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個人能非常成功地躲開一個極大的不幸,而且在此之前他還一直以為這個極大的不幸是根本就不可能避免的話,那麽這或許比他得到其他任何更大的幸福更讓他感覺美好和踏實。桂卿就是帶著這樣一種劫後餘生並倍感欣慰的感覺去迎接陽光燦爛、朝霞萬裏的周一的,而且周一也從來沒像今天這麽可愛過,這麽值得他去好好地享受一番。

快到中午十一點的時候,東院部的二把手錢三鼎和一個年輕的小跟班就來到了位於南院的水務局辦公室裏,他們昨天已經下過電話通知了,說是今天上午要來催促和落實一下兩報兩刊,尤其是《鹿墟日報》的征訂工作。錢三鼎高高的個子,人長得非常壯實,站在那裏就像個實心的鐵塔一樣。他臉膛黝黑,眼睛很大,嘴唇寬闊,鼻梁高挺,一舉一動都顯得特別有氣勢。他那占地麵積很大的額頭和略帶三五根白發的兩鬢下麵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深坑和巨大凸起,這些麵部“地質災害”不僅沒有影響到他的光輝形象和非凡風度,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增添了不少他的個人魅力。都說權力是最好的藥物,其實權力也是最好的化妝品,它能非常輕鬆地把掌權者外表上的某些缺陷轉變成充滿個性魅力的特點,甚至轉變成令人羨慕的優點和閃光點,悄然之間起到化腐朽為神奇的巨大作用。顯然,錢三鼎那張叫人過目不忘的黑臉膛儼然成了他最大的招牌,成了他最顯眼的旗號,比任何國內外馳名商標都具有更高的品牌價值,擁有更多的無形資產。他這樣一個站著比人高和睡著比人長的人,誰想要在視覺上忽視掉他,那幾乎都是不可能的。

劉寶庫像個老熟人一樣嘻嘻哈哈地和錢三鼎打過招呼,然後就把他引到了薑月照屋裏,完成接頭任務之後不多時他就折回了辦公室,即他的老窩。他一邊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熟練而又緩慢地撥著一個號碼,一邊麵無表情地嘟囔道:“這個時候過來檢查工作,擺明了就是來吃晌午飯的嘛,這幫家夥也真是的,腿長得可真長……”

“來早了還不好呢,總不能一幫人都撅著眼皮硬等到中午吧?”渠玉晶隔著老遠的距離冷笑了一聲後不緊不慢地嘲弄道,“叫我說這個點正好,拉不幾句呱就該去暈乎暈乎了,人家可不傻啊。”

“渠玉晶,還有小張,恁兩人中午都別走了,”趁著電話還未撥通的空劉寶庫帶著一絲不耐煩的情緒安排道,大方得要命,“一塊陪錢他們吃飯,薑局長剛才都給我安排了。”

桂卿靜靜的沒說話,因為他知道劉寶庫隨時有可能和電話那邊的人通話,他不能打擾對方。另外他也不大喜歡渠玉晶剛才說話的語氣,總覺得她此言未免過於尖酸刻薄了些,帶著煽風點火和不怕事大的意思,這其實是不好的,誰聽了都會不舒服的。

“那是了,就恁幾個熱喝的人來看,一上了酒桌不喝個天昏地暗還能輕易地下火線嗎?”渠玉晶可不管這一套,她直接張口拒絕道,好像誰非得拉著她或拽著她去吃這頓她根本就不屑於吃的飯不可,“我先聲明,我家裏還有事,我就不耽誤恁盡興了。”

“再說了,我平時又不喝酒,”她又刻意地強調道,眼神飄忽飄忽的,“誰說也不行,反正就是不喝。”

“我的老天唻,誰說讓你喝酒了?”劉寶庫立即不冷不熱地回敬了她一句,好讓她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他剛想再往下說呢,手裏的電話恰好就接通了,他連忙給金鼎軒餐廳的服務員訂房間,然後才不耐煩地掛上電話。

“讓你陪酒,又不是讓你喝酒,你看你嚇的嘛?”稍後他又接著剛才的話褒貶她道,“作為一個不折不扣的老同誌,在小青年麵前你別那麽沒出息好不好!”

