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中俊聽後隻好苦笑著並且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麵對眼前這樣百年不遇的奇葩貨色,他還能說什麽呢?
此時,她當然搞不清楚他這個左右搖頭的舉動是對她心有不滿呢,還是代表他不介意她前麵說的話,亦或是像他這等寬宏大量的人壓根就沒想那麽多呢?她費力地想了一會兒,消耗了相當多的氣血,腦袋裏的各種零件“哢哢”地作響,到最後她終於認識到自己並不具備非凡的觀察力和判斷力,索性就不再管這個事了。
她老人家終於英明了一回,謝天謝地。
“他愛咋的就咋的吧,”她如此安慰自己道,這都是輕車熟路的事情了,她自然毫不陌生,操作得可謂是遊刃有餘,滾瓜爛熟,“反正腦子長在他的脖子上,嘴也長他的臉上,我也管不了那麽多。”
桂卿還是第一次在這種這樣公開的場合聽到一個負責人如此赤露露地評價另一個負責人,因此不免感覺有些詫異和驚奇。在他看來這種極其負麵且非常隱私的評價絕對是一個爆炸性的信息,給他帶來的強烈震撼絕不是一兩句就能描寫清楚的,隻是這個信息來得太突然,太迅猛了,他實在有點接受不了。這玩意就像他家裏的小黑驢早上剛拉出來的一大堆草黑灰色的糞便一樣,既冒著縷縷熱氣顯得無比新鮮,又帶著一股子異常難聞的毛尿味。驢糞唯一的用處是上到地裏做肥料,可是卻沒有幾個人喜歡這玩意,它遠不像牛糞那麽惹人喜愛,被更多的文人雅士或市井俗人所傳唱和提及,畢竟鮮花愛插的是牛糞,而不是永遠都端不上台麵的驢糞。他還牢牢地記得,驢糞這個物件在文學作品出現得最為驚豔的一次,便是在趙樹理的中篇小說《小二黑結婚》一文中。
大約是覺得在背後議論別人的隱私確實有點不大道德,不是正人君子所為,再加上隨時可能有人會進來聽見他們的私下談話,所以他們並沒在這個問題上繼續深入下去,而是像武林高手過招一樣點到為止就算了,也算保留了點最基本的文明,沒有將所謂的“小人”當到底。有些問題就是這樣有趣,一旦正式挑明了,擺在桌麵上了,哪怕隻是如此想想,就遠遠不是原來的意思了,就會很快變味。所以,當談話者感覺所談的內容有些不妥的時候,其實就已經很不妥了。
為了對渠玉晶欣然與自己臨時結盟表示誠心的感謝(她會欣然幹任何通常來說叫人感覺特別驚訝的事情,隻要她願意,隻要她認為值得這樣做,她才不管別人怎麽想呢),也為了對桂卿認真傾聽自己的苦惱和煩悶表示真心的感謝(其實他大可不必如此,因為對桂卿而言這是一種最基本最樸實的做法,並不需要額外付出什麽),馬中俊接著便不由自主地談論起他未來的女婿了,那位叫他感覺又頭疼又惱火的可愛小夥子冷宏偉。當然,依照萬年不變的慣例,這個話題又是渠玉晶最先挑起來的,她的嘴就是快,簡直比超音速火箭還快。正如前文所述,當她想轉換話題的時候向來是不需要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的,更不存在需要找點什麽東西來鋪墊和過渡一下的問題。她要風,就必須得有風;她要雨,就必須得有雨;有時候她就是風,她就是雨,如果他要不來風和雨的話。可以說,這世間沒有什麽東西能阻擋她前進的腳步。
在單位裏公開談論自己未來的乘龍快婿可不是什麽好習慣和聰明做法,而且他這位未來的女婿還和他是一個單位的,特別是談論的內容還是那位年輕人表現得頗為不好的一麵,那顯然就更不合時宜了。職場中稍微成熟點的人都明白一個非常重要的道理,那就是當提到比較負麵的事情和看法時,最好不要具體到某某人,而隻能是泛泛地說,空空地議論,這就可以了,懂的人自然會懂說的是誰,不懂的人也沒必要特意告訴他具體的指向。但是,馬中俊今天就像著了魔一樣,非要一口氣把憋在心裏多時的話全都說出來不可。這個可憐至極的中年人可能在家裏的日子過得極其憋屈和壓抑,屬於鬱鬱不得誌的那種類型,所以他才會如此不顧及臉麵,不考慮影響,不在乎後果,在單位裏和一個向來都以嘴快舌寬見長的女流之輩絮絮叨叨、嘰嘰喳喳的。
“唉,這個小冷啊,有時候確實有點不懂道理,”他非常不滿地咬著牙說道,一副恨女婿不是兒子的可憐樣子,或者就算是自己的親兒子,要是有如此惡劣表現的話,他也會產生類似大義滅親的諸多想法,而不會任由這家夥一直隨心所欲地興風作浪下去,“有好幾次都把我給惹火了,氣得我心口疼,說不能說,道不能道的,可憋死我了……關鍵問題是,他還不明白我的的好意,覺得我的意見都是多餘的,覺得我是多管閑事,是吃飽了撐的,你說氣人不氣人?”
