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上午,桂卿正在家裏百無聊賴地想著北溝燙驢肉的事情呢,腰間那頭快要死掉的傳呼機突然像個死而複生的蛐蛐一樣“嗶、嗶、嗶”叫起來了,上麵顯示了一個固話號碼。這家夥可能是憋了太久的原因,一旦得了機會表現自己便不遺餘力地賣弄起來,意在告訴主人它的本職工作是接收信息,而當電子表用隻是兼職,根本就發揮不了它的作用。
對於這個除了當時購買的時候店員試著打過一回的傳呼來說,這次接收的應該是它的處女信息,桂卿豈有不回之理?而且還得盡快地回方才為好,不然就是白白地激動半天了。
但是,家裏是沒有電話的,那怎麽辦呢?他很快就想到了三叔張道全的小賣部裏有電話。於是,他趕快往他家東邊不遠處的三叔開的店裏跑去。由於腳上那雙廉價的硬底布鞋很不給力,嚴重拖累了他那年輕而急躁的腳步,所以出大門的時候他差點給絆倒了。正如腚眼子再臭也不能隨便割掉扔了一樣,這雙鞋縱然是再不好穿,那也萬萬扔不得,因為他並沒有幾雙可供倒換的鞋子穿。
“喂,我是張桂卿,請問你是誰呀?”他按照傳呼上留的號碼撥打了過去,電話通了之後他的心裏充滿了天真的期待,好像有一個久未聯係的大富豪朋友在耐心地等著他,等著給他一個登天的雲梯。
“桂卿,是我,高程!”一個並不熱情的聲音回道。
“哦,高程啊,”桂卿極為熱情地回應道,正因為對方聽起來不怎麽熱情,所以他才故意要表現得特別熱情的,他就是這種特殊心理,比較喜歡逆向學習,“老夥計,你現在在哪裏呢?”
“又在幹嘛呢?”沒等對方回答什麽,他又搶著問道,他覺得這也是表現熱情的一種方式,“怎麽想起來給我打傳呼的?”
“噢,我在汽車站等蒲豔萍呢,”高程隨後答道,言語間也比剛才熱情了一小點,“閑著沒事,就想著給你聯係聯係。”
“那個,你中午有空嗎?”他又說道,比剛才似乎又熱情了一小點,“咱一塊聚聚,見見麵,聊聊天。”
“那行啊,”桂卿非常爽快地答應了,他知道對方的這個要求讓他很難拒絕,盡管他心裏也有一點想要拒絕的意思,然後他又大聲地問道,“你大概還要等多長時間?”
“這個不好說,”高程嘟囔道,“我看看吧,應該不會太長。”
“那正好,”桂卿開心地回道,因為他想起來“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那句話了,“等你接著你女朋友了,估計我也能到車站了。”
“我再想想,”高程又道,“大概半個小時左右吧。”
“噢,半小時左右,”桂卿隨即笑道,好像小時候考試得了滿分一樣高興,“好唻,你等著吧,我這就去。”
按道理講,本來他是想著約高程到自己家裏來認認門,順帶玩那麽一兩天的,但是一想到自己家裏實在是太寒酸了,他的麵子上掛不住,又兼著高程這個家夥還帶了個女朋友,他著實不好意思主動再提這個事了,就隻好隨機應變地說去縣城找他們了,後邊的事情等見了麵再說。對於一時不好處理的事,拖一會是一會,他也沒有什麽好辦法。
陪伴了桂卿和桂明弟兄倆六年中學時光的那輛“上樂牌”小輪自行車,在稍事休整了幾年之後又開始為剛大學畢業的“張家大少爺”服役了。十年前的夏秋交接之際,葉兒剛剛開始泛黃,張道武眼看著桂卿和桂明哥倆都要到北溝鄉中學念初中了,不能再撒開腳丫子跑著去上學了,就狠狠心咬咬牙把賣了幾茬兔毛攢的錢都拿了出來,帶著桂卿到縣城買的自行車。當時他們爺倆在縣城百貨大樓看了好半天,倒是相中了一款看著還比較結實的車子,結果就是錢不夠,那輛小輪的車子竟然要二百多塊錢,於是爺倆就出來了,準備打道回府。
