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份,剛剛從省城同州大學畢業的張桂卿抱著有棗沒棗暫且打一竿子和積極投身於家鄉建設的崇高思想,參加了縣裏舉辦的事業單位公開招考,報考了縣水利局的一個技術崗位,並順利通過了筆試。
這天上午他閑來無事,便去小李莊找初中同學李忠良玩會。
忠良初中畢業之後就沒再上什麽學,他在東遊西逛地玩了二三年之後,就進了老家北邊的永華陶瓷廠打工。他先在裏麵幹零活出苦力,後來廠長陳向輝見他機智靈活,腦子好使,恰巧他又有一個親戚願意出來幫助提攜他,在關鍵時刻替他說了幾句好話,他就被調到廠辦公室去了,主要是負責跑腿接待和上傳下達之類的閑雜事務,這才有幸脫離了一線苦海。如若不然的話,以他那較為稀有罕見的身高和體型,是絕對幹不了那些累活苦活的。幸運地調到了廠辦之後,這廝的個子一如既往地矮著,並未因為油水大了而增加一分一毫,隻是原來的“五瘦身材”很快就變成了“五胖身材”,因而顯得非常滑稽可笑。幸虧他還長了一張略顯端正大方的好臉,替他挽回了一些小胖豬身材帶來了壞影響,所以他就倍加珍惜那張他自以為風流倜儻和玉樹臨風的老臉,天天各種名牌護膚品不斷,保養得令廠裏的許多女工都歎為觀止和自愧不如,她們紛紛送給他一個不倫不類的外號,荷蘭豬。
荷蘭豬的家很好找,桂卿可謂是輕車熟路。
桂卿抬腳進大門的時候,忠良家並沒別人,就他自己一個鳥人在家獨自玩耍,桂卿見這廝正在背著個小胖手百無聊賴地巡視著院子裏一棵大葡萄樹。兩個老夥計見麵後自然是好一頓熊抱,彼此又忙不迭地笑罵一番,進一步驗證了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理,即男人之間的談話越猥瑣齷蹉,他們之間的關係就越親密無間。想來那些因為一起跨過江、扛過槍和嫖過娼而結下的珍貴友誼,其濃烈和牢固程度也不過如此罷了。
炎炎夏日,又時近中午,飯是必須要吃的,且忠良告訴桂卿,中午他父母和他弟弟都不回家,他們走親戚去了。這個小洋豬一樣的忠良兄很會做菜,且家裏都有現成的東西,略微一加工就可。不多時,雞蛋拌蒜、油炸花生米、糖拌西紅柿和尖椒雞蛋四樣家常菜就飛上了一張黃褐色的小方桌。他又到家前小賣部買了一瓶高度的燒刀子酒,外加一捆本地產的北極圈啤酒。
屋頂吊著的大風扇一開,兩個人就開始纏起。
起初桂卿還習慣性地擔心那個大吊扇會掉下來,從而影響他兩人喝酒和吹牛呢,後來喝多了也就無所謂了。
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在北溝鄉初中三年結下的深厚兄弟情誼在劣質白酒的輪番轟炸下不斷發酵和升華,推升著他們演繹出無數慷慨激揚和豪情萬丈的話語。好在酒桌上的話說完就隨風刮走了,要不然的話第二天他們回憶起來肯定會臉紅不已的。正所謂“酒無盡話無盡”,屋子裏好一番糞土當年萬戶侯的風發意氣啊。溫度高,酒的度數高,他們兩人的氣勢也跟著不停地升高,白酒酣暢淋漓地幹完了,兩人又對瓶吹起了啤酒,此時的啤酒喝起來竟然和涼水一樣。桂卿強烈地感到喝酒如果不喝到位的話,就猶如上廁所不帶手紙一樣荒唐可笑,那根本就算不得喝酒,至少是看不起兄弟,看不起杯子裏的酒。
