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獄不像人們想象中那麽潮濕,隻是整體結構呈現出一種刻板固執的嚴格,切割成一模一樣的監獄用事實說明著法律的嚴謹。

謝丞赫一步步往前走著,有時會踩到從房間柵欄裏溢出的幹草,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響,回**在整個廷尉獄,叫人毛骨悚然。

這裏人不多,但也不空。

這裏的囚犯天然有一股氣質,他們大都安穩地坐著或睡著,就算身上穿著囚服,手上腳上帶著鐐銬,也整齊幹淨。

沒有喊冤的,沒有痛哭的,甚至於沒有人抬眼看一看謝丞赫,盡管以他的地位,說句話就放了他們。

這裏彌漫著一股必死無疑的氣息。

謝丞赫越走心越沉,越靠近盡頭那扇門,身上的酸澀就越大,以至於當他能聽到門那邊的哀嚎聲和低吟聲時,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顫。

他的手搭在門上,急促著呼吸,直到理智告訴他已經到了不得不推開這扇門的地步,他才終於將自己從無限的黑暗中喚醒。

門開了,這是一間刑訊室,牆上掛滿了刑具,一旁燒著炭火,炭火裏的火鉗和烙印燒得發紅。

本應該坐在這裏的廷尉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李安淮。

她的臉被火苗映得泛橙,額頭沁著薄汗,一雙古井無波的眼睛直勾勾盯著前方,以至於她甚至沒有注意到謝丞赫進來了。

“還是不打算說?”李安淮眯著眼睛,隨手拎起炭火裏的烙印,上麵的奴字紅得怕人。

趙曉安打著赤膊,雙臂被鐵鏈高高懸起,渾身上下已經沒了一塊好皮好肉,臉上掛著汗水和淚水的混合物,腦袋上淌著水。

他哭得沒了聲息,李安淮這雙手是殺人的手,用來揍他是大材小用,叫他半死不活的哭嚎也不過是須臾功夫。

“夠了。”謝丞赫深吸一口氣,別過腦袋去,不忍看一般閉上眼睛,眉頭鎖得死死的。

他知道李安淮是個殺人的好手,卻不知道她折磨起人來也如此有一套。

李安淮聽見謝丞赫的聲音,猛地驚了一跳,渾身顫了一下,慌著神轉過身來,手裏的烙印無措地往身後藏去。

謝丞赫看著李安淮那驚慌失措的樣子,不合時宜的想笑,她這模樣太像一個偷吃的孩子偶然撞見了大人,嚇得抿起嘴不敢咀嚼。

熟料李安淮手裏的烙印撞上了火爐,砰一聲,火花四濺,烙印也被撞上了天,揚起一片火灰來。

她下意識伸手要接,謝丞赫驚駭地衝上前,一把把她拽到自己懷裏,抬起手臂擋下了墜落的烙印!

滋——

謝丞赫疼得幾乎昏厥,可他這時候對上李安淮驚懼擔憂的眸子,心裏想的竟然是,太好了。

太好了,沒傷著她。

“謝丞赫!”李安淮掙紮脫開他的懷抱,奪過他的手便要扯袖子檢查傷勢,卻被他牢牢摁住。

“我沒事。”謝丞赫眼底是悲哀和清明,一眨眼又全都消散,隻留下了公事公辦的冷靜自持,“你先回去。”

李安淮不敢苟同地看他一眼。

“回去。”謝丞赫不容置疑地說,“此事我要自己處理。”

李安淮盯著他的袖子,被烙印灼燙的衣服已經發黑發硬,再看不清上麵的花紋。

“我去叫太醫。”李安淮看了他一眼,補了一句,“在外麵等你。”

李安淮走後,謝丞赫才緩緩抬頭,從上到下將趙曉安身上的所有傷痕細細看過一遍,然後盯上他那雙已經看不到希望的眼睛。

謝丞赫坐了下來,手裏沒有拿刑具,隻是攥緊了拳頭好讓自己胳膊上的疼痛有所緩解。

“二十五年前,你於滄州出任刺史,你出任刺史的第二年開始,滄州降水減少,大旱三年,第四年降水,突發洪澇。”

“是你進京,一紙訴狀將端親王告上了朝廷。是又不是?”

趙曉安吃吃笑著,每笑一聲都覺得渾身酸麻,疼已然不占上風,因為從頭到腳無處不疼。

“怎麽?”趙曉安聲音沙啞,說話費力,要仔細聽才能勉強聽清他在說什麽,“謝大人覺得我不該告?”