“這回是薑局長指名道姓讓你和小張陪客的,”他接著冷冰冰地日囊她道,“又不是我想硬留你的。”

“當然了,我也知道,”他又自嘲道,加足馬力向她開炮,“要是我想留你吃飯,恐怕還沒那麽大的臉呢。”

“哎呦,你個死老劉,”她這下可來勁了,接著剛才的熱乎勁就刺撓道,“你聽聽你那個酸不溜的意思,你哪來那麽多廢話啊?”

劉寶庫張了張嘴,但是沒出聲,像條離開水的魚一樣。

“我不是給你說了嘛,我家裏有事,確實有事,你以為我虛情假意的還等著你多讓幾遍啊?”她輕飄飄、軟綿綿、連吃帶咬地又白了劉寶庫一眼,有些佯裝氣憤地辯解道,“叫你說我是那樣的人嗎?”

“她還不如就是那樣的人呢。”桂卿暗想。

“你要是真有心情想請我吃飯,”她自作多情地說道,“其實也沒有那麽難,隻不過你別借著公家的酒來表達你私人的感情啊,你處處都這麽算計,這麽送順水人情,也不嫌累得慌。”

“你看看你,這又沒邊沒沿地扯哪去了呀?”劉寶庫有些鄙夷地說道,滿臉哭笑不得的膩歪表情,他真是受夠這個娘們了,“噢,公家的酒就不是酒啊?公家的酒就不好喝嗎?非得我自己掏錢才算請你的客嗎?俗話說得好,隻要心情有,喝啥都是酒,咱兩人就是喝杯最孬的茶葉茶唻,那一點也不耽誤表達我的心情啊,是吧?”

“那是當然的了,你的嘴多厲害了。”她譏笑道。

“哎呀,你這個人說話為什麽總是四六不上道,說起話來東扯葫蘆西扯瓢的,讓人摸不著頭腳的呢?”他故意不解地嘟囔道。

“再好的酒我也不喝,再貴的茶我也不喝,不好意思,對不起,我今天真有事,失陪了。”如此耀武揚威地說著,她直接鎖上抽屜拔下鑰匙,起身就往外邊走去,根本就不給他任何說話的機會。

臨出門前她還再次自作多情地回顧了一下尷尬不已的老劉,搞得自己好像擁有傳說中的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無窮魅力一樣。得罪了人卻渾然不知,有時候甚至還沾沾自喜,這就是她,辦公室裏養著的一個大活寶,往往什麽事還都少不了她,因為少了她就不熱鬧。

“呸,你不參加不參加就是了,”她看似瀟灑地拍拍後腚走了以後,他翻騰著一對小白眼對著辦公室的門恨恨地說道,“那也行啊,隨你的便,反正你想幹嘛就幹嘛,可是你自己該去給人家薑局長說一聲啊,對吧?噢,你不想去,然後這麽一扭腚就走了,看著還怪瀟灑唻,可是這也有點忒不像話了吧?”

桂卿覺得這話也在理,他還是有點同情劉寶庫的。

“唉,娘們啊,無論到什麽時候都是沒點道理可講的。”劉寶庫隨之又歎道,看來對離去之人的劣跡也是沒法。

“小張,你去給唐局長和穀主任,還有呂翔宇也說一聲,”發完牢騷後他又安排桂卿道,“讓他們中午都別走了,一起陪錢吃飯。”

“還有,”他又低著頭刻意地安排道,“誰有事就讓誰走,你不要多說話,愛吃不吃。”

“不用喊馬局長嗎?”桂卿問道,有點熱心過度。

“喊,隻要你能見到他就行。”劉寶庫突然詭笑道。

桂卿雖然一時沒理解透徹劉寶庫的真實意思,但他還是甜甜地答應了一聲,便要出門去通知那些人。他剛出辦公室的門,無意中看見了北院付秦晉的背影,此刻她正氣喘籲籲地從樓梯口往西邊薑月照的屋走去,也不知道找他有什麽重要的公事要匯報或請示。