就在醉眼迷蒙和暈暈乎乎之中,桂卿瞥眼瞧見北牆大桌子上的14吋黑白電視機裏正播放著熱門電視劇連續劇《雍正王朝》,轉眼間耳邊就響起了劉歡那氣勢如虹、高昂嘹亮的歌聲《得民心者得天下》。忠良聽著聽著一時興起,隨手操起一根黃瓜權當做話筒,竟然直接練起了卡拉OK,跟著劉歡大聲地唱了起來。桂卿也不甘示弱,比翼雙飛般地扒著忠良的肩膀也跟著鬼哭狼嚎起來,把“唱者陶醉,聽者受罪”的街頭卡拉OK精神發揮到了極致。
兩個爛貨男人真是惡心死人了。
一曲高歌意猶未盡,電視劇便正式結束了,兩人坐下繼續喝酒吹牛,全然忘了吃菜。其實也沒什麽菜可以吃了,隻剩下半盤子花生米了。幸好花生米是最經得起吃的傳統佳肴,可見忠良的先見之明,他們兩人的筷子又拿捏不穩,大大地延長了吃菜的時間,以至於到最後連夾花生米都成了下酒的好節目,惹得他們不停地試手。
“你說這歌唱的,真是太有意思了,對於大清王朝來說,是得民心就能得天下的事嗎?”桂卿非常不屑地嘲諷道。
“那你說說,怎麽不對了?”忠良斜眼問道,他這不是謙虛。
“我覺得似乎該是反過來才對啊,”桂卿的嘴又開始胡說八道了,“老李你想啊,天下都被你大清得去了,民心能不跟著歸你嗎?”
“呀哈,你這話說得好像有點狗屁道理啊。”忠良也跟著信口雌黃起來,他們真是一對貨真價實的狐朋狗友。
“廢話,豈止是有點狗屁道理,簡直是很有狗屁道理嘛。”桂卿開口道,毫不謙虛,也覺得沒必要謙虛,那樣做太繁文縟節了。
“哎對了,你知道為什麽老人去世之後,都要蓋一層蒙臉紙嗎?”他又趁熱問道,這就有點瞧不起忠良了。
“可能是覺得死人的臉難看,怕嚇著活人吧?”忠良撓頭後回道,他倒是謙虛,不像桂卿那樣死不要臉,硬充文化人,“或者是怕死人留戀這個世界,去得不甘心,很痛苦。”
“非也,非也,”桂卿隨即擰筋道,一如往日的熊樣,滿嘴都是沒嚼碎的花生渣子,“你知道嗎,據說這是因為當年咱們的老祖宗認為華夏的正統江山在他們手裏弄丟了,又被迫剃發易服歸順了清軍,死後沒臉見先人,所以就用白紙把臉蒙上,好遮遮羞。”
“噢,原來還有這麽一說啊,”忠良像小學生一樣言道,看來喝得還不多,“我倒是聽說咱們這一帶的人都是明朝的時候從山西老槐樹那裏遷過來的,所以你說的應該也差不多。”
“小樣,什麽叫應該也差不多啊?”桂卿瀟灑地笑道,頗有點逞能和表現的意思,“讓弟弟我來給你講講正史吧。”
“你看電視劇裏麵演的那些個清朝人的辮子,”他果然滔滔不絕地大講特講起來,“其實在當時根本不是那個樣子的。在清朝的前期和中期,朝廷有著非常明確規定,頭發隻能留後腦勺銅錢那麽大的一塊,而且還得編成小辮子,小辮子還要能穿過銅錢的方孔才算合格,否則就要殺頭,這叫‘金錢鼠尾’。”
“你還記得咱小時候看的電視劇《末代皇帝》裏麵,溥儀嘴裏說的那個‘豬尾巴’嗎?”他見忠良聽得津津有味,便繼續循循善誘道,其實他估計對方應該沒記住這個細節,“對,就是豬尾巴那麽大,那才是標準的清朝人留的辮子。頭上其餘的頭發必須全部剃掉,其實就和剃光頭差不多,無論用什麽眼光看,那都是相當難看的。”
“不是有句話叫‘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嘛,”他憑借幾分酒力繼續顯擺道,“就是這個意思。也就是到了清朝末期,朝廷的管製力度才稍微放鬆了一些,允許百姓多留點頭發了。在雍正朝時誰要是敢留電視劇上演的那種頭發,朝廷早就把他的腦袋給哢嚓了。”