“別生氣,別生氣,氣壞了身子沒人賠。”渠玉晶嘻嘻哈哈地勸慰道,是眉也飛呀色也舞,那個開心的勁頭別提有多生動了。
“你就拿他包村這個事來說吧,”馬中俊繼續伸展開來說道,以示自己的話都是有根有據的,絕不是隨口胡謅的,他的良好威信關鍵時刻還得他本人親自來維護,這個事交給誰幹都不好使,“本來我是好意安排他下去鍛煉鍛煉,好積累一下基層工作經驗,豐富一下他的資曆,讓他開闊開闊視野,到農村一線去曆練曆練,結果他可倒好,完全不理解我的良苦用心,根本就沒弄清楚我到底是什麽意思,下去之後那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根本就不好好地幹,整天五繭不結結六繭,五打六混的,壓根就不像個正兒八經去包村的人……”
“噢,他還這樣……”渠玉晶咋咋呼呼地又胡亂議論了一番,馬中俊也未認真聽,反正她這樣的女人也說不出來個所以然。
“有一回按照部裏的意思,”馬中俊接著就提到了一個具體的事情來增強說服力,看得出來他對這個事情非常不滿意,說那話兩隻眼睛都快要氣綠了,“我和老薑兩個人打算去他包的那個村檢查檢查,想一塊商量商量,看看怎麽給扶持一下,也算單位去人了,更是給他一個大麵子。你想想,老薑這個人,也不是誰都能請得動的,是吧?”
“那還用再說?!”這個集各種搞笑和幽默的本事於一身的女人繼續異常誇張地說道,兩個眼睛瞪得和甌似的。
“結果我一提前給他打電話,告訴他這個事,我和薑局長要去他包的那個村裏看看,他竟然說他上外地玩去了,第二天都回不來——”馬中俊非常鄙夷地說道,那個惡心的樣子都不用再提了。
“噢,還有這樣的事——”渠玉晶張嘴詫異道,好像她這輩子都沒聽說這樣稀奇古怪的事情一樣。
“哎呦,當時把我給氣得,根本不能提,差點當場暈過去,你說這算是什麽事呀?”馬中俊鐵青著臉說道,兩眼呆呆地望著正前方很遠的地方,一看就是到現在還餘怒未消,餘恨未減呢,“人家部裏三令五申地說過多少次了,光正式的書麵的通知都下過好幾回了,包村期間要求必須吃住在村,他竟然敢借著這個機會跑外地玩去,也不提前給我打個招呼,確實忒不像話了。”
“那他的膽子也忒大了!”渠玉晶大聲地附和道,兩個大而無神的眼珠子滴溜溜左右亂轉,她一旦鐵了心地想要支持誰,就會支持得讓被支持的人都感覺十分不好意思的,臉紅心跳渾身出汗那都是小意思,她要是拿出看家本事來支持人家,簡直能把人家尷尬死的,“他連你都敢哄騙,這個事真是辦得不怎麽樣。我看他真是一點眼色都沒有,腦袋瓜子就是不開竅,回頭等你有空了,你可得好好地教育教育他,讓他徹底長長記性,別老是耍那個小聰明。就他那點小心眼子,在你麵前還不是小兒科嗎?這叫什麽?這就叫關公麵前耍大刀……”
“最後實在沒法了,我又哄著老薑換了個日子去的,才算把這個事勉勉強強給糊弄過去。”馬中俊最後歎息道,對“關公麵前耍大刀”這個說法是敢怒不敢言,因為他知道,即使他言了也沒什麽用。
另外,他要是再端著架子不主動搶話說,估計接下來至少半個小時的時間內他都別想再有正常發表意見的機會了。渠玉晶的話就像塑料袋子裏的綠豆一樣,隻要別人拿剪刀在袋子下邊稍微剪開一個小口子,那整袋子的綠豆都會徹底漏光,一粒都不會剩下。
“哎,馬局長,我看你也別生那麽大的氣了,”渠玉晶畢竟也是經過風見過雨的老人了,她當然明白馬中俊的真實意思,那頂多就是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牢騷心情罷了,但絕不是真的就怎麽恨那塊鐵,雖然她也是過了很久才回過味的,並不是一下子就想到這個關節的,所以她一旦明白過來之後就趕緊充作好人的樣子耐心地勸慰道,裝得就和一個初入職場的涉世不深的小姑娘一樣,“小青年嘛,往往都是毛毛糙糙的,魯莽得要命,現在他還年輕,經曆的事少,各方麵還不大成熟,他考慮問題哪像咱這個年齡段的人想得這麽周全,這麽細致啊,是吧?”
