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曆年的最後一天,全市非常重要的一個工作會議在鹿墟賓館召開,會上宣讀了有關文件。於是,為了實現單位精簡並按時完成上級布置的相關任務,大部分縣直單位都進行了一定程度的調整,一些單位被合並了,一些新的單位出現了。不過對於整個南院來講其實所有的一切基本上還都是老樣子,人還是那些人,臉還是那些臉,隻不過是個別單位換了一下名稱,個別人物換了一下位置或頭銜而已。
當然,也有個別單位借機大肆突擊提拔人員,搞得整個單位指揮幹活的人竟然比直接幹活的人都多,那種帽子也越來越不值錢了。還有一些牛人甚至下一月就要退休回家了,竟然還能被提為科級呢,也不知道縣裏的一二把手們都是怎麽想的。
同時,為了配合搞好這輪大動作,全市絕大部分鄉鎮基本上按照兩個合並為一個的比例進行了大範圍大幅度地調整。比如,北溝鄉在和鄰近的一個鄉合並之後也順理成章地改成了北溝鎮。黎遇林和王衛東的稱呼也略有變化。被合並的那個鄉的一二把手則被調到了縣城某部門任職,鄉裏原來的那些工作人員也進行了合並或分流,有的則幹脆借此機會辭職下海幹別的事去了。
經過這輪看似轟轟烈烈的史無前例的意義十分重大的操作,全市大部分的鄉幾乎都消失殆盡了,隻剩下寥寥幾個還羞羞答答地存在著,仿佛隻是為了使“鄉鎮”這個名詞不至於馬上落空而勉強活著。而鎮的建製則是遍地開花,搞得到處都是,給人的感覺就好像全市的城鎮化水平一夜之間就實現了跨越式和超常規發展,由貧窮的農業社會一下子就邁入了富裕的工業社會。具體到青雲縣則是在調整以後所有的鄉全部消失,全縣就隻剩下若幹個鎮和4個街道了。“”這個稱呼一時間從青雲大地完全消失了,變成了地地道道地曆史名詞,而“”這個稱呼的含金量和時代感似乎也相應地增加和變強了。大概所有的掌權者在潛意識裏都認為“”比“”叫起來更時髦,更好聽,也更有麵子,而沒有人會在乎絕大多數普通人的感受和理解,更沒有人去問一下那些麵朝黃土背朝天的人們到底是更喜歡鄉還是更喜歡鎮。
當然,這輪大動作也理所當然地波及到了鄉鎮下麵的各個村。比如,北櫻村和南櫻村這兩個自然村就被合並成了一個新的櫻峪村。南櫻村的當家人因為年齡原因不幹了,由北櫻村的陳向輝繼續任新櫻峪村的當家人,這位某些人眼中的老人的權力又進一步擴大了。
無論是市裏和縣裏還是鎮裏和村裏,那些在一部分嘴裏講起來都冠冕堂皇的神聖嚴肅的,而用旁觀者的眼光看起來則很可能顯得亂糟糟的嘈雜雜,甚至是無比愚蠢和可笑的,如果從實際的角度認真分析起來則更可能是換湯不換藥的萬變不離其宗的事,其實都和桂卿關係不大,或者說是一點鳥關係都沒有。他既然不關心這次所謂的重大變動,當然這次變動更不會去關心他。他隻是覺得天還是那個天,地還是那個地,山還是那個山,水還是那個水,工資還是那個工資,老一還是那個老一,外甥打燈籠,一切都照舅(舊)。
眼下他唯一上心的事隻有一件,那就是怎麽給即將參軍報國的表弟表示一下。原來,最近一段時間表弟田亮在小姑夫田福安的全力運作之下,馬上就要到位於沈陽的某部去當兵了。在農村來說這當然是一件和結婚或蓋房子一樣重要的十分可喜可賀的大事,親戚朋友們都不能等閑視之。經過一番極為慎重的商量之後,桂卿一家人決定除了正常的拿錢之外,再到縣電視台給田亮點個歌熱鬧一下,反正田福安也喜歡這樣搞,他向來都喜歡把場麵搞得影響大一些,然後再大一些。
這天晚上桂卿顛顛地跑到雲湖山莊,一方麵代表父母把禮錢送過去,另一方麵也告訴小姑和小姑夫縣電視台播放所點歌曲的具體時間,好讓大家都能及時地收看。因為晚上的月亮很大,光線也較好,所以他老遠就看見田亮穿著一件閃著黃鼠狼身上毛皮光芒的黃大衣從店裏往外走。等他趕到山莊門口的時候,田亮已經在那裏站了有一小會了。
“田亮,這麽冷的天,你怎麽不在屋裏蹲著啊?”桂卿和表弟打招呼道,“關鍵時期你可千萬別凍感冒了啊。”
“沒事,俺卿哥,我出來站站,透透氣。”田亮吸溜著鼻子回道,看樣子似乎已經感冒了,隻是不怎麽厲害而已。
“我聽著裏邊怪熱鬧的,都誰在家裏的啊?”桂卿又問,“恁二舅和恁二妗子讓我過來看看,你當兵還缺點什麽嗎?”