“明朝末年有一個人叫袁彭年的,”他又搬弄了一句前兩天剛剛看過的話裝點門麵,“他就曾說過‘金錢鼠尾,乃新朝之雅政;峨冠博帶,實亡國之陋規’的話……”
“呦呦,你看你,拽得和羊蛋似的,竟然大模大樣地給愚兄上起課來了,是吧?”忠良出言戲弄道,心裏卻是美滋滋的,“不過你還別說,到底是多喝了幾年墨水,確實比我這個粗人強。”
“但是,嗯啊,”他又開心地笑道,“也就是強那麽一帽頭子而已,其差距很有限,很有限,有限到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地步。”
“嗯,孺子可教也!”桂卿言罷,舉杯大笑道。
“這個剃發嘛本來是流行於滿族的一個古舊習俗,”他隨後又乘著酒興繼續侃道,依然裝得很博學廣識的樣子,“咱們漢人幾千年來因為受‘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的傳統觀念影響,是從來都不剃發的,可以說,‘衣冠束發’就是漢人的外在標誌。剃發這個事,當時可以說是嚴重傷害了漢人的感情,擊垮了他們的心理底線,於是大家都紛起抗爭。當時反對剃發到底有多慘烈,到底流過多少血和淚,我們今天其實是難以想象的。”
“曆史上對這個事記載得也很清楚,”他又舉例子道,神情顯得較為激動,好像這種事才發生過不久,“說是山東有個進士叫孫之獬,這家夥陰為計,首剃發迎降,以冀獨得歡心,乃歸滿班,則滿以為漢人也,不受。歸漢班,則漢以為滿飾也,不容。於是羞憤上疏,大略謂:陛下平定中國,萬事鼎新,而衣冠束發之製,獨存漢舊,此乃陛下從中國,非中國從陛下也。於是削發令下,而中原之民,無不人人思挺螳臂,拒蛙鬥,處處蜂起,江南百萬生靈,盡膏草野,皆之獬一言激之也。原其心,止起於貪慕富貴,一念無恥,遂釀荼毒無窮之禍——”
“停,停,我暈,我暈!”忠良一手捂頭,一手左右擺著,裝出一副異常痛苦的表情叫喚道,“千萬別在我跟前背文言文,刺激我本來就很脆弱的神經,搞得我光想噦!”
“你要噦就上豬圈噦去,省得噦出來的東西浪費了,反正裏麵的營養還沒被吸收!”桂卿開玩笑道,然後就咬牙切齒地繼續提起這孫之獬來,好像這個姓孫的親手刨過他家祖墳一樣,“孫之獬這家夥後來一怒之下就對清廷上疏,提出來應該下令讓漢人剃發留辮。本來早就想徹底顯示自己已經武力征服了中原的多爾袞順勢就采納了這個壞蛋的提議,在順治二年正式下達剃發令。凡是清軍占領的地方,以10天為限,文武軍民一律剃發如滿族式樣,不從者治以軍法。這個粗暴強硬的剃發令一出,到處都能看見兵勇們帶著剃頭匠,挑著擔子在城鎮和鄉村巡邏,擔子上掛著‘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的粉牌,他們見一個捉一個,強行漢人頭部四周剃發,留起金錢鼠尾辮子……”
“噢,你這麽一說,我不就明白了嘛,”忠良抱怨道,“也就是說,你剃也得剃,不剃也得剃,不然就拿命來。”
“然也,然也!”桂卿表揚道。
“那問題是,孫之獬這個不要臉的家夥後來怎麽樣了?”忠良打著酒嗝又很不以為然地問道,“他得到他想要的榮華富貴了嗎?”