馬中俊隻是輕輕地點點頭,並未發聲。他在別人麵前可以穩穩當當不緊不慢地說話,基本上不用怎麽動腦子,可是在渠玉晶麵前就要打起精神,多幾個心眼了,要不然的話很容易被這個女人給繞進去,跟著她一塊變成一個口無遮攔和胡說八道的低級人物。她是標準的有嘴無心的女人,大家都知道這一點,平時幾乎沒人和她一般見識,而他就完全不一樣了,他大小還有點職務,多少還要點臉麵,絕對不能把自己降格到她那樣的水平和層次,那將是一件非常丟人的事情。
“再說了,誰都有個成長的過程,那個小樹苗也不是一下子就長成參天大樹的,那個幾百斤的大胖子也不是一口就吃成的,那個好看媳婦也不是一天就能娶進家門的,是吧?”渠玉晶這個天生的舞台主角繼續興衝衝地賣嘴道,整個屋裏都擱不下她的那兩片上下翻飛的嘴唇了,旁人就是心煩意亂地閉上眼睛恐怕也照樣能看到她說話時所表現出來的誇張動作,“你抽空再好好地教育教育他就是,我覺得他肯定能聽進去的,你想想,有你大力栽培,使勁托舉,最後他還能成不了才嗎?說實話,不是我在這裏有意奉承你,現如今咱青雲縣有多少小青年都想當恁家的女婿呢,就是一般情況下都沒那個本事罷了……”
“唉,我看他是爛泥扶不上牆了,朽木不可雕了,因為這裏邊的關鍵問題就是,沒錯,我是有意要鍛煉他,培養他,想盡千方百計給他創造各種機會,可要命的是他是個無心的人啊,他老是稀裏糊塗的,一直都不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啊,你說是吧?另外,有些事也不是咱想怎樣就怎樣的呀,對吧?”馬中俊虛虛地歎道,然後靜等著渠玉晶的評論,刹那間竟有了點謙謙君子的優雅氣質。
這番貌似推心置腹的話在他想來是一種自然而然的哀怨,他不找個合適的機會向合適的人說出來心裏就不舒服,就感覺憋屈得慌;在渠玉晶想來這番話卻是一種做作意味十分濃厚的成色很差的謙虛,說的盡管說,聽到盡管聽,過後連一點回味的價值都沒有;在桂卿想來這番話又有點拐彎抹角的炫耀和根本就不知足的諷刺意思,雖然還沒達到那種叫人感覺十分討厭的得意忘形的程度。
“還沒真扶呢,你就知道扶不上牆?”渠玉晶斜眼問道,驕傲之情油然而生並且溢於言表,她對自己的這個問話簡直太滿意了,她感覺什麽本科生了,碩士生來,博士生了,哪怕是北大清華的教授們,關鍵時刻恐怕也想不出她這麽機智的問話,她這叫實踐出真知。
“不瞞你說,我已經扶他不少了,該我盡的義務我已經盡完了,不該我盡的義務我也盡完了,反正我就這麽大的本事,為了他,什麽好辦法都想盡了,還要我怎麽著啊?”馬中俊有些委屈地說道,仿佛他這個未來的泰山對冷宏偉已經仁至義盡了,已經幫無可幫,扶無可扶了,誰要是再對他提出哪怕是一絲一毫的要求,要求他再想法適當地照顧照顧小冷同學,那都是不懂道理,不講良心,站著說話不腰疼。
“就是呀,我就說嘛——”渠玉晶搖搖晃晃地說道。
馬中俊咬咬牙繼續說道:“再說了,這個事啊,就應該是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別人再怎麽幫,再怎麽托,那都是額外的,他到底行不行,管不管,那就看他的悟性和造化了,不能凡事都指望著我這個當老丈人的來推動和解決。”
“那是,那是,這個還要再說嗎?”渠玉晶回應道。
馬中俊冷冷地說道:“這麽說吧,在他身上我反正是盡心盡力了,以後隨他怎麽混去吧。人家親爹親娘都管不了的事,咱這個當嶽父的,而且還隻是個準嶽父,不是合法的真嶽父,還能怎麽著啊?”