他們剛出了百貨大樓沒多遠,正好碰見了村裏的秦元虎,也就是秦家的老二,桂卿得叫他二大爺。經過三言兩語地一交談,桂卿的這位二大爺就知道了他們爺倆想買自行車而錢不夠的事情,然後直接就掏出100塊錢來借給了道武,並十分爽快地說:“道武,孩子上學哪能沒車子騎呀,這一百塊錢你先拿著,趕緊去買車子吧。”就這樣,有了秦家二大爺的慷慨解囊,他們爺倆才買成的自行車。古有秦瓊賣馬,今有秦二大爺仗義相助,桂卿每每想起此事心裏都是倍感溫暖和激動。
其實,當時學校裏最時髦的車子是鳳凰牌和永久牌的坤車,就是沒橫梁的那種女式自行車,但是考慮到家裏的人還要騎著這玩意帶東西,所以道武還是買了這種更加結實耐用的帶橫梁的小輪車子,盡管它並不太適合小小年紀的桂卿和桂明哥倆騎著上學。
那時可把桂卿給高興壞了,他和弟弟終於有了人生的第一輛自行車,從那之後他們兩個人就合用一輛自行車上完了初中和高中。而姐姐桂芹在上初中的時候都是撒腳丫子跑著來回的,每每想到此處桂卿就感覺心裏很不是滋味。不過不好受歸不好受,這種感觸他也隻能悄悄地埋在心裏,而不好隨意地拿出來展示給誰看。
現在,這輛勞苦功高的曆經風霜的老爺車還是像以前那樣時不時地會犯點混,可謂是大毛病沒有,小毛病不斷,桂卿永遠都不知道它什麽時候會“掉鏈子”,給他製造各種奇葩的難堪,所有可以犯過的毛病它都不止一次地演練過,有時哪怕是剛剛修過的地方,它也照樣會重蹈覆轍讓他丟人現眼。山區農村的路真的太爛了,說起來也真難為這輛車子了。這輛車子讓他充分領教了什麽是墨菲定律。現在,他騎著這位墨菲定律的堅定證明者,開始向縣城汽車站進發了。
一路上桂卿都在不斷地考慮著請客的具體事情,從頭到尾每個細節都不肯放過。沒怎麽請過客的人就是這樣,沒點狗出息頭。
高程、蒲豔萍和他是大學同學,同一級的鹿墟老鄉。高程和蒲豔萍是一個係的,但他們和他不是一個係的,隻是關係不錯的老鄉,算是比較好的朋友。高程家是北部田成縣農村的,蒲豔萍家是南部高土縣城裏的,兩家相距100餘公裏,算是市內很遠的異地戀了。對於高程這個人他還是很佩服的,這小子絲毫不在意自己落後的家庭條件,剛一入學就對城市女孩蒲豔萍一路窮追猛打,一個學期不到就把這個女老鄉收入囊中,可謂是戰績顯著、成果輝煌,叫旁人羨慕不已。
此前他還經常心有疑問,不知道高程這小子究竟哪來的勇氣,居然敢死乞白賴地去追蒲豔萍那種城市女孩,也沒想到她這個看起來比較高端時尚的城市女孩居然這麽不經追,真是奇了怪了。當然,從內心深處來講他也沒怎麽看中她,他詫異的隻是高程出手的速度太快了,而且其成果也來得太容易了,所以他也就越發地看輕她了。
對於一個總喜歡拿他來當電燈泡用,同時順便加深一下同性之間友誼的老鄉、同學兼朋友,他到底該怎麽請客呢?如果是極好的朋友,比如發小,彼此知根知底的倒也好辦,可偏偏又不是這種情況。現在他都有點後悔買了這個破傳呼了,這玩意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啊。想來想去,他最後決定請高程和蒲豔萍去吃燙驢肉,名震青雲縣的北溝名吃,這個既是家鄉菜,又能拿得出手,隻是價錢貴了點,貴到他自己隻是聽說過而並沒有親自吃過的程度。
他非常隆重地伸手摸了摸褲兜,頭幾天上山扒蠍子掙的一百多塊錢還健在人世,稍微給了他幾分請客的底氣。他懷著十分虔誠的心幻想著,或許人家是來請他陪吃的也不無可能,他不該未見麵就在心裏先作了小。這真是人窮誌短怕擔當,馬瘦毛長不敢想啊。