“你聽我說呀,”桂卿意猶未盡地講道,他就瞪著眼等著對方問他這句話呢,“到了順治三年的秋天,山東高青縣的謝遷就領著一幫子農民造反了,這個時候孫之獬正好衣錦還鄉,在老家搖騷呢。農民軍在占領淄川之後,直接就把這個家夥活捉了,然後五花大綁遊街示眾。”
“好家夥,當時的老百姓那個恨啊,”他煞有介事地講道,好像親眼見了當時的情況一樣,“都搶著往他身上紮針,然後往針眼裏插上雞毛或鴨毛什麽的東西,罵他是個畜生,最後這家夥被砍頭了,被暴屍街頭,他也算是罪有應得吧。”
“嗯,這一段聽著還倒是那麽回事,確實過癮啊!”忠良喝了一口酒之後高聲歎道,看樣子從精神到肢體都舒服得很。
“哎,對了,”他隨後又問起來,“我記得以前剃頭匠死了之後都是不能入祖墳的,是不是也跟這個事有關?”
“對啊,”桂卿笑道,“不光剃頭的,戲子也不能入祖墳。”
“嗯,好了,咱弟兄們就別鹹吃蘿卜淡操心啦!”忠良大約是覺得談論墳子的事有些不吉利,或者認為這方麵的話題不是他的傳統強項,於是就連忙改口道,“這些過去的老黃曆關咱鳥事?人家劉歡不是在歌裏唱了嘛,數英雄,論成敗,古今誰能說明白?”
“你的,明白還是不明白?”他學日本鬼子的強調說道。
“來,來,來,”他故作瀟灑地吆喝道,終於想到要發揮自己的強項了,“還是讓大哥我給你講講寡人南遊,到黃橋鎮九街寵幸花魁的故事吧,也好下下酒,解解悶。”
“走一個,喝起!”他粗魯地要求道,“不喝是狗熊。”
“酒喝完了,話該講了吧?”桂卿喝完之後又道。
“欲知詳情,且聽大哥再飲下一杯給你分解。”忠良辯道。
桂卿見狀連忙遞給忠良一支煙並幫他點上,然後又趕緊作洗耳恭聽狀,表示要好好地給自己的兩隻耳朵開開葷,兼讓對方也過過嘴癮,這廝的狗嘴向來都壯得很,像是被新鮮的大糞澆灌過一樣。
忠良人模狗樣兒地一手夾著煙,撫摸著項上精致的短寸頭,一手摩挲著灌滿了蔬菜和白酒、啤酒的大肚皮,興致勃勃地講起了他那添油加醋版的南遊寵花秘史,內容自然是**無比,叫人垂涎三尺。
“要雨衣吧,”他在一番胡吹海侃之後,腆著個紅白黑相雜的大花臉笑著問桂卿,“哥給你幾個用用,省得你再花錢買了……”
“行了,消消氣吧你,別弄那個二半熟樣了,你在這裏冒什麽七葉子腔啊!”桂卿直接褒貶道,就是要掃掃忠良的興。
“按理說你得好好地敬我一杯酒,”然後他又把臉上刻意嚴肅下來的表情給凝固住,再正色問道,“仔細地感謝我一番才行。”
“為什麽?”忠良不解道“你是要大敬小,越過越好嗎?”
“哪裏啊,你莫誤會了。”桂卿回道。
“我問你,”他隨後又道,同時把笑臉收起,“你還記得咱初一的班主任,教地理的那個盧老師麽?”
“就是盧廣平!”他又提醒道。
“記得,怎麽了?”忠良自然要問了。
“請問,你得罪過他嗎?”桂卿賣起關子道。
“沒有啊!”忠良大大地疑惑道,“我怎麽會得罪他呢?”
“我跟他井水不犯河水的,你說的是哪跟哪呀。”他又道。
“嘿嘿,回頭你再好好想想吧!”桂卿冷笑道,但並不是真冷,畢竟酒喝到肚子裏是熱的,“我先給你說這事。”
“咱初中畢業的時候,”他詳細講道,不再繞哄忠良了,“學校需要給每個同學都填一個畢業鑒定表,那是要裝檔案袋裏麵的東西。初三的班主任劉老師,當時他一個人忙不過來,就找咱班上幾個學習好的同學幫著他謄寫畢業鑒定。其實這些鑒定意見,就是初一到初三六個學期、三個學年的操行評語的匯總,你明白嗎?”
忠良插言道:“這和我有個屁關係呀?”
