝丞赫沒力氣反駁,而後來他也無從反駁,因為這個帶他走出地獄的男人,就是先帝,是那時剛登基的皇帝。

皇帝親臨滄州,當地官員十有八九都被革職,滄州地界的腐敗和醜惡被掀開皮肉看了個清楚明白。

堤壩、房屋全部重建,皇帝將自己的私庫拿了出來,逼著官員富商捐了款,重建了滄州。

百姓恨不得給皇帝修廟,修神像,恨不得磕長頭磕死在皇帝麵前,不然不知道如何表達忠心。

至於謝丞赫,他被帶回了京城。皇帝本想培養他做侍衛,卻發現他學習政史極快,便叫他進了國子監。

再後來,他十二歲入仕,十五歲升官,二十歲成了國師,兼任太子太傅。

他成了一個神話,一個傳奇,開創了先河。

先帝也沒想到,自己當年在滄州隨手一撿,撿到了寶。

這個寶為報恩情,忠心耿耿,從入仕的第一天起就拒絕一切邀約,唯皇帝馬首是瞻,以國家興盛為己任。

李安淮正定定看著這塊寶。

謝丞赫吐血後便暈倒在刑部,被嚇得魂飛魄散的刑部侍郎送了回來。太醫局會診,確認是急火攻心,燒得。

李安淮放下所有的事情過來看,便瞧見這男人昏睡過去,臉色煞白,眉頭鎖得能夾死蒼蠅,眼睫不住地顫。

“你也太容易急火攻心了,嗯?”李安淮低沉地笑著,伸手摁了摁他的眉心,把褶皺碾平,“幾天內急了兩次,這可不像你。”

“戳到軟肋了?”

“神話裏的仙人也該低低頭,直視這肮髒的人間了。”

謝丞赫醒來已經是第二日晌午了,早朝已過。

旁邊的丫鬟見謝丞赫醒來,慌忙張羅著要尋太醫,都被他壓下了。

“大人,陛下昨兒來瞧過,候了兩個時辰才走。”丫鬟大著膽子問,“不如先給陛下報個信兒,省得陛下憂心?”

丫鬟是國師府裏的丫鬟,單純得叫人無言,謝丞赫苦笑一聲:“難道你以為,這皇宮裏會有她不知道的事?”

果然,還不等丫鬟起身,外間便傳來了丁悅蘿的聲音:“大人醒了?問大人安。”

謝丞赫喘了口氣,定了定心神:“丁尚宮有事嗎?”

“陛下命下官在外麵候著,待謝大人醒了便通傳一聲。”丁悅蘿的聲音一如既往的無甚波瀾,“若謝大人好些了,請移步廷尉署。”

謝丞赫一愣:“廷尉署?”

廷尉署是掌管天下刑獄之處,京城有罪之王公貴族、大臣官員也都會被押禁在廷尉署進行審訊。

這樣的地方天然帶了一股陰森氣息,謝丞赫站在門口便覺得骨子裏發寒。

丁悅蘿隻送到這兒,她是個合格的傳話筒,一路上無論謝丞赫如何問,她都保持著穩定的笑容,一言不發。

可就在謝丞赫準備進去的時候,丁悅蘿的聲音緩緩響起,輕得像一朵雲:

“謝大人,節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