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不信嗎?”俞景禮出言譏笑。

夏月恨得咬牙切齒,他故意讓她著急出醜!他喜歡貓捉耗子的遊戲,把她當耗子耍。

“夏月,你為什麽要救柳玉言不可?”俞景禮見她惱了,正色問道。

夏月眼神如一潭深水幽幽,沒有一絲光亮:“我欠她的。”

俞景禮會意,她覺得若是俞景鴻未和柳玉言退婚,說不定可以免去這場災劫。

他拈起一朵花,在指間揉撚,對夏月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這是她的命,你不必過於自責。”

夏月默然無語,也許真是天意,她們都躲不過命運。

她望著眼前這個紙醉金迷的世界,忽而覺得孤單,她一直都是那麽孤單。

小時候,娘親走得早,隻留下她和爹爹相依為命。

爹爹老實木訥,隻會釀酒,酒賣得越好,家裏欠的錢越多,來店裏賒賬的人太多,她小小年紀便四處要債,幫襯家裏。

那年月,她在外麵被狗追趕,回家都不敢哭,隻笑嘻嘻搖著要來的銀子,嚷嚷著要給爹爹買塊料子做衣裳。

好不容易長大了,越發標致,她在酒館裏偶露風情,隻為多掙點銀子為身體愈發不好的爹爹治病。

閑言碎語自然是少不了,好人家誰也不會下媒作聘,隻有李守銀和他。

她長歎一聲,不再追問俞景禮,斂了來時的光芒,神情蕭索地踏上樓梯,和來時一樣,亦步亦趨,那時俞景鴻的表情,她記得。

那時覺得痛快,此刻想起卻心如刀割。

她推開房門,還是鋪天蓋地的紅,和那天一樣,連外麵呼喝著身價的聲音都一樣,房中站著的人也一樣。

夏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人長身玉立,站在燈下,目光癡癡望著她,像一件稀世珍寶。

夏月按捺住心情,笑盈盈道:“俞公子,一向可好?”

俞景鴻心頭一沉,是她叫他來的,卻這般疏離,滿心期待瞬間化為冷雨。

他琢磨不透她,在她麵前他就像個傻子,完全沒有了理智。

他默默點點頭,不知從何說起,說自己上次臨出門時候被爹發現打了,不能出門?還是說自己對她的思念?

那一方帕子,他日夜反複摩挲,像魔怔了一樣,其實從遇見她的那天起,他就已經魔怔了。

夏月察覺出他低落的情緒,倒了一盞茶,繞到他麵前親手奉上,俞景鴻接過茶盞悶悶飲了一口,不辨滋味。夏月卻笑道,“這茶的味道如何?”

俞景鴻放下茶盞點點頭,“挺好的。”

夏月端詳著他的臉,說道:“這茶不是我的,這是我借來的,名叫美人茶,據說這種茶是美人種美人采美人做,茶葉沾染美人的氣息,所以格外好喝。這種茶很稀有,又被稱作曠世絕品,一般人無緣得見。我這一罐,據說是今年的絕品。我不懂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這麽好,但我知道這樣的好茶給不懂茶的人喝了就是浪費,你說是嗎?”

俞景鴻不知她是何意,隻默默點頭。夏月轉身取了一隻天青色瓷罐遞到他麵前說,“這茶送給你。”

俞景鴻大感意外,接過茶罐問道:“為何送我?”

夏月道,“好茶自然是要配給懂得欣賞的人,俞公子既然懂得這茶的好處,就要好生珍惜。”

俞景鴻覺得她話裏有話,細細一想,忽然明白過來,她今夜叫他過來,是為柳玉言。

他放下茶罐對她道:“說得不錯,好東西是要交給懂得欣賞的人才不算辜負,隻可惜我對這種茶也不是很懂欣賞,相比之下,我更喜歡梅子酒,酸甜甘冽,令人回味。”

他目光灼灼望著夏月,“這世間再無一味茶可令我欣賞。這罐好茶自然會有懂它的人奉若珍寶。”

夏月凝望著他的雙眼,如一泓碧泉,清澈見底。

她懸著的心終於落地,她希望能救柳玉言,然而卻又不希望是他,他們的婚約始終是她心裏的疙瘩,更何況她這般優雅,看上去又和他這般般配。

她自己都整理不清自己的心思,就像她對俞景鴻,是恨還是愛,她分辨不清。

這一場愛恨糾葛,令她心神疲憊,她暗自想,不若就當自己隻是個陪客的姑娘,他是個來尋歡的浪子倒好。

她輕啟朱唇,靠近他的懷中,深深一吻,俞景鴻心中一顫,將她攬在懷中。

這一吻,如同破閘的洪水衝破時間的距離,將一切愛恨情仇淹沒。

夏月一遍遍告訴自己,隻當他是個恩客。

她今夜隻想尋個溫暖的懷抱,不想過去,不問未來,一晌貪歡便好,哪怕不會再有明天。

春花喝完了整整一壺茉莉花酒,醉眼朦朧望著眼前的一切,極盡熱鬧所事,又是秦淮河畔的盛事,可和她有什麽關係呢?

她不過是個連客人都守不住的青樓女子。

管他去了哪裏,去找鳳雛也好,去爭奪秋雲也好,都與她無幹,隻怕她此刻死去也不會有人在意。

她嘴角噙著笑,琥珀色的酒液在盞中晃動,芬芳撲鼻,真好,難怪夏月說過一醉解千愁。她有什麽愁呢?

所有人都道,她進了萬花樓才揀了命,不該有愁。

可誰知道她飽受欺淩,自入萬花樓以來,她一直謹小慎微,不論受了多大委屈,都咽進肚中。

她隻想在這偌大的萬花樓裏安身立命,然而卻這麽艱難,稍有行差踏錯,輕則罵,重則打,如此卑微,人人可欺。

“春花?”他不知何時回到她的身旁,燭影下的身影像極了杜安,都是為了鳳雛。

她自嘲笑笑,不為了鳳雛,難道為了她?

“鳳雛姐姐每天晚上都在後院的聞音台彈琴,你可趁此時去瞧她。”春花笑道,透過指縫瞧著他漸遠的身影,用力摳手心上的薄繭,誰說她傻得不知道疼的滋味,誰說她傻到不會流淚。

夏夜蒸騰燥得人直嚷熱,恨不能跳入河中洗澡。

杜安站在聞音台上,焦急令他更加燥熱不安,沒有一絲風,汗水一層層浸透他的衣服。

萬花樓內聲浪不休,連這明月也無端曖昧起來。

一株老合歡依台而長,樹身大半遮蔽聞音台,花開正當時,滿樹的合歡累累疊疊籠著穹頂,不見花影,隻聞得陣陣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