“別著急,你先聽著啊,”桂卿有些得意地笑道,要是沒有屁關係的話他就不用這麽囉嗦了,“當時你的畢業鑒定恰巧就是我老人家幫著謄寫的,我看到盧廣平老師給你的評語裏麵有一些話,寫得很不恰當,很不合適,很不公平,比如什麽勞動態度不積極,打掃衛生偷懶,思想不端正,對自己要求不嚴等等。”
“哎呦喂,我怎麽就勞動態度不積極了?”忠良立馬就急眼了,接著就忿忿不平地爭辯道,要是盧老師就在跟前的話,估計他一腳能踢死對方個小舅子的,“說那話班裏麵哪回打掃衛生我不是髒活累活搶著去幹啊?他憑什麽這麽說我呀?”
“有一次打掃宿舍的後牆根,我記得清清楚楚的,大夏天的,那裏邊全是腐爛發臭的垃圾,根本就沒人願意幹,還不是我一個人上前用鐵鍁一點一點地鏟幹淨的嗎?”他又急赤白臉地說道,好像這輩子頭一回被別人冤枉似的,“他的小嘴一張一合的,他憑什麽說我勞動態度不積極啊?”
“還有啊,什麽叫思想不端正啊?”他繼續叫屈道,一看就是虧得要命,隻可惜那位盧老師既聽不見也看不見,“難道說他的眼就是X光機?他能隔空看到別人的思想嗎?他憑什麽說我思想不端正?”
“就他的思想端正?”他又質問道,“就他是好人?”
“他這麽血口噴人地汙蔑我,都有什麽依據?”他繼續叫道。
“你看你看,你又生著氣說話了,”桂卿有意地調戲他道,也是為了防止他真急眼了再鬧出什麽不好的事來,“我估計你就是吃的這方麵的虧,平時說話不怎麽注意,說者無心,聽者留意,結果被盧廣平抓住把柄了,然後趁機黑了你一小下。”
“他天生就是那種小心眼的人,小雞蛋殼裏孵出來的東西,你怎麽能不小心呢?”他又善意地提醒道,完全是事後諸葛亮的意思,“你再仔細想想,你到底還有哪裏惹著他了?”
“噢,我覺得肯定是那回,”沉吟半響之後忠良突然醒悟道,眼睛猛然一閉,然後又猛然一睜,嚇了桂卿一大跳,“你記得剛一開學的時候吧,他組織大家交班費,說是要給班級買籃球、足球,買笤帚、拖把、水桶,給教室的窗戶扯窗簾什麽的,我當時坐在前幾排,大腦一時短路,嘴裏就嘟噥了一句,‘這些東西以後歸誰?’他當時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看起來很反感的樣子,我也覺得挺惡心的。”
“對,我也想起班費的事情了,”桂卿附和道,“但是卻不記得你說過那些話了。可能是我在後邊坐著,沒聽見吧。不過後來咱們升初二,換班主任換教室,窗簾、籃球什麽的還真叫他悄悄地拿他自己家去了,所以說你還真問到點子上去了,難怪當時他瞪你了。”
“對了,我又想起一件事情來,”忠良摩挲著大腦袋暈暈乎乎地說道,回憶過去對他這個記憶力不好的人來說是件極為艱苦的事情,“我記得有一次開運動會,他站在邊上和一個年輕的婦女說話,那個婦女當時還帶著個小女孩。我當時嘴賤,想和老師聊聊天,也怨開運動會的氣氛給影響的,忘了他是老師,我是學生,我得好好地尊重他,我就順口問了他一句,這是恁的小孩吧?”
“他當時臉一紅,”他繼續描述道,“又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怪不高興的樣子。後來我想啊,那個小女孩可能並不是他的孩子,他當時才剛大學畢業,估計是惱火了,然後就忌恨上我了。”
“這事我倒是頭一回聽說啊,”桂卿思慮道,一副什麽也不確定的樣子,“不過想來這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情嘛,都是無所謂的小事呀,他不至於因為這個事忌恨你吧?”