“也不缺什麽,家裏都給準備得差不多了。”田亮答道。
“那些手續什麽的,都辦好了吧?”桂卿又問。
“也都辦好了!”田亮爽快地回答著,然後愣了一會後又訴苦般地抱怨道,“小卿哥,你說現在的這個社會啊,我明明身體很好的,一點毛病都沒有,平時壯得和個牛犢子似的,結果給我體檢的大夫硬說我這裏不合格,那裏不合格,要把我給刷下來,真是見了鬼了。”
“啊,不會吧?”桂卿不由得嘿嘿笑道,算是一種事後的極其廉價的安慰,“體檢這玩意都是硬頂硬的,都有標準和杠杠,體檢醫生應該不好從裏邊做手腳吧?”
“再說了,”他胡亂地猜測道,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這回事,“他們要是硬給你搗蛋的話你可以申請複檢啊。”
“另外就是,”他又較為客觀地說道,也不想隨意冤枉人家體檢的醫生,“你自己覺得你身體壯,不過和人家體的檢標準比起來也不一定就符合人家的要求,這是兩碼事。”
“要都等複檢完的話,黃花菜都涼了!”田亮年雖然紀不大,但這話說得卻挺世故的,“最後還不是錢老爺親自出麵,才把這個事給擺平的!我看了,這個社會隻要老頭票子一上,就沒有過不去的坎,不合格的也能給你搞合格了,說起來真氣人,也真喜人。”
“行,隻要最後你能通過就行唄,”桂卿繼續勸慰道,有點沒話找話說的意思,他本來和這位表弟也沒有多少共同語言,“你說誰犯得著去和他們再計較這些事啊,”
“再說了,”他又像個大人一樣說道,“現在誰家走個兵不得花個三萬五萬的,一毛錢不花根本就走不成。其實啊,我說三萬五萬那還都是少的呢,有的人為了能走得好一點,或者指定去幹什麽,花上個十萬八萬的也不在少數,光我聽說過的就有好幾個呢。”
“就是呀,所以說我這回走兵俺爸肯定也沒少花錢。”田亮來回晃動著稍顯瘦溜的肩膀有點落寞地說道,難得他這孩子如此深沉一回,也算爹娘沒白養活他一場,比養條狗強。
“行了,有些事你小子知道就行,”桂卿象征性地鼓勵了一下這位可愛的表弟,“等你到了那邊一定要好好幹,爭取幹點名堂出來,這就是對俺小姑和俺小姑夫最大的回報了,說別的都沒用。”
“另外,你在那邊生活和訓練的時候千萬要多長幾個心眼,凡事都要學著聰明點,”稍後他又鄭重其事而又異常熱心地提醒道,像個娘們一樣婆婆媽媽的,“碰到一些特別危險的情況,別光為了所謂的榮譽和表揚就非常盲目地往前衝,遇事要多動動腦子,多用巧勁,少用蠻勁,啊。你要是看到情況明顯不對頭,明顯不該白白送死的時候,你寧可犯錯誤被開掉,也不要稀裏糊塗地去做無謂的付出,懂嗎?”