他抽空呸了自己一口。
汽車站就在永安路中段,很好找。
頂著毒毒的大日頭,他像隻熱狗一般早早地趕到了那裏,立馬躲到一棵大法桐樹下先避避瀝青路麵上蒸騰起來的滾滾灼浪。高程恰好也站在那棵大樹下,他手裏拿著的折扇正上下翻飛,他那肥胖的身子正不斷變換著重心,交替壓在兩條膩膩歪歪的大粗腿上。他扇扇子的舉動似乎隻能使他變得更熱,而不能給予他所希望的涼快,因此他愈加扇得出火了。桂卿看見他的舉動都替他難受,想不出天下居然還有這樣扇扇子的男人,真是出了古了。
“好家夥,你怎麽又胖了?”桂卿熱情地喊道,他心裏明白這都是必須的陣勢,既不能減輕更不能簡略,“蒲豔萍看見了不說你啊?這麽俊的小青年一旦胖起來就不顯得帥了啊。”
“我們家豔萍,啊,那是最知道疼人的了,”高程把左手腕子上纏的男士小黑包輕輕地往上帶了帶,右手又輕輕地故作瀟灑地彈了彈煙灰,然後很不以為然地說道,“她就喜歡我這身肥肉,特別是肚皮上的肉,她說揉起來很有感覺,比你這種瘦人好玩多了。”
“噢,有些事你不懂,你不懂。”他接著笑道。
“不過,以後,你可能就會懂了。”他又笑道。
他一邊如此自顧自地說著,一邊恍然大悟般從小黑包裏掏出一包已經抽了一大半的香煙來,那是白盒的紅塔山,從裏麵輕輕地提了一根出來讓給桂卿吸,以示禮節性的東西他並沒有忘記。
桂卿趕緊接了煙,高程順手又給他點上。
“呦,夥計,你的消費檔次不低啊,”桂卿直接開玩笑道,半是羨慕半含酸的樣子,“現如今都混上紅塔山了,在學校裏咱時不早晚地能吸回2塊錢盒的飛馬煙就不錯了,那還得背負著沉重的內疚感,感覺很對不起家裏人,是吧?”
“其實在我們田成這種煙很一般了,”高程似乎並不讚同桂卿的說法,卻也不想去反駁什麽,於是便接口道,“一般喜宴上都用這種煙,屬於大路貨,不過那都是紅盒的。”
“當然了,”他又略微思考了一下,然後說道,“我們那邊紅白喜事普遍檔次比較高,這個根本就沒法比。”
“哎,對了,你們這邊什麽行情啊,也用這種煙嗎?”他又發癔症般問道,搞得桂卿心裏比較厭煩。
桂卿現在並不在意這個死胖子無意中流露出來的矯情和傲慢,他還不至於為這點小事就討厭和遠離對方,如果這樣的幾句話他都接受不了的話,那麽他們之間的友誼可能早就破裂一萬回了。
“城裏的情況我不知道,”他仔細想了一下,也學著對方的樣子慢慢地回道,盡管學得有些心虛,像初次做賊一般,“反正俺這邊農村的一般喜事也就是5塊錢左右的煙就差不多了。”
“煙酒的價格應該都是配套的,”他又補充道,覺得做人還是低調和謙虛一點比較好,“所以我估計酒也貴不到哪裏去。”
“豔萍那邊好像比你們這裏要略微好一點,”死胖子繼續不緊不慢地道來,好像一個祖祖輩輩都在做大官的人家培養出來小青年,他的樣子讓桂卿很是著急,“城裏喜事用煙也就是10塊錢那片的,所以還是田成縣更厲害。”
“哦,不過那樣也確實費錢,”這頭貌似可愛的小豬終於轉過想來了,於是又這樣說道,“一般的家庭也挺難為的,因為行情抬得太高了,大家都難受,這都是死要麵子活受罪的事。”
“這說明田成人都豪爽,辦事敞麵啊,”桂卿對胖子後邊這句話還稍微有些好感,於是便順勢恭維道,他就是這個賤脾氣,絕大多數情況下都喜歡順著別人來,“當然,這還是條件好的原因,要是沒那個條件想擺闊也擺不成啊。一切都是假的,隻有錢是硬的啊,席桌好看,那都是錢堆出來的。”
“到你結婚的時候那個場麵肯定也差不哪裏去,”他又就腿搓繩地恭維道,“肯定熱鬧喜慶,倍兒有麵子。”
高程竟然對此表示嚴重認可,這很出乎桂卿的意外。