謝丞赫沒有笑,隻是看著他:“端親王貪腐案牽連甚廣,整個滄州從上到下無不貪汙腐敗,導致民不聊生,餓殍遍野。”

“這樣的滄州,這樣腐敗的官僚體係,卻出了你這麽一個出淤泥而不染的刺史,難得啊。”

趙曉安唇角往上翹,牽扯著臉上錯綜複雜的刀傷流出血來:“難道我今日淪落如此地步,就是因為二十年前為百姓謀福祉了?”

“謝大人,您不是最為忠君愛國,最為愛民如子嗎?怎麽?難道我做錯了?”

謝丞赫拳頭緊了又緊,指甲嵌進肉裏卻感覺不到一點兒疼:

“端親王被分到封地不過一年你就去了,若是他要大行貪腐,會不算上你?”

“為什麽你在滄州的任職記錄全都不見了?除了中書舍人之位,吏部根本查不到你這個人!”

“你的家人在哪裏?吏部連你的老家都找不到!”

“你明明常駐京城,名下卻沒有地契房契,甚至沒有在京城任何一家櫃坊存取過銀兩!”

“滄州大旱三年,收成銳減,鬧過饑荒,可到底有餘糧,為何第四年大雨一來,什麽都沒有了,直接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三年大旱,堤壩沒有負擔,年年修整,為何第四年一場大雨就能把它徹底擊垮?”

“趙曉安,你到底做了什麽,還要我一件件說出來嗎?!”

謝丞赫的聲音回**在狹小的房間內,嗡嗡作響,趙曉安費力地抬眼,這才認認真真地看了看眼前這個男人。

“不錯。”趙曉安終於開口了,“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

“三年旱災,朝廷撥款賑災,滄州官府將銀兩全都換成銅錢,發給了百姓。”

“我與糧商勾結,將朝廷發下的精米換成穀皮,熬煮施粥。”

“糧商將精米帶到其他地方,兌換成糙米帶回,以精米的價格再高出五倍不止,賣給百姓。”

“然後,三七分賬。”

謝丞赫的涵養使他不能破口大罵,隻能咬牙切齒:“如此一來,朝廷賑災的糧食和錢就全都讓你們中飽私囊,但無論是官員還是百姓,都不能說你沒有賑災。”

“不錯。”趙曉安得意地揚眉,“錢糧到手,賬本幹淨。”

“那堤壩呢?”

趙曉安咂巴了一下舌頭:“這一旱就是三年,堤壩根本沒用,朝廷年年撥款修整檢查,為什麽我不能拿?”

“誰能想到那場雨那麽大,直接將堤壩衝垮了?”

“至於糧食……全都掌握在糧商手裏,那場大雨來得突然,糧商也被衝走了,官府沒有餘糧,自然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沒了糧食,死人又太多了,我便知道沒轍了,做了假賬,栽贓了端親王。你便說我是惡人先告狀吧,嗬嗬。”

謝丞赫忍無可忍,猛地站了起來:“到了現在你還滿嘴謊言?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二十六年前,高祖重病,膝下三子奪嫡,其中端親王最得倚重,所有人都覺得端親王會是最後的贏家。”

“然而先帝突然崛起,背後是幽州十二衛,強勢奪嫡,禦前逼迫高祖寫下退位詔書。”

“高祖最後的掙紮便是將端親王分封到滄州,叫他永不回京,以此保全自己最疼愛的兒子的性命。”

謝丞赫盯著趙曉安肩膀上的一塊燙疤,那塊疤早已經愈合,不細看的話甚至分不出和正常皮膚的區別,並不是李安淮的手筆。

“幽州十二衛都統,領兵三萬包圍京城,一人一馬率先殺入皇宮,渾身上下除了肩膀被刀劍刺穿,再沒有一處傷患。”

“你為了隱藏身份,連燙掉刀疤的招數都想得出來,真是煞費苦心!”