“你說我這不是鹹吃蘿卜淡操心嗎?”他氣憤地歎道。
桂卿忽然見覺得馬中俊不僅說話很有意思,好像心裏藏著的那些東西也很可愛,居然能毫不避諱地在他這個如假包換的外人跟前如此坦白地談論前途應該是一片大好的冷宏偉,不知道這個人在性格方麵是真的單純率直呢,還是眼下稍微有點頭腦發熱和意氣用事。也許人家天生就是那種性格耿直而心中又沒有多少惡意的好人吧,比如上次他在人家不知情的情況下跟著人家去廁所,搞得人家都沒能好好地方便一下,事後人家不也沒表現出生氣或責怪的意思嘛。雖然喜歡忽悠的人的都會把“細節決定成敗”這句話掛在嘴邊,從而導致這句話變得一文不值和麵目全非了,但是誰也不能完全否定這句話其實還是包含著一小部分真理的,比如說,馬中俊上廁所的細節就很能說明問題,在桂卿看來他確實是個人品不錯的人。桂卿以為每個大小有點職務的人都首先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有所思有所想的非常真實的人,其次才是一個占據某個職位並握有某些權力的領導。亦即,人家先是生理學意義上的人,然後才是社會學意義上的人。他以前總是被他們頭上的耀眼光環或大帽子給遮蔽了或者唬住了,所以才一味地覺得他們都是高高在上的且輕易不可接近的,離他有八丈遠的距離。以前,隻有在大部分時間裏都顯得比較和藹可親和平易近人的薑月照,側麵地局部地讓他體會到了些許有權者的親和力和感染力,而現在人家馬中俊則通過一番不可遏製的帶著濃厚感情的傾述在無形當中迅速拉近了他和人家之間的心理距離,也不能不說是一個小小的意外。嗯,他被感動了。他覺得對方是個好人。
“馬局長,咱說歸說,道歸道,嘻嘡歸嘻嘡,一碼是一碼,我覺得你該幫他的時候還是得幫一把啊,不能兩手一攤,和沒事人似的,什麽都不問了呀,畢竟一拃沒有四指近嘛,說到底你們還是一家人。”渠玉晶又囉囉嗦嗦地說道,壓根就沒去看馬中俊的臉色。
好一個居中的說客啊,好像她發自肺腑地實心實意地隨便議論上兩句,高聲地勸慰一下,人家就一定會聽她的話,老實地按照她說的去做一樣。她從來都不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麽自高自大的不合時宜的地方。她的認知水平還遠遠達不到會經常反思自己言行的高度。
“哎,我看恁家靜茹和冷宏偉還是挺般配的嘛,”她又扯到具體的表象上來了,因為她的腦子沒法在抽象的思維當中停留太久,連一分鍾都不行,那樣也許會要了她半條命,她的命可金貴著呢,她浸**人間煙火氣太久了,絕對不能離開她最最熟悉的家長裏短和各色是是非非,就像魚兒不能在陸地上生活一樣,“那天我在大街上碰巧就看見他們兩人了,他們嘻嘻哈哈的樣子顯得可親密了,一看就像標準的小情侶,可不是你想象的那個情況,我覺得在這個事上你千萬不要犯糊塗,關鍵時刻不幫自己人,那可就是傻到家了,我說一句可能不該說的話,以後可沒有你的後悔藥吃……”
馬中俊聽後意味深長地笑了,這樣的表情會顯得他比渠玉晶要高明許多許多,他當然認為女兒的幸福也就是他的幸福,他當然希望女兒以後能過得好,最好是比一般人都好,好到大多數人都對她羨慕嫉妒恨的程度才漂亮呢,那才是這個小縣城裏的最大的好。他深切地明白,自己的女兒馬靜茹長得又不是特別漂亮,在某些極個別的方麵甚至和各種比較出格的醜還能掛上點鉤,而且各方麵的能力和素質也都很一般化,並沒有什麽特別出彩的地方,連她現在幹的工作都是他這個當爹的操心費力、舍臉挖腮、花費重金地給搞成的,說實話,她能找到冷宏偉這樣級別的小夥子就已經很不錯了,她真不該再奢求別的不切實際的東西。況且女兒的年齡已經老大不小了,按照流行的標準衡量的話,她早就跨入非優質大齡剩女的行列了。要真論起來她其實比冷宏偉還要大兩歲呢,已經不折不扣地屬於找對象困難戶的行列了,根本就經不起多少無謂的挑選和等待了。她既沒有充裕的時間和閑散的精神去挑選別人,也沒有足夠的精力和耐性讓別人挑選她了。馬中俊這個半大老頭子心裏其實明白得很,對於自己家這位姿色平平、能力一般、智商中等、放在人群裏根本就找不到影子的女兒來說,能有個各方麵都差不多的基本上還說得過去的對象嫁出去才是王道中的王道。老話說得好愛,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他可不想把馬靜茹留成仇,讓自己成為大家的笑柄。