桂卿冒著難以忍受的酷暑終於找到了兩人之間碩果僅存的那點共同語言,並沿著這條他辛辛苦苦地摸索出來的正確道路努力地陪死胖子繼續走下去,一起等著人家已然摟過和親過無數次的蒲豔萍小姐,那個在當年的大一新生看來已經是老女人的人。
在故作瀟灑的閑聊中他得知高程的工作已經落實了,人家很快就要到坐落在湖東區的市水文局上班了。這個消息讓他感到驚歎不已,其感受的刺激程度不亞於當場吃了一個二十年之後他才有機會碰到的牛油果,因為他自己的工作還沒點影子呢,人家已經確定到市裏上班了。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和高程雖然不是一個縣的人,但是家裏同是農村的,基本條件應該差不多,可現實的差距咋就那麽大呢?這才剛畢業多長時間啊,就已經拉開這麽大的差距了,那往後的日子還怎麽想啊?
而更讓他感覺驚歎的另一件事是蒲豔萍的工作居然也落實了,她考上了省裏的什麽生,被分到了離青雲縣城極近的糧滿鎮任什麽助理,而且她很快就要去報到了。此事輕而易舉地就打破了“福無雙至”的老話,讓桂卿不禁感慨萬分,也讓他充分領教了什麽叫“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她享受副科的待遇——”高程輕飄飄地說道,好像這事就和到小賣部裏花兩毛錢買了個牙刷子一樣簡單。
“享受什麽待遇?”桂卿來不及羨慕什麽,就連忙問道,青澀之意溢於言表。
隨後高程就給桂卿普及起一些最基本的社會常識來,他真是一點都不嫌麻煩。當然了,他的虛榮心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滿足。
“我的個老天哪,你真不懂這個嗎?”他在末了又詫異道。
桂卿此時隻能尷尬地笑笑,算是回答。
他確確實實不知道這些在很多人看來非常簡單的知識,他家裏祖宗十八輩都是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老農民,一個為官做吏的人都沒有,連個生產隊裏的小頭頭也沒出過,他哪裏知道這些事啊。
今天這個大太陽看來曬得很值,因為他到最後總算是搞明白了很多事情,也粗略地知道了很多單位大概是幹什麽的了。他心中僅存的那點非常可憐的社會知識實在是和現實中的存在,即那些他曾經在無意間忽略的存在嚴重地對不上號,因此他不得不由衷地佩服起高程來,且發自內心地覺得這個小子不簡單。
“怪不得人家能追求到一個城裏的女朋友呢,”他很正常地酸道,心裏也有點不是滋味,但是又覺得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畢竟以後的路還長著呢,“而我就沒有那個能耐,隻能被動地當個電燈泡。”
他當然不好意思直接問高程是怎麽進的單位,他明白高程也不會主動詳談這個事的。正所謂魚有魚路蝦有蝦路嘛,小雞不撒尿,各有各的道,況且他們現在還不是那種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正所謂投桃報李,有來有往,他也羞赧著拿出醜媳婦終歸要見公婆的勇氣,如大科學家愛因斯坦小時候向老師拿小板凳的樣子,告訴了高程他參加了縣裏組織的考試,而且已經過了筆試,報的是縣裏一個專業還算對口的單位。
再往前四年,他曾經天真地以為考上大學就成了傳說中高貴而神聖的“非農業”了,就是吃公家飯的人了。盡管他一直都是花自己的錢吃自己的飯,或者說是花家裏的錢吃家裏的飯,但是這種朦朧的模糊的誘人的前景還是深深地鼓舞著他,使他像極了趴在玻璃窗戶上的蒼蠅,雖然覺得前途一片光明,但實際上眼前根本就沒有什麽出路。