趙曉安直視著謝丞赫的怒目,良久,率先挪開視線,低下頭去。

“年少有為……年少有為啊……”他眸色幽暗,陰沉可怖,“怪道陛下說,你會發現,你一定會發現……”

他口中的陛下顯然不是李安淮。

謝丞赫後背發涼,仿佛透過趙曉安,能瞧見那個高高在上的人,正在幽暗處注視著這一切。

二十六年前,趙曉安作為幽州十二衛統領,率兵增援先帝,幫他拿下皇位。

可是以逼宮手段得到皇位的先帝根基不穩,飽受非議,而他的哥哥端親王雖然遠在滄州,卻聲望極高,叫他難以望其項背。

為了徹底掌控局勢,先帝派遣趙曉安出任滄州刺史。

為此,他燙掉了刀疤,改頭換麵,來到了滄州。

“三七分賬,我三他們七。”趙曉安陰惻惻地笑著,卻沒了剛才的虛偽和貪婪,“為的就是讓他們在賬本上虛構賬目,將滄州官員係數囊括。”

“我不知道旱災會持續多久,但持續的越久,就對我越有利,因為時間越長,他們就越不會懷疑我。”

“畢竟誰會想到,陛下會派一個親信來吃這樣的苦呢?”

“我盡職盡責,負擔所有苦活累活。隻有這樣我才能直接接觸糧食和銀子,還有那群糧商。”

“哦當然,還有堤壩。”

“三年修壩,我每次都會動些手腳,隻要一場大雨,就能將所有的粉飾太平衝垮,露出我精心布置的罪惡。”

“我一直都在等這場雨。隻要堤壩一垮,我就可以順勢埋葬那些和我做過交易的人,隻留下他們模棱兩可的賬本,死無對證。”

謝丞赫渾身顫抖,雙目紅得好似泣血!

他恨不得現在就將眼前這個草菅人命之徒殺了祭天!

“那百姓呢?”他的聲音哽咽,好像喉嚨被誰掐著,渾身的血液都凝固停滯了。

趙曉安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麽問,反而笑了:

“百姓?”

“在皇室鬥爭中,誰管得上百姓?”

“死得人越多,越淒慘,才越能彰顯端親王的昏聵乏力,才越能體現親自賑災的陛下,是真正的仁君!”

“你不是也這麽想麽?”趙曉安突然猙獰著狂笑起來,“你不是也對陛下忠心耿耿,覺得陛下是世間少有的賢君麽!”

“二十年前你還是滄州的災民,是陛下將你帶回來,看看你現在!好風光的國師!”

“陛下根本沒指望你能成才,也不需要你成才。你活一天,以滄州災民的身份存在一天,這天下人就能記得陛下的仁慈!”

“隻是你太聰明了,太聰明了……”

趙曉安的傷口崩開,他卻渾然不覺,一雙鷹一般的眼睛閃著駭人的精光:“若不是李安淮,若不是那個妖女,你早就死了!”

“你說什麽?”謝丞赫怒目逼問,他沒想到會從趙曉安的嘴裏聽到李安淮三個字。

“你不知道?”趙曉安微微訝異,旋而爆發出狂笑,“你不知道!你居然不知道?!哈哈哈哈!太可笑了!”

“我還以為她是拿這件事將你拉攏過去的,沒想到你居然不知道!”

“看來潔身自好的謝大人也逃不脫那妖女的手掌心,我真想知道一向自詡清高的謝大人,是如何說服自己投誠她的!”

趙曉安說得話毫無邏輯,前言不搭後語,是不是便從喉嚨裏擠出詭異陰森的怪笑,看謝丞赫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個笑話。

他瘋了,徹底瘋了。

謝丞赫想起他這些日子查到的東西,靜靜盯著趙曉安發狂。

趙曉安沒有妻女,可幽州十二衛統領有。

二十七年前,幽州突然出現匪患,十二衛統領的妻女在探親路上被劫,生死未卜。

而後,先帝就有了十二衛作為堅實的後盾,而幽州的匪患,正如莫名其妙出現一般,莫名其妙消失了。

大約趙曉安也沒想到,自己一受製就是二十七年,或許到了現在,他已經分不清自己是為了再沒見過麵的妻女,還是真心效忠先帝了。

不知道等了多久,眼見著天色暗沉下來,李安淮才聽見腳步聲由遠及近。

那腳步聲穩健,一如那人一般,一步步走得紮實而緩慢。

黃昏的光灑在謝丞赫臉上,他看見李安淮在夕陽下,渾身熠熠閃著光,一時間有些放鬆。

他手裏握著一柄長劍,從來沒用過這東西,連拿著都頗感費勁。

可劍身滴著血。

“謝師。”李安淮迎上去,伸手扶住謝丞赫,聲音低沉,“累了便歇歇吧。”

劍從手中滑落,驚動一片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