“你看看咱局裏的付秦晉,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按理說人長得也挺漂亮的吧,不管怎麽說她都不能算長得醜的吧?”渠玉晶仿佛看穿了他的小心思,見他一時沒說話就拿付秦晉當例子勸慰道,豈不知這樣說話裏外都不討好,非常不受待見,隻是她自己感覺不到罷了,“結果怎麽著,還不是耽誤來耽誤去,最後耽誤成了個大愁場,也成了個大笑話,弄到現在簡直都沒法收拾了,你看看,她就屬於典型的越不找就越不好找的類型啊,你說可惜不可惜啊?反正我是覺得怪可惜的……”
他隻是輕輕地笑笑,嘴上倒是沒說什麽。從內心來說,他真想直白地告訴她“咱聊天不說具體的人”這句話,可是一想到這麽說不僅屁用不起,反而還會惹得渠玉晶不高興,弄不巧這個女人還會借題發揮,狠狠地刺撓他一頓,他就趕緊把這個想法給掐滅了。
“所以說,我還是那句話,有個基本上說得過去的對象就行了,人不能整天想三想四的,沒完沒了,這山望著那山高,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你說說啊,尊敬的馬局長,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啊?”她自顧自地總結道,說得確實也是那麽回事,大致的方向也沒跑偏,就是沒有注意到馬中俊根本就沒法在她這種超級大嘴麵前評論同為副科級的付秦晉,畢竟馬中俊和那個所謂的老剩女才是一個檔次的人物,兩個人的肩膀頭一般齊,而且人家付秦晉各方麵的素質好歹比眼前這個整天就知道胡說八道的女人強多了。
“我覺得吧,很多事情其實有個七八分就能去幹,也不一定非得等到十分滿才去幹,那樣就不好了——老話說得好,叫寧吃鍋頭飯,不說過頭話,話也不能說得太滿了,太滿也不好……”她繼續沒頭沒腦地嘟囔道,在馬中俊看她完全就是漫天胡扯,信口雌黃,把“不知所雲”這個成語用在她身上簡直是個天衣無縫、完美無瑕的做法。
“嗯,你說得對!”他這回終於可以放心地讚同她了,盡管他依然極其強烈地認為“有個七八分就能去幹”和“話也不能說得太滿了”這兩者之間屁關係也沒有,純粹就是這個無心的女人在賣弄典故。
“叫我看呀,隻要兩個小孩高興,他們自己願意在一起,那就比什麽都好,都強,你這個當老的就不要在一邊多操那個閑心了,你說對不對,馬局長?””她又順著對方的意思說道。
馬中俊被迫點了點頭。
“咱都知道那句農村的老俗語,叫老不管少事,對吧?”她接著逞能道,好像對方一點都不通人情世故一樣。
“其實也不是說我這個人有多麽的吹毛求疵,雞蛋裏邊跳骨頭,硬要變著法地拆撒他們,我也是想讓他好的心啊,對吧?”恍惚之間他現在居然有些不好意思了,便紅著小臉因陋就簡地辯解道,不小心說了一個對方根本就聽不懂的成語,著實難為了這個女人一把。
“那是了。”她將下巴一抬,老臉一轉,眉毛一揚,眼神一閃,連忙答道,終於規規矩矩地當了一回好聽眾。
“唉,現在的年輕人不知道厲害啊,”他輕描淡寫地歎道,下決心還是說一說比較客觀的容易把握的事情為好,畢竟兒女感情這種玄而又玄的玩意確實很難對其進行準確理解和精道評論,他也確實不知道該再說什麽才好,他的心氣已經被迫減了大半,“好像對什麽事都吊兒郎當的不太當回事,單等到吃了大虧就晚了。”
“其實吧,再往前還有一回,”在稍微過渡了一下之後他又匆匆提到另外一件煩心事,總是擺脫不了圍繞既定的論點滿世界去找論據的老毛病,好像他前邊說的那些東西都是忽悠人的假話,他必須得瞪大眼睛重新論證一番才能叫人相信自己一樣,“我正好去他包的那個村搞一個什麽調研,具體內容我忘了,於是就在村裏開了個小型的座談會,反正也就是隨便聊聊吧,他作為幫包的人當然也參加了。散會後,我故意把我的茶杯忘在會議桌上,回城之後過了一段時間我就給他打電話了,我劈頭蓋臉地直接問他現在在哪了,結果他一本正經地說,他按照部裏的要求正老實地住在村裏呢,哪裏也沒去。”