高程像模像樣地扶了扶他的仿金絲邊眼鏡,兄長般慈厚而又溫和地鼓勵了桂卿一番,說依他的能力和水平考上肯定不成問題,就是比這更好的位置也未必就考不上。於是,努力地想象著這些美好的憧憬,桂卿陪別人等心上人的焦躁似乎又減輕了許多。
盼望著,盼望著,蒲大小姐終於從不斷顛簸的不規律起伏的公共汽車上“哢嚓”一聲落地了,像是極為尊貴的外賓剛下豪華的波音787專機一樣。她從混亂而嘈雜的人流中翩翩而至,身罩一襲充滿神秘色彩的主要功能意在表現出某種優雅氣質的黑裙,頭頂一輪寬邊花布白色大帽子。她行步款款的樣子就像一隻大型貓科動物,又一扭三搖的,頗想有幾分趙四小姐的民國範兒,可惜模仿得還不夠到位,隻有一點點模糊的影子可以讓人聊以遐想一番,遐想過後也就沒甚趣味了。
桂卿長這麽大從來都沒見過如蒲豔萍一樣在容貌上具有如此強烈的兩麵性的女生,從來沒有。她有幾天打扮得像一個天真嫵媚而又時尚洋氣的城市女孩,充滿了溫情脈脈的玫瑰色的陽光,令人不禁心生**漾和向往不已。又有幾天,她忽然打扮得土裏土氣、不倫不類的,臉上也仿佛蒙上了一層重重的灰塵,洗也洗不淨,擦也擦不掉,再加上一臉似笑非笑的笑起來比哭還要難看幾分的古怪樣子,真是讓人感覺唯恐避之不及。天使和魔鬼輪流在她身上值班,大約一人一周的樣子,這一點頗讓人費解,一般人根本就搞不懂她到底屬於哪種級別的女人。
大名鼎鼎的友誼之神實際照顧和供養起來其實也很簡單,尤其是有女朋友在場的時候,一番必要的寒暄之後無非就是找地方吃飯的問題了。上大學的時候盡可以隨著性子使勁地空談,沒有誰會覺得尷尬,畢業了就不能再那樣了,凡事若不和金錢掛邊便是主動表明自己混得不行。這個淺顯的道理誰都懂,隻要一畢業就會懂,壓根就不要人教。
桂卿隱約地明白先下手為強和後下手遭殃的道理,況且他也是真的想盡盡東道主的情誼,好給高程一個麵子,以便使其在女友麵前能增色幾分,光榮一回,於是便熱情地邀請他們二位去本地最地道的“炮樓菜館”去品一品北溝燙驢肉。他真誠地希望他們這回隻是象征性地“品一品”燙驢肉,淺嚐輒止即可,而不是敞開肚皮大快朵頤,後者是他絕對負擔不起的。高程和他的外賓女友豔萍聽後欣然就同意了,並齊聲誇讚這個主意想得真好,好像就怕別人不知道他們兩口子的感情特別好一樣,同時還說北溝燙驢肉聞名遐邇,今日正好去見識一回。百聞不如一吃,這對年輕男女遇事倒是不客氣。大約人一旦找對了配偶,便在氣勢上立馬強了幾分,任誰都要讓著點了,尤其是在單身狗麵前。
好在這個讓桂卿愛恨交織的炮樓菜館並不遠,就在火車站北麵的老街裏,走過去十來分鍾就到了。雖然現在天氣賊熱,坐著不動都會弄一身汗,但是打的去未免太浪費了,所以他建議還是走過去比較好,說是如果餓透了,吃起驢肉來會更香。老街又叫炮樓街,皆因當年日寇在此街中間路西位置修建了一個十分堅固的青磚大炮樓而得名,桂卿前一陣子去天主教堂看病時就是經過此處的。路上,他自然要講解一番道聽途說得來的所謂北溝燙驢肉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又到底好吃在哪裏。