“我明白,小卿哥。”田亮機械地答道。
“當然了,我說這些都是指在極端特殊的情況下,你要保持自己清醒的頭腦,不能一點腦子都不動,就那麽硬拚硬上,明白了嗎?”桂卿又不放心地囑咐道,因為他看田亮答應得有點心不在焉,“其實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你一定要服從安排,聽從指揮,不要任著自己的性子胡來,要認真而嚴格地約束自己。”
“總之就是一句話,”他最後總結道,渾身上下也是凍得要命,不能再這麽囉嗦下去了,“任何時候你都不要頭腦發熱和意氣用事,凡事要多想一下為什麽,因為什麽,同時要多考慮一下還有沒有更好的辦法,更優的路子,千萬不要一條死胡同走到到底……”
“放心吧,保證沒問題!”田亮咧著個大嘴笑道,同時“啪”一聲行了個標準的軍禮。
他的回答和動作都非常迅速有力,以致於桂卿甚至都有些懷疑他是否真正聽懂了自己剛才所講的那番話。在皎潔清亮的月光照耀之下,他那張年輕英俊的臉龐此時顯得更加肅穆威嚴和棱角分明了,一點也看不出幼稚和調皮曾經在那上麵留下的種種痕跡了。
“你這小子,初中都是吊兒郎當地混完的,就那個爛學曆你是怎麽過的關啊?”桂卿出於好奇的原因,便隨口問了一句。
“我的親表哥唻,這個事你還不明白嗎?”田亮一邊十分俏皮地摸著那剛剛留長一點頭發的大腦袋,一邊嬉皮笑臉地回答道,儼然在社會經驗的豐富性方麵已經超過他的表哥了,“現在除了騙子和假牙是真的之外,別的什麽東西不能造假啊?”
桂卿一想,也對。
“你別看我一天高中沒上,一頁書沒翻,”田亮頗為自豪地說道,這話他又說對了,桂卿不得不佩服,“我照樣能拿鹿苑中學的畢業證,說不定我的畢業證比你的畢業證還真呢。”
“哎呀,你這家夥真是五繭不結結六繭啊,”桂卿開心地揭著表弟的老底道,他很珍惜哥倆之間這會子十分難得的空閑時間,恐怕以後就沒有多少這樣的機會了,“天下就沒有你幹不上來的事。我記得你上初中的時候,年年都是花錢買的獎狀吧?”
“怎麽,買的獎狀就不是獎狀了嗎?”田亮厚著臉皮笑著反駁道,倒是很有些臨行前特有的親密之意,也不枉他還是個有些人情味的好孩子,雖然他的學習成績都爛到不能再爛的程度了,“這樣的獎狀還不是一樣用嗎?老師願意賣,我願意買,俺爸俺媽高興,這有什麽不對的嗎?皆大歡喜三方都滿意的事我覺得很好啊!”
“再說了,”他嘟嘍嘟嘍表白半天之後又笑道,這個時候居然又有自知之明了,“我反正就是這個熊樣了,就算把我給累死,我也學不出來什麽好道子了,是吧,俺哥唻?”
這哥倆正親切地說著話呢,突然從大門裏躥出來一個黑黝黝的人影子,像條沒爹沒娘的大狼狗一樣嚇了桂卿一大跳。
“田亮,你幹熊的是?”那個人還未立定身子呢,就在那裏非常粗魯地衝著田亮大聲地叫道,一聽就是痞子和混子的聲音,“屋裏人都撅著眼皮等著你呢,你在這裏拉什麽閑呱的你?”
桂卿一聽那個人喊的話,心裏立即就升起一起無名之火來,他恨不能上去一拳把那個粗魯無禮的家夥幹掉。
“這家夥也太不尊重別人了吧,”他在心裏暗暗地罵著,並且知道自己遇到了一個標準的農村二貨,“他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啊!”
“噢,我這就過去。”田亮隨即應聲答道,就像少了個頭魂一樣,然後就急忙往院子裏跑去,邊跑還邊回頭對桂卿說,“那個,俺卿哥,我先進去了,回頭我再找你聊天吧。”
“那行,你去忙你的吧。”桂卿隨口說了聲。
然後,他就看見剛才大聲訓斥田亮的那個家夥轉臉就進了院子,就好像剛才田亮是被一條一點都不懂事的癩皮狗給纏住了,而恰好那個家夥及時地出來把田亮給解救了出來一樣。這位英勇無畏的恬不知恥的解救者當然是不屑於同一條癩皮狗搭腔的,所以人家至始至終都沒拿正眼看他一下,完全無視了他的存在。
他感到自己的尊嚴受到了極大的冒犯,為此他氣憤不已,心境難平,再加上現在耳朵裏聽到的都是從山莊裏不時傳來的一陣高過一陣的喧嘩聲和吵鬧聲,攪得他一刻也不想在這裏呆了。他覺得小姑夫淨和這種沒點素質和禮貌的爛人結交,真是品味太低了,格調太差了,正應了那句老話:什麽人找什麽人的。
“來賀喜的人太多了,估計我是排不上號了吧。”他很有些無味地隨便想著,“錦上添花注定不如雪中送炭,我還是先回去吧,等裏麵和他們一家人走得近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再過來吧。”
想到這裏,他毅然決然地折過頭來就回家了,沒有一絲的猶豫,就像離開一個令人鄙視的賊窩和**窟一樣,他討厭那裏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