“其他的真沒什麽了,”忠良道,“想破腦袋我也記不得了。”
“那就是這個事了,”桂卿很自信地判斷道,他料盧廣平也沒有多大的出息頭,“仔細想想,光這兩件小事就夠你喝一壺的了。”
“要是換成別的老師或許這根本就不是個事,但是盧廣平就不一樣了,他老人家是誰呀?”他繼續諷刺道,看來對於這位曾經的先生也是頗不以為然,“據說他是省城師範大學畢業的,正規的本科生,心高氣傲,目標宏偉,底眼皮都能翻到天上去,結果卻分到咱北溝鄉中學來教個小初中,你說他能不惱火嗎?”
“不過憑良心說,”他又誠心誠意地安慰道,雖然這種安慰一分錢不值,屁用沒有,“我覺得他當時確實不該害你,就因為這點小小不然的破事,而且還是在背後下手,太不地道了。”
“檔案這玩意吧,”他又借題發揮道,看來也是喝多了,“一般來說本人到死都是見不到的,而有權給你寫鑒定表裝檔案的人,人家也不會告訴你什麽,所以你到死都不知道人家究竟是怎麽評價你的。幸虧你後來沒去幹那些正經事,從事多正經的職業,不然的話還真不好說會不會影響你的大好前途。”
“當然,這也是巧了,”他微微笑道,倒不是送人情的意思,“我才知道他在初一時給你這樣寫的鑒定。”
“不過呢,兄弟咱是幹熊的?”他又誇口道,同時把那份本該偷著進行的笑光明正大地擺在了臉上,“老子直接把那些可惡的‘不’字給去掉了,悄悄地給你改成‘勞動態度非常積極,打掃衛生從不偷懶,思想十分端正,對自己要求很嚴’了,你說我有才吧?那個時候小小年紀的我就有掉心梁了,就知道主動替你補窟窿了。”
“給你個機會來好好地佩服和感謝一下賢弟我吧!”他舉杯開懷大笑道,晴朗得好像七月天空中的大太陽。
“這個嘛,還真得好好地謝謝你唻,”忠良遂舉杯道,表情看起來也是很複雜的樣子,他一時半會還很難接受這件事情,“按理說老師批評學生也是應該的,這也是對學生負責的一種表現,我李忠良還沒混到那種冥頑不化,愚昧無知,就知道欺師滅祖的地步,這個道理我還是明白的。不過那個姓盧的對我有什麽意見和看法,也不當麵教育或者提醒我一下,就那麽直接一聲不吭地在操行評語裏給我下黑手,真是太不地道了,心理可是夠陰暗的。”
“這真真地應了那句老話,咬人的狗不露牙。”他罵道。
“我平生最恨的就是這一點,”他又咬牙切齒地補充道,“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這種人。”
“唉,我是真虧啊,想想竟然比竇娥都冤。”他又無奈地歎道,總算是知道世道的艱險和人生的曲折了。
“你說得很對,”桂卿感同身受地勸道,說的自然也是心裏話,而並非一味地酒後賣弄,“老師的價值就在於為人師表,學高為師,身正示範嘛。都說是教書育人,教書育人,我認為應該是育人教書才對,我一直都覺得教會學生怎麽做人才是老師最大的職責,教書倒在其次。對於老師來講,人品永遠比學問更重要。”
“另外,我給你說這個事情,”他又非常嚴肅地提醒道,“並不是在這裏沒事找事來挑撥是非,也不是要你去報複人家的意思,我覺得事過去就過去了,你也不要想那麽多。隻是作為好朋友,我不能讓你死得那麽憋屈啊,對不對?”
“另外的意思就是互相提個醒,”他又像個人燈一樣補充道,“長個記性,做人要小心才對,畢竟明槍好躲,暗箭難防啊。”
“算了,我還不明白你的意思嗎?”忠良十分感激地回道,看來今天的酒可沒白喝,“哥哥都心領了,你放心吧,我不會無聊到去找盧廣平那個家夥去算陳年舊賬的地步,那樣豈不是顯得咱哥們太小氣,太沒心胸了嗎?”