中午的飯局像平日裏的任何一個普通的公家飯局一樣,在一片安樂祥和平淡無奇的庸俗氣氛中開始了,大家都輕車熟路地入了座、就了位、端起了酒杯。酒桌上沒有一個人再提要認真完成報刊征訂任務這個事了,仿佛那隻不過是一個把兄弟姊妹們聚集在一起喝酒吃飯的由頭罷了,根本就當不得真,也沒必要當真,誰要是在這個時候再提起它,誰就是貨真價實的幼稚可笑和愚鈍至極的人,絕對傻得不可救藥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開場話也都已經說個差不多了,作為主賓的錢三鼎就開始在薑月照笑眯眯的目光的注視下逐漸進入他的角色了。好戲就要開始上演了,眾人都睜大了眼睛等著看他的戲。

“今天非常有幸見到了我們水務局美麗漂亮的付,”他借著輕微的酒色蓋著臉,興衝衝地色迷迷地斜楞著一雙瞎驢眼緊緊盯著付秦晉的一對豪胸開口笑道,“我的心情呢,可謂是十分激動,為了隆重表達一下我對付的尊敬和仰慕之情,我先講個小笑話,來活躍活躍氣氛,預熱預熱,一會好趁機敬這位小妹兩個充滿**的酒。”

眾人都知道他狗肚子裏裝的什麽心,無非就是和大家的心一樣罷了,所以都或明或暗地笑了,權當是助酒興了。付秦晉雖然也能預感到他的不懷好意和居心可測,但是守著這麽多人的麵她也不好主動說什麽,一說反倒是沒什麽意思了,所以她就在那裏悶頭夾菜,僅把兩個耳朵支起來認真地聽著,同時還在心中快速地盤算著一會該如何應對。

錢三鼎扭扭捏捏地擺出一副大人物想要平易近人,想要努力和大家夥打成一片的架勢來,兩眼放著賊一樣的精光緩緩地講道:“說是有一群男人,啊,一群男人,脫了衣服在河邊洗澡——”

說著,他又非常鄭重地瞥了一眼付秦晉的臉色,見她仍是無動於衷的樣子,隻顧著悶頭吃菜,也沒有什麽其他的表示,便收回了那兩道賤賤的目光,知道對方的耳膜也應該起繭子了。

“他們正高高興興地洗著澡呢,”然後,在眾人景仰和期待的目光注視之下他又得意洋洋地繼續講道,“忽然發現河邊的大樹上有一群猴子在偷看他們洗澡。這群猴子看著看著,忽然有一隻小猴子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手舞足蹈、樂不可支。別的猴子都問它,說你這家夥笑什麽的,那麽高興,你沒見過洗澡的嗎?這個小猴子就說了,你們看看在河裏洗澡的那群大猴子好玩吧,它們不光身上光溜溜的沒長毛,而且尾巴還都長前邊了,最可笑的是那個尾巴還那麽短,一把都能攥過來。”

錢三鼎一邊惟妙惟肖地模仿著小猴子的聲音說笑著,一邊用兩隻手不斷地調節著距離比劃著那個長在前邊的猴尾巴的長度,喜得眉飛色舞、屁不在腚的,好像一個奇醜無比的農村老男人剛剛說妥了對象一般,又像是正躲在巨人的後門前看稀罕呢,突然就被一個驚天動地的響屁嗤了個正著一樣,嘴怎麽也合不上了。

大家隨即都跟著大笑了起來,連桂卿都覺得這個笑話很有意思,水平確實不低,想來也不算多低級。他之所以感覺這個笑話好聽,關鍵在於錢三鼎這個人笑話講得好,表情很到位,而不是這個笑話本身多有意思,多好玩。錢三鼎放下東院重要人物的架子,以一個資深老油條的身份去模仿一個稚氣未脫的小猴子說話的樣子,這實在是太搞笑了,一下子就激活了滿屋人的興致,使大家喝酒的勁頭無形當中就旺盛了不少。

“錢,你好歹也是部的負責人之一,多少都應該注重一下風度,說話怎麽能這麽粗魯呢?”眾人笑過之後付秦晉才擺出一副見怪不怪的非常寬容大度的表情說笑道,“你就不能說點格調高雅的東西,讓大夥也跟著受受教育,受受啟發嗎?別整天淨弄這些低俗的東西,白白地掉了你的身價。”