接著他專門拿出寶貴的時間好好地喘了一口氣後又大聲地說道,就是希望不要一下子把自己給憋死,那樣就不好看了,他那張已經精心維護了大半輩子的老臉就沒地方擱了,“當時我一聽他這樣說,我心裏頭的火一下子就上來了,哎呦,這小子,我明明在縣城的大街上看見他閑著沒事正在逛街呢,結果他還在那裏睜著眼睛給我說瞎話,糊弄我,硬說他就住在村裏,真是豈有此理,膽大妄為。哎呀,真的,當時可把我氣壞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對付他這個妻侄孩子了——”
渠玉晶聽後捂著嘴哈哈大笑起來,她這是本能的笑,自然的笑,毫無心機的笑。同時,桂卿也跟著偷笑起來,他是在笑渠玉晶居然知道捂著嘴笑,這個純屬多餘的動作實在是可笑,隻是他沒有她顯得那麽幸災樂禍而已,他覺得她的笑確實有點太過分了,表現得並不合適。當然,他是沒有權力去管別人的閑事的,而且他也不願意去管,尤其是像渠玉晶這樣的絕世仙葩,誰要是敢去管她,那純粹是沒事找不痛快。
“看來,這個小冷還真是個百裏挑一的人才唻,”渠玉晶放肆地笑過之後又不假思索地評價道,她的嘴總是不能長時間閑著的,一旦閑著沒事可幹,無話可說,就一定會搞出更大更嚴重的問題出來。
“那當時你又是怎麽給他說的呢?”她接著問道,根本不等對方對她剛才的評價做出任何反應,好像要急著去投胎一樣。
“我心想,你不是說你就住在村裏嘛,那行呀,我這回非得好好地治治你不行。然後我就給他說了,你既然就在村裏呆著,那行,我的茶杯不小心忘村委會的桌子上了,你半小時之內給我捎過來。你放心吧,今天我親自替你給部裏請假,就說局裏有急事安排你過來的,他們肯定不會查你的崗——”馬中俊依然十分憤慨地說道,看來對這個事長期持有耿耿於懷的心理是絕對免不了的了,要不是礙於既定的事實,估計他早就和嘴裏沒句實話的冷宏偉翻臉了,他平生最討厭說瞎話的人了,尤其是敢於公然對他說瞎話的人。
“你猜結果怎麽著啊?”他有點著急地說道,就怕渠玉晶不再向他打問了,那樣的話就沒什麽意思了。
“怎麽著啊?”渠玉晶瞪眼問道。
沒錯,她閑著沒事是喜歡打問別人的事情,特別是一些隱私,她最感興趣了,但是一旦別人有了期盼她去主動打問什麽的想法,她反而又不急著去這樣做了,要不是智商方麵真的有所欠缺,她從小到大確實又是個急性子的話,她甚至會故意拖延上一陣子,不搭理對方,然後好仔細地看看對方的笑話,從而獲得一種特殊的樂趣。
“他一看實在是沒辦法了,不好糊弄了,”他趁機小小地賣了一下關子,見渠玉晶和桂卿都正支著耳朵興致勃勃地聽著呢,就接著當眾解密道,宛如辛勤的老蜜蜂在向外吐著香甜誘人的蜂蜜一般,“他根本圓不了這個謊嘛,然後就趕緊打的去村裏,拿了我的茶杯立馬給我送過來,前後用了接近一個小時的時間……”
“你看了嗎,這個人啊,就是不能隨便說瞎話,因為你隻要在前邊說一個瞎話,哪怕是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瞎話,後邊就得用十個瞎話去圓那一個瞎話,這就太難了,一般人根本就沒那個本事。多年的老手都有玩露的時候呢,別說像他那樣的小青年了,是吧,馬局長?”渠玉晶不出意外地唏噓道,兩排還算整齊的牙齒不斷地外露著。
其實,她也就會這樣說說罷了,別的太過高深的玩意她也不會說,而且她也十分鄙視那種太過高深的說法,鄙視一種自己絕對做不到的情形於她而言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她對此早就輕車熟路了。
馬中俊也隻能點點頭表示讚同,因為這都是公理。
“哎,這個馬中俊使出來的招數,就是他那種自以為是的小聰明做法未免也太過分了吧,他堂堂一個副局長怎麽能耍小心眼子去考驗自己未來的女婿呢?”桂卿聽到此處心裏不禁猛然一驚,似針刺了一般,他忍不住地如此想道,盡管他並不是人家的未來女婿,壓根也犯不著這樣想,但他還是這樣想了,“俗話說得好啊,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冷宏偉都和他女兒正兒八經地談對象了,他怎麽還能設計去考驗人家呢?他有必要去玩這麽一出本來就很蹩腳的戲嗎?”