他的講解以“天上龍肉,地下驢肉”開始,以“驢肉香,馬肉臭,寧死不吃騾子肉”為結束,其中又重點演繹了一下北溝燙驢肉獨有的製作過程,尤其是突出了一個“燙”字,惹得蒲豔萍著實驚歎了幾番,以顯示自己確實是個地道的女生。他說這個燙分內燙和外燙兩種。內燙就是把健壯的老驢牽到一麵挖好洞的土牆邊,把驢頭伸過洞去,固定好,然後拿滾沸的開水從驢嘴裏灌進去,把驢活活給燙死。外燙就是把驢趕到一個狹長的土坑裏麵,用開水往驢身上澆,硬生生地把驢燙死。據說,內外燙的手段同時用,這種驢肉才最好吃。
他的這番鬼話說得一直都飄飄搖搖地走路的蒲豔萍嬌嬌弱弱地猶豫了一番,好像是少女心突然間就不可遏製地爆發了。她原本打算用自己的動搖來體現她那顆善良博愛的少女心的,可惜高程嘴裏一通咽著口水說出來的話很快就打消了她那原本就不怎麽硬朗的退縮和疑慮,讓她很快就變得勇敢和堅定起來了,從而體現了一種夫唱婦隨的味道。
“你看,這來都來了,哪有還沒吃到美味就先嚇跑的道理?”高程異常高調地笑道,根本就不知道什麽是內斂和含蓄。
“豔萍,我看你也忒柔弱了吧?”他又頗為自豪地說道,意在結合實際迅速提高女友的品味和認知能力,“豬肉、牛肉、雞肉你平時不也吃得挺歡的嗎?怎麽輪到最最好吃的驢肉了,你倒打了退堂鼓?”
“誰吃得歡了?”蒲豔萍不滿道。
“再說了,”高程又大大咧咧地諞嘴道,“誰又不天天吃這玩意,今天就是略微地嚐一下嘛,看看味道究竟怎麽樣,要是實在不好吃的話,大不了你以後不吃就是了,難道誰還會拿槍逼著你吃啊。”
他的小豔萍立刻就亭亭不語了,很是知趣和識時務。
“這玩意肯定不便宜,對吧,桂卿?”高程又道,一副替桂卿打算的樣子,真是可笑到他姥娘家了。
不過,他這話倒是說到桂卿的心窩裏去了。
桂卿又思念了一下他口袋中為數不多的錢,提前給它們做了一番情真意切的祭奠,感謝它們大無畏的犧牲精神,它們這一去,其結果似乎並不比那些可憐的老驢被開水燙死好多少。
但願能夠吃一頓的。
“現在肯定不會真去拿開水燙活驢了,”他隨後接話道,這個說法當然也是非常想當然的,因為現在真實的殺驢情況他並不了解,他不過是順便表達了一種極其渺茫的希望罷了,“那個辦法也忒殘忍了,聽說現在都和普通的宰法一樣了,你們就當是吃牛肉或羊肉了。”
“對了,過一陣子就該喝伏羊了,等回頭有空咱再一塊喝伏羊吧。”提到羊肉,他又加了一句。
桂卿正興衝衝地說著呢,在快到驢肉店門口的時候忽然迎麵碰到了一個人,那就是他的高中同學趙維。這個趙維正撩著兩條羅圈大長腿,咧著一張填滿各種姿態齙牙的青蛙大嘴在街上走著呢,背上還拉著一個灰白色的蛇皮大口袋,像個討飯的人一樣,正麵就撞上了桂卿三人。如果除掉腿上和嘴上的兩大缺點,他絕對是個人見人愛的美男子,大高個,寬肩膀,蜂腰高臀,一對銅鈴般的大眼睛不時地射出耀眼的光芒,比十五的月亮都要強幾倍,盡管這個亮光裏並沒有什麽實質性的內容。
桂卿連忙熱情地和趙維打招呼,並問他到縣城幹嘛來了。他說是家裏正在蓋新房子,他坐公共汽車來縣城買五金電料等東西的。桂卿順嘴就問他吃飯了沒有,他直接說還沒吃。桂卿就硬著頭皮說那就一塊吃唄,反正也沒外人,他就利索地答應了。他雖然也明白一點“吃外頭不省家裏”的道理,但是又覺得這種臨時被邀請參加的飯局並不是必須還場的,況且他也不願拂了桂卿這個“同潦”的美意,因此在答應的時候心裏並無太大的負擔,好像撿了多大的便宜似的。
桂卿指著趙維向高程和蒲豔萍介紹道:“這是我的高中同學趙維,也是我的同潦,老家是南邊河涯鎮的。”
然後他又向趙維介紹對方道:“這兩位是我的大學同學,高程和他女朋友蒲豔萍,他倆是同一級的,但不是一個係。”
“同僚,難道恁倆是同事嗎?”高程果然詫異道,這讓桂卿感覺有點不舒服,“桂卿你不是還沒上班嗎,怎麽和他就是同僚了?”