“嗤,我說妹妹唻,這你就不懂了吧?”錢三鼎腆著個老臉非常不屑地說道,還是擺脫不了多年養成的高高在上的意味,雖然他已經很努力地在低調了,與此同時他自己偏偏又感覺不到什麽不妥,“作為一個男人嘛,就得粗得乎的,細溜得和個麻杆似的,那怎麽能行呢?要那樣的話,你們女同誌會不滿意的,你說是不是?”

眾人又跟著開懷大笑了一番,這下搞得付秦晉徹底不好意思起來了,她強力壓抑著不斷開始泛紅的臉蛋上所呈現出來的一攬子微妙表情,不軟不硬地回應道:“反正嘴長你身上,你想怎麽說就怎麽說,誰能和你這種位高權重、一言九鼎的人抬杠啊。”

錢三鼎的嘴角都咧開了花,他就喜歡一言九鼎這個詞。

“錢,我看你這個話也不能那麽說嘛,你怎麽知道俺付不懂的呢?”這個時候呂翔宇接著錢三鼎的話開玩笑道,多少也有些諞能的意思,他不說話已經好長時間了,“說不定她比你懂的還要多呢,這都很有可能的事,對不對?”

“俗話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嘛,”他又嗬嗬笑道,那個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的勁頭旁人看著就別扭,“你怎麽能隻憑著一些表麵的事情來判斷一個人內裏的東西呢?”

“翔宇,看我不撕爛你的嘴!”付秦晉當即罵道。

她看起來似乎就要惱了,但是終究卻不肯惱,她也不能惱,如果要真惱了的話,那她就不會幹到今天這個位置了。所以,和框架內的人開玩笑其實是非常安全的,當然也包括非常深入地幹別的事,有的人就深諳此道且樂此不疲。外人終究是外人,始終比不得內人值得信任,畢竟內人是為了共同的想法走到一起的,不會輕易地翻臉不認人。

“噢,對,對,就是呀,”錢三鼎正兒八經地開始恍然大悟起來了,他表現出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然後遂咧嘴笑道,“雖然你剛才說的‘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這句話並不怎麽準確,但想想還是很有道理的,我們確實不能隨意地說我們的付不懂這些事,啊哈哈——”

“說到這個懂和不懂,我又想起了一個故事,”等他把剛才笑著的時候仰過去的頭重新又抬起來之後,又意猶未盡地說道,立馬重新吸引了眾人的目光,“說是這天從海上漂來一具男人的屍體,麵目十分模糊,怎麽也看不清長相,隻有下邊一覽無餘,清晰可辨。”

“這個時候,”他聚精會神地講道,還不忘拿眼斜視付秦晉,好像對她多感興趣似的,又好像他今天就是為她而來的,“全村的女人都想知道出事的人是不是自家出海打漁的男人。一個老娘們說,那不是俺姐夫,也不是俺男人。另一個老娘們說,那不是村長,也不是。最後過來一個年輕的小寡婦,隻見她走上前去,盯著男屍下邊的那個東西看了老半天之後,又長噓了一口氣,然後朝著那些婦女揮了揮手說,恁都回去吧,這根本就不是咱莊上的。”

眾人又是一陣狂笑,樂得都吃不下飯了。

“我講完了,大家都起了這杯酒,”等大家笑,畢錢三鼎把臉轉向左邊的薑月照,看起來暖意融融地說道,“然後讓咱們德高望重的薑局長給咱們再來一個助助興,怎麽樣啊?”