“真是無聊至極!”他在心裏鄙夷道。
“再說了,按照他這種低級做法,世界上有幾個人能真正經得住別人的刻意考驗啊?”他又這樣想道,整個過程如順藤摸瓜一般自然,這都是拜尊敬的馬局長所賜,“一個人生經驗非常豐富的有心人,憋著莫名的火氣去算計一個年紀輕輕的無心人,那個結果能好看嗎?”
“別人要是如此處心積慮地考驗他,試他,恐怕他也未必就能順利地過關呀。”他再次非常反感地想道,“他可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啊,飯倒是吃了不少,就是不知道那些心眼子都長哪去了。”
接著,他忽然又想到了一個非常值得玩味的小故事,有一個所謂的企業界名人在央視記者對他進行采訪時曾經說過這樣一段乍一聽起來似乎很有禪意和韻味的話,大意是說一個很有名的寺廟裏的一個很有名的大和尚非常隆重地拿出提前買好的極好極好的茶招待他,他據此就嘲笑人家那個大和尚的修行其實還遠不如他的事情。
“人家隻是拿這個其實早已經習慣於自以為是的家夥當個人,當個身份頗高的貴客,並且出於本身固有的修養和素質高看他一眼,崇敬他幾分,所以才會拿出提前買好的上好的茶招待他的,這本來就是一個很自然的行為,他又何必如此貶低人家呢?”他冷笑著心想,越想越覺得此事實在是大有趣味,然而,他此時此刻的真實境界也未必就比那個所謂的企業家強多少,明智多少,細究起來恐怕也不過是百步笑五十步罷了,並沒有什麽可圈可點的高明之處,“難道說人家大和尚倒杯白開水給他,就是修行比他高嗎?”
他進而又想道:“他若是碰上那種特別會裝逼、特別會忽悠、特別會玩高深莫測的大和尚,難道說人家像濟公那樣在自己身上給他搓個灰蛋子泡茶喝,就是修行比他高了嗎?又或許人家大和尚就是故意以勢利眼和趨炎附勢的虛假架勢招待他,就是想看看他這個所謂的大企業家的口德和修行究竟如何呢,其結果竟然是如此的不堪和粗陋。殊不知,考驗別人的人也在被別人考驗著,評價別人的人也在被別人評價著,天下自以為是的人真是多如牛毛並且不計其數啊!”
他隨後又很自然地想到,他今後和馬中俊這種人打交道還真得小心點呢,不能掏心掏肺地什麽話向外說,這些單位裏的老人走的橋比他走的路都多,吃的鹽比他吃的米都多,那個小心眼子都厲害著呢,他別一不小心被繞進去了自己還不知道呢。不過,他稍後又迅速地評估了一下自己的綜合實力,對自己的智商和情商進行了一番客觀考量,覺得也沒必要過於擔心這種充滿心機的無聊考驗,因為他素來都是一個比較誠實的人,自打有記憶以來他幾乎還沒說過什麽瞎話呢,所以完全用不著理會別人是否會給他設局和下套,他非常自信地覺得以不變應萬變的做法還是很有智慧的,很有必要繼續堅持下去。再說了,恐怕他也沒那個資格和價值讓別人專門給他設個局或者下個套。對手,其實也是一個很有分量的字眼,不是隨便什麽人都可以成為某人的對手的。
“哎,你說這個事也是出奇了,”這時,渠玉晶也許覺得老是讓桂卿當個看似不相幹的旁聽者有些過意不去,又或許是感覺不好過深地去談論馬中俊未來的女婿,因為畢竟人家終究會成為一家人的,肉即使再臭,最終還是爛在鍋裏,於是她就轉而對馬中俊感慨道,其中無病呻吟的意味十分明顯,此舉把桂卿都給嚇著了,“我看自從桂卿過來之後,這個辦公室的活一點也不顯得亂了,也沒從前那個急急慌慌的和狼打仗一樣的陣勢了,什麽事情基本上都處理得井井有條、板板正正的,好多事人家桂卿不聲不響地就完成了,這確實也是個本事……”
此時,桂卿不得不臉紅了,以示必要的謙虛。
她接著又盡情地胡扯道,得罪人都不知道哪會子,縱然是上古時期法力最厲害的神仙出麵,恐怕也拿她沒法治了,“要是擱以前蘇慶豐在的時候,這個可不是我睜著眼瞎說,我講的都是大實理,也不是他走了以後我有意地糟蹋他,背後說他的壞話,咱看他整天忙得和沒年三十似的,一天到晚也不閑著,還經常加班加點、沒白沒黑地幹,咱在一邊看著都替他躁得慌,也不知道單位裏哪來那麽多的活——”