“現在,哥怎麽說也是個社會人了,”他又自我安慰道,即使不想如此也隻得如此了,“用不著那個什麽鳥檔案了,他們愛咋的就咋的吧,畢竟有錢有權才是大爺,我過好我的小日子就行了。”
“咱還是換個主題,也說說盧廣平好處吧,”桂卿表麵上裝著放鬆的樣子建議道,但心裏依然替忠良對盧廣平那廝耿耿於懷,“也適當地體現體現咱的公平仗義和不失偏頗,甭讓那家夥老是耳朵根子發熱。我記得他當時編的順口溜怪有意思的,是說十四個沿海開放城市的,好像是什麽‘大秦天煙青,連雲到南通,滬寧溫福廣,湛江北海港’,你看,他在教學方麵還是很有兩把刷子的嘛,也不是一無是處。”
“嗯,對頭,”忠良轉怒為喜道,就像小孩一般迅速和直接,“當時一開學,剛一聽到他的名字,我還老是以為他是魯迅的媳婦呢,魯迅的媳婦不是就叫什麽廣平嗎?”
“哎呀,沒文化真可怕!”桂卿調笑道,越想越覺得有意思,“跟魯迅在一起的那個女人叫許廣平,而且隻能算他的愛人,並不是他的夫人,他正兒八經的妻子是朱安。”
“關於周先生的事情,”他趁機賣弄道,“咱一晚上也拉不完他的呱,有意思的很,嗬嗬。”
“怎麽,你想聽嗎?”他諞能道,“想聽的話,你走一個。”
“走一個幹淨的,誰怕誰啊!”忠良開懷道。
此情此景,不禁讓桂卿想起了蘇軾的詞《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他這心裏將其中最有名的幾句反複吟誦了幾遍方才作罷。
喝完這一杯劣質的白酒之後,桂卿向忠良又胡侃了一通魯迅先生鮮為人知的奇聞異事之後,就故作深沉地問道:“狼和狗結合,生出來的東西應該叫什麽?”
“狼狗啊。”忠良脫口回道。
“那老虎和獅子結合出來的東西叫什麽?”桂卿又問。
忠良聽後直接笑噴了,臉上的酒暈更濃了,他索性脫了上衣光著膀子,鄭重其事地笑了一通桂卿剛才講的小笑話。
“你知道我為什麽不願意當老師嗎?”桂卿突然正色道,搞得忠良有些難以適應,不知道他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
“你要是當老師啊,好孩子都能讓你帶茄子棵裏去”忠良道。
“因為老師是個良心活,”桂卿很正經地答道,“幹不好會誤人子弟貽害無窮的,我怕我會毀了人家孩子的前程和人生。”
“唉,人生能遇到一個真正的好老師確實不容易啊,”忠良壞壞地鄙視了一下桂卿,在沉吟片刻後又徐徐言道,一望而知此話就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小孩的心理畢竟不像大人那樣成熟,想得開,當然經不起爛老師的粗暴摧殘或者卑鄙陷害啊。試想一下,像我這樣百毒不侵臉皮又厚,能做到劫後餘生的奇葩學生,天下能有幾個啊?”
他們喝了一個皺眉酒之後,又接著胡罵亂卷起來。
忠良很願意在桂卿這個初出校門的生茬子麵前炫耀和賣弄一番自己混社會的各種經驗。桂卿也樂得向他學習一下,同時也領受一些他所缺乏的所謂社會知識,以圖他們之間的友誼變得更加堅固,堅固得如同電焊焊接的一樣。他還篤信,沒有缺點的人壓根就不配做他的朋友。忠良偏偏又以為,沒有優點的人壓根就不配做他的朋友。忠良的缺點缺得恰如其分,深得桂卿喜歡,而桂卿的優點優得正當其時,忠良很是羨慕,因此他們兩人的確是氣味相投、互相需要。
正所謂“英雄所見略同,狗熊看法相似”,又聞說“英雄相惜,狗熊互捧”,朋友間的事大約不過如此。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桂卿高聲誦讀起李白的千古名篇《將進酒》,以助酒興。
這酒一直喝到日薄西山,大太陽就要生出小太陽方才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