大家都高舉酒杯咋呼著,既是響應錢三鼎帶的酒,又是響應他讓薑月照講笑話的建議,可謂是一舉兩得,其樂融融。好多事就是這樣,就怕大家跟著瞎起哄,隻要咋呼的人多了,當事人的頭腦就很難保持清醒,薑月照此次自然也不例外,盡管他已經足夠老謀深算的了。

“我年紀大了,也不如恁的腦子好用,”薑月照笑著把杯中酒一口氣喝了,他其實早就等著喝這杯酒了,隻是不好意思直接動嘴而已,然後他用手抹抹嘴角,慢悠悠地說道,“我就講個以前的舊笑話湊個數吧,恁要是以前聽過,也別吱聲。”

薑果然還是老的辣,他沒講之前先把調子定死了,別人笑不笑的也就無所謂了,他反正是提前打完招呼了。

“說是有個在單位裏多少負點小責的男人,”他坦然自若地講道,當然不用再考慮這個笑話到底好不好笑的問題了,“帶著他的那個相好的女人出去,上外邊旅遊玩了半個多月。這一天他回家了,黑天上床的時候他怕媳婦懷疑他什麽,幹事的時候就使個愣勁地弄,弄得嗷嗷叫,搞得動靜很大,因為他心虛呀,是吧?”

“這邊兩個人正歡著呢,”他一邊如此講著,一邊笑得更深了,不小心破壞了講笑話的老規矩,即聽眾還沒怎麽笑呢,講笑話的人自己先忍不住笑了,“哎,突然樓下的鄰居就上來敲門了,那個鄰居一邊敲門一邊大聲地喊著,啊,恁說說,這都半多個月了,恁天天這樣嗷嗷地叫,一點也不避諱人,還讓不讓人睡了!”

薑月照的笑話雖然並不怎麽新鮮,但是架不住他講得非常起勁,而且還是那種不經意的起勁,尤其是最後那句“還讓不讓人睡了”,他說得非常賣力,語調非常本地化,而且聲音還特別響亮,因此“笑果”也很好,一點都不輸錢三鼎的笑話。

錢三鼎自然是借著薑月照的笑話煽動著大家又喝了一大杯才肯罷休。因為他的酒量一向都很好,要是等著別人按老一套程序勸他的時候他再喝,那往往是喝不過癮的,那會屈了他作為英雄豪傑的才幹和能量,所以他才積極主動地捏個題目就喝的,反正這個桌上他的職位最高,說話最有權威。他知道,這個酒桌上能喝過他的人幾乎沒有,也就是薑月照勉強能和他過過招,最多也就是打個平手而已,其餘的人他根本就沒放在眼裏。人要想狂傲必須得有狂傲的資本,他明白這個道理,他也確實有這個資本和實力。

當講葷段子的遊戲或競賽告一段落之後,大家都埋頭吃菜喝湯的時候,唐禮坤忽然間來了一股子特別的興致,隻見他兩眼放出黑灰色的光芒,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兩隻肥厚的大黑手在桌子上空毫無目標地揮舞著,像是要去抓一隻智商極高的蒼蠅一般,表現出一副急著想要在眾人麵前好好地展示一番的可笑勁頭。可是,在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想要快點發揮過人才智的時候他仍然必須要承認,他還是沒能很好地克服自己身上那種年深日久養成的幹什麽事情都慢騰騰、懶洋洋的壞毛病。

“付,我沒大聽清楚,你剛才說的什麽?”他在迫不得已地長出了一口氣以表示自己實在有些力不從心的意思之後,高傲而又隨和地裝道,一點也不知道或在意別人究竟是怎麽看他的,“反正嘴長在錢身上,他想怎麽說就怎麽說,是不是這句?”

付秦晉愣了,旁人也都愣了,不明白這話是什麽意思。

“其實啊,叫我說,”唐禮坤看著付秦晉一臉疑惑和吃驚的樣子,又樂嗬嗬地繼續自得其樂地調笑道,還覺得自己的理論功底很深厚,專業素養很強呢,“你這樣講嚴格來說是很不嚴密的,邏輯上也講不大通。人家錢那是專門幹工作的,他的嘴不僅僅是他的嘴,同時還反映了著的意見和的意見。所以我們絕對不能說他想怎麽說就怎麽說,而應當說,他說什麽就是什麽!”