“哎,桂卿,你都有什麽過人的高招來應付這麽多活,私下裏也給俺和馬局長講一講呀,讓俺也了解了解你的本事,等閑下來沒事了,也好給你各處宣揚宣揚啊,這樣的話,至少能提高你在咱大院裏的知名度啊,是吧?”她冷不丁地又回頭問桂卿,看起來東一爪子西一爪子的,嚇得桂卿渾身一哆嗦,心頭立馬掠過一陣濃濃的寒意,不曉得她嘴裏又要吐出來什麽叫人害怕的幺蛾子。
桂卿倏然一下子臉就紅了,他對於這種過於直接的表揚和讚美還是很不適應的,因而一下子變得有些慌張不堪了,當然還有些不好言明的惱火。他心想,誇人也得注意火候啊,不然也會惹人煩的,可惜對方壓根就不懂這個道理,他也拿這種女人沒辦法。另外,他對“私下裏”這三個字也是很有意見的,就眼下這種其實和開大會也差不多的情況,這能叫“私下裏”嗎?看來這個一向多嘴而饒舌的女人對“私下裏”這三個字的誤解真是太深了,也難怪她說話總是沒根沒梢的了。還有啊,什麽叫“等閑下來沒事了”?她這個人什麽時候忙過呀?說句永遠對得起老天爺的難聽話,她老人家人五人六地來單位上班,除了幹擾別人工作之外,還能起到什麽積極和正麵的作用啊?
唉,真是一個始終都不知道害臊和自省的女人啊。
“渠主任,你可別這麽使勁地誇我了,我可是承受不起啊,其實我哪有你說得那麽厲害啊,要真是那樣的話,我不成神仙了!”他趕緊定了定神,在確信渠玉晶的話語裏沒有一點調侃他的意思之後才惶恐不安地解釋道,同時在心裏快快地想著怎麽往下說才能勉強應付過去,不至於讓對方有機會再製造出更大的難題來。
他隨後又笑著說道,盡量把最正宗的謙虛勁頭表現出來:“我是跟著人家蘇主任學的活,而且還學得不到位,沒學到那個點子上去,哪能拿我跟人家比啊,是吧?”
渠玉晶聽後突然說道:“那又有什麽不能比的?”
桂卿一看這個陣勢,發覺對方又像平常一樣大大地曲解自己的意思了,於是趕緊照著原來的打算說道,可不敢順著對方的感覺走:“有句話叫笨鳥先飛,先飛我可能做不到,我隻能是愣飛,然後再加上背地裏偷偷地飛,才能湊湊乎乎、勉勉強強地把手裏的活擺平。你別看我白天好像一身輕鬆,看起來不大怎麽忙,其實我都是下班後在家裏加班,或者星期六星期天來單位加班,所以你們明著看不見我忙。”
“哦,你這是馬無夜草不肥啊。”渠玉晶十分荒誕地歎道。
說完這個貌似恍然大悟的話之後她又略微抬眼看看馬中俊,這才想起來這個話的確說得有點不合適,甚至是意思都完全弄反了。她這個人雖然經常說尷尬的話,幹尷尬的事,有意無意地把別人逼到非常尷尬的境地裏,但是她自己能清楚地意識到這種種異常尷尬的情況完全是由她一手造成的時候卻並不多。毫無疑問,她是這個世界上最缺乏自我反省精神的女人。極其可惜的是,她本人完全不是這麽想的,她甚至從來都沒想過哪怕是類似的問題,一輩子都沒想過。
馬中俊隻能佯裝瀟灑地苦笑一下,來表示自己毫不介意她的唐突和信口開河,其他的便沒有什麽了,他真的不想再惹是生非和節外生枝了,這個女人的嘴還不如馬嘴嚴呢,在這方麵他已經領教過無數次了,他得到的深刻教訓早就能夠裝滿一火車了,他絕對不需要再一次證明此事了。雖說人類從曆史中吸取的唯一教訓就是,人類從未從曆史中吸取任何教訓,可是,他畢竟不想在同一條門檻上摔倒第N+1次。
渠玉晶抬眼看見馬中俊的小臉上終於非常應景地露出了寬容、溫和、慈悲的微笑,便立馬理所當然地毫不猶豫地以為對方會理所當然地不至於生她的氣,所以也就真的感覺無所謂了,她永遠都不會把任何在社交場合產生的負擔加在自己身上的,這也是她總是非常能夠瀟灑地馳騁於各類社交場合的秘訣所在,它的製勝法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