“什麽,他叫趙維?”幾乎就是在同時,蒲豔萍滿臉調皮地笑著問道,“好奇怪呀,居然和電視劇裏的小燕子趙薇同名!”
“他是‘維護’的‘維’,”桂卿見狀連忙向不通本地風土人情的蒲豔萍女士解釋道,“和小燕子‘趙薇’的‘薇’屬於同音不同字,而且咱們這個是‘男趙薇’嘛,又不是女的。”
“我說的這個同潦,是‘窮困潦倒’的‘潦’,而不是‘官僚’的‘僚’,”趙維也十分爽朗地向兩位新朋友解釋道,好像這個世界有多稀奇似的,“以前俺和桂卿鬧著玩的時候互稱同潦,嗬嗬。”
聽完趙維甜不學的解釋,蒲豔萍突然又開懷大笑了,她不假思索地說:“那要是恁兩人一塊進監獄,又一塊戴腳鐐手銬的話,豈不是得叫‘同鐐’了嗎?”
大家都懷著截然不同的心情嗬嗬大笑起來,蒲豔萍也意識到了這個延伸並不恰當,或者說並不怎麽討人喜歡,有悖於她大學畢業生和副科級人物該有的水平,於是就不好意思起來,稍微臉紅了一會。
桂卿不願意把同潦的話題繼續深入下去,於是就打住道:“走吧,趁著現在人不多,咱先進去,一會可能就沒地方了。”
他隨手掀開兩扇沾滿斑斑油跡的塑料門簾子,一幹四人就進了驢肉店,滿滿的肉香味混和著多種難聞的中藥味馬上撲鼻而來。待大家進店之後,他好想像《水滸傳》中的阮小二一樣,拿著猛勁大聲地道一聲“大塊的肉給灑家切上十斤來”,可惜他現在還沒有那樣雄厚的資本,但又不能表現得太窘迫太小氣了,於是就壯著膽子要了二斤驢肉分成四碗,外加油炸花生米和麻汁拌豆角兩個涼菜,素炒土豆絲和素炒豆腐幹兩個熱菜,一小筐剛出爐的熱鋼貼子,四瓶本地產的北極圈啤酒。
望著香氣撲鼻、熱力四射、喝了之後肯定非常滋潤的一頓大餐,他都忍不住要流口水了,同時心中暗想:“驢肉湯真好喝啊,聞著就饞人。”不過,一想到父親天天趕著個毛驢車去給人拉磚拉石頭時辛苦異常的樣子,他又覺得實在咽不下去這個驢肉湯,好像這碗裏的驢肉就是從他家的驢身上一刀一刀割下來的一樣。
吃飯自然要有說法,喝酒自然要有講究,不然人家憑什麽吃這個飯,喝這個酒啊?人家又不是沒吃過沒見過的下三濫、土鱉。為了讓三位好友吃得坦然,喝的舒心,消費起來沒有任何的心理負擔,他故作瀟灑地舉杯勸道:“都說一輩子同學三輩子親,來,咱們為了同學情誼,碰個杯。現在高程兄弟、蒲豔萍師妹是愛情和事業雙豐收,趙維兄也要成家立業,正兒八經地混社會了,我祝你們以後事事順心如意,越過越好,也希望咱們以後常聯係,常來往,友誼常在,啊。”
“同祝,同祝。”三人和他共同舉杯,開始喝了起來。
桂卿此時隻是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啤酒就放下了手裏的杯子,他哪裏敢順著性子使勁喝呀,他怕一會喝多了,兜裏的錢不夠結賬的,那就醜到家了。在如此炎熱的夏天裏喝啤酒,要是真放開肚子亂喝一氣,簡直就和喝涼水似的,他當然不敢盡興喝了。