言畢,他拿起桌上擺著的筷子狠狠夾了一大口菜,一舉搗進自己的大嘴裏邊饒有興致地開吃起來,吃得嘴角流油和兩頰生風,似乎他要通過牙齒的狠咬硬嚼來為自己的上述發言助威、喝彩和加油。在沉得住氣這方麵他絕對是個出類拔萃的人,隻要別牽扯到他的切身利益就行。誰要是一旦動了他的奶酪,他非得和別人拚命不行。

他可是個有原則的人,說話從來不隨便,貴人語緩嘛。

本來大家見唐禮坤冷不丁地插話進來,都以為他要奉獻一個精彩絕倫的好段子出來呢,沒想到他會說出這麽一番好為人師且大煞風景的話來,不禁都有些厭煩了,隻是不好意思明說而已,他這個人又聽不得任何的反對意見。而唐禮坤卻堅定地認為,是他那非同凡響的見解和意見引起了大家強烈的興趣和深入的思考,所以大家才繼續埋頭吃喝的,因此他變得越發有些得意和自豪了。

他在等,別人也在等,隻是等的不是一種東西而已。

誤會的人繼續誤會著,尷尬的人繼續尷尬著,弱智的人繼續弱智著,隻是時間匆匆流逝了一些而已。

“哎,小張,你年輕,腦子又靈活,你也適當地表現一下呀!”穀建軍雖長得一表人才,看著和個人燈似的,但一向都是後知後覺的,隻見他用手仔細理了一下那層油光可鑒的頭發,突然笑嘻嘻地說道,真是和發癔症一般,“你講個好聽的笑話,讓咱東院的大領導聽聽,高興一下,展展你的才藝,怎麽樣?”

“老穀,你說你讓他講什麽的呀?”眾人還沒來得及表態,桂卿也沒來得及表態呢,就見唐禮坤很不以為然地說道,真是太拿自己當盤菜了,一點也不見外,“他一個才上班沒多長時間的小青年,深了淺了的都不好把握,肯定是講不好的,講不好。”

“到底是講不好,還是不好講呀?”穀建軍被唐禮坤這麽貿然地一擋,不禁有些生氣了,於是便笑裏帶怒地怒中帶笑地真不真假不假地盯著對方的眼睛火辣辣地回應道。

唐禮坤沒理他,繼續大口扁腮地吃菜以示不屑。

“你要是說人家小張講不好,”穀建軍緊緊抓住他的軟肋使勁攻擊道,看著他那個不慌不忙的樣子就煩得慌,“不是我說你,那可是有點看不起人家啊。你要是說在這種場合不好講,那還勉強說得過去,這也是你的一番好意。”

“不過就算是好意,恐怕用的地方也不對。”他又結結巴巴地加話道,辣椒味變得更濃了,大家差不多都聞到了。

“我說的原話就是講不好,”唐禮坤一聽穀建軍的這個肉頭話就感覺有些不大對勁,通篇都是“善者不說、說者不善”的意思,遂放下手中的筷子仔細地品味和琢磨了一陣子,然後他把那張黑臉猛然一沉,非常正色地說道,“至於這個話具體怎麽個理解法,那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了。就算是我能管得了天,管得了地,難道說還能管得了別人腦子裏是怎麽理解的嗎?”

“真是笑話!”他非常不滿地冷笑道。

言罷,他又慢騰騰地拿起剛才丟掉的筷子要去夾菜,卻又感覺這樣做未免顯得太貪吃了,不大雅觀,於是就放下筷子端起酒杯來好沒意思地自飲了一杯。他雖然經常和別人開一些比較低級和無聊的玩笑,但實際上他自己卻是個壓根就開不起玩笑的人,眾人自然都知道他的這個秉性,當然也就不敢再多說什麽了。

“小張,你先給錢和薑局長來一個,”呂翔宇見陣勢實在有些不好,便自告奮勇地站出來和稀泥道,他總是樂於充當這種角色,好顯得他是個十分難得的好人,“讓大夥開開心解解悶,好聽不好聽的不都是無所謂的事嘛,反正說到哪是哪,怎麽講都行。”

“那行,既然這樣,那我就獻醜了,”桂卿一看這個情形不講也不行了,於是就撓了撓頭硬著頭皮開始講道,“我可能講得不好,不能引起大家的興趣,大夥就湊合著聽吧。”

他把跟著薑月照現學的一招直接用上了。

“說是有一群動物坐船過河,”他努力平心靜氣地講道,滿心希望這個笑話能起到調節氣氛的作用,可別像唐禮坤的話那樣不惹人喜,也別像穀建軍的話那樣肉頭,“船到河中間的時候,船底突然漏水了,裝不了那麽多的動物了,動物們於是就決定通過講笑話來決定誰該跳下去,以減輕船的重量,就是誰講的笑話要是不能把所有的動物都逗笑,誰就從船上跳下去。”

大家都靜靜地聽著,沒有任何的反應,看來都沒聽過。

“獅子是第一個講的,”桂卿繼續講道,信心更足了,“它剛一講完,全船的動物都笑翻了,隻有豬在那裏愁眉苦臉的沒有笑,不知道腦子裏在想什麽。於是獅子就乖乖地從船上跳下去了。大象是排在第二個講的,結果還沒等大象開口講呢,豬就捂著肚子哈哈大笑起來。其他的動物們都不明白是怎麽回事,於是就問豬,你笑什麽啊?豬喜得屁溜地回答說,獅子剛才講的那個笑話簡直太好笑了,哈哈哈——”

眾人聽到桂卿最後這句話時,除了唐禮坤還在那裏端著架子努力地保持了一份完全不必要的矜持之外,幾乎全都開懷大笑了起來。桂卿看到自己的笑話“笑果”還不錯,這才略微鬆了一口氣,把剛才對這個笑話可能引起某種不良後果的擔心和恐懼漸漸都忘掉了。

賓主雙方繼續推杯換盞、把酒言歡,又進行了差不多一個多小時之後這個酒局才正式散了。錢三鼎滿身酒氣地咧著個大嘴和眾人擺手別過之後,才戀戀不舍地一腚坐進小車裏,瀟灑地走了。

在回東院的路上,他腦子裏翻來覆去地隻琢磨了一個他百思不得其解卻還要硬去百思的問題,那就是:作為資深老處女的付秦晉,她的胸脯怎麽會那麽豐滿誘人的呢?看起來簡直就像是一對上好的發麵饃饃一樣,看得人心裏直癢癢。人家都說新媳婦新又新,兩個有二斤,她又不是新媳婦,怎麽也有二斤多的大呢?

他想了沒多久,大概也就是七八分鍾的光景吧,小車就瀟灑地滑進了東院。待小車剛一停穩,那個小跟班就連忙從副駕駛的位置上跳下來,然後又趕緊回身,點頭哈腰地擺動著雙手向他示意到地方了。等這輛小車都開到大樓門口了他才明白過來,確實是到地方了,於是他便要習慣性地下車。待右腳剛一邁出車門,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便又把腳收了回去,然後衝小跟班擺擺手。那個小跟班一下子也明白過來了,遂把車門輕輕地關上,同時示意司機把車開走。等小車走遠了,小跟班才敢抬步往辦公樓的門頭走去。

下午,錢三鼎自有一個極好的去處可供他消遣和娛樂,所以他嘴裏不由自主地嘟囔了起來:“新媳婦新又新,兩個有二斤,你要是不相信呀,自己可以去親一親……”

“難道說,品格高尚的人就不能偶爾猥瑣一下了嗎?”一路上他都這樣沒邊沒沿地胡亂地想著,看來真是喝多了,其他同桌喝酒的人就可想而知了,“這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如果人人都不猥瑣,都是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那這個世界上哪來的那些小孩子?”他繼續天馬行空地想道,“人類還怎麽繁衍後代和生生不息啊?要不然王安石能說‘人間無色路人稀’這句話嗎?”

“我最煩那些裝腔作勢的偽君子了,”他得意洋洋地想道,還覺得自己的理論無論放到哪裏都一定是最深得人心的,“一個一個裝得和人似的,看起來冠冕堂皇的,其實骨子裏都是些什麽玩意呀。風流和非上流的邊界和區別又在哪裏?誰又能時時刻刻地把握得那麽清楚,那麽準確呢?都是稀裏糊塗地過日子,誰又比誰高尚多少,強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