不大的酒桌上,意氣風發的高程隨便講的一個笑話讓他幾乎記了一輩子,其大致內容是這樣的:“都說親家之間的關係最不擔待事了,我今天就說一個親家之間吃飯的事。說是田成有一個老頭去走親家,中午親家留他吃飯,但是招待得很不好,他就有點生氣了。吃飯之前他就問親家了,說親家,恁家裏有菜刀嗎?親家說有啊,你要它幹嘛?他說,我把我來的時候騎的那個毛驢給殺了,一會咱好炒個辣驢吃啊,這不又多了一道好菜嘛。親家就說,那一會你怎麽回去啊?他就說,一會我就騎著恁家的雞走。親家一看,實在沒法了,就把家裏的雞殺了,炒了個辣子雞端上桌。喝酒的時候,這家夥又嫌親家給他倒酒太摳了,於是就問親家,恁家有鋸嗎?親家說有啊,你要它幹嘛?他就說,親家你每次倒酒的時候都倒不滿杯子,杯子的上邊根本就用不著,我幹脆把杯子的上邊給鋸掉算了。親家一看,就知道他什麽意思了,趕緊又拿出一瓶酒來,每次都給他倒得滿滿的。等吃完飯喝完酒了他又問人家,說親家恁家有鞋底嗎?親家又是一愣,不知道他又是什麽意思,就問他要鞋底幹嘛呀?他就說,親家呀,我拿鞋底照我的臉使勁打幾下,我把我的臉打得紅撲撲的,就和喝多了一樣,顯得親家你今天招待得好,這樣的話你的臉上也顯得好看呀……”
後來天也談足了,地也說夠了,友情也敘盡了,國內國際形勢也都分析完了,實在是無話可談了,高程也幫著蒲豔萍把她碗裏的大部分驢肉給消滅光了,正式起場的時候也到了。
“俗話說酒無盡話無盡,”桂卿及時地總結道,生怕總結遲了會出問題,比如趙維或者高程一高興,再來一瓶,“要是吃得不好,喝得不盡興,那就怨我,下回咱再補。”
“來,杯中酒,都幹起!”道辭完之後他又倡議。
說完這話,他一仰脖子,把杯子裏剩的一點酒底子喝得不留一分,然後起身就去結賬,其他三人也未甚推讓。
總共86塊錢,還好,沒超標!
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他不敢想象,如果真超出預算他該怎麽辦?
裝好飯店老板娘賞賜回來的還帶著些許驢肉腥臊氣味的四個銀光閃閃的硬幣,他和他們說起分別以後各自怎麽走的事情。
趙維要坐公共汽車回河崖鎮,繼續他那被桂卿意外中斷的江湖行程,恰似古代武林高手獨孤求敗的行程。高程則要陪著蒲豔萍去糧滿鎮提前考察考察,因為鎮上說給她安排好了房間,她隨時可以住進去。既然她可以住進去,那麽他就可以住進去,反正他和她是一體的,幹什麽都能同進同退。他們想先買點臨時用的東西,順便去整理一下房間,回頭有關單位會統一帶著這批頭戴光環的人正式報到。
趙和高、蒲二人恰好順路,都是往南去的,因此可以同坐一班公共汽車,隻是高、蒲先下車而已,於是他們便結伴去汽車站等車去了。
桂卿就獨自騎車子按照原路向東,回家去了。
回家的路上他突然想起來,他還沒搞清楚高程和蒲豔萍是從哪裏來的這個問題呢,或許是高程曾經說了,但是他沒怎麽注意。現如今他隻好開動起剛補充完驢肉的腦筋猜想起這個問題來,但是後來卻對各種可能的結果都不太滿意,他索性就不去想這個事,轉而認真地反芻起剛才吃到胃裏的驢肉了。在反芻了半天之後,他不禁慶幸起自己的英明偉大來,幸虧沒多喝啤酒,倘若喝多了酒,一是結不了帳丟人現眼,二是萬一嘔吐了,豈不可惜了這些上好的驢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