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床之後,略微地吃過早飯,道武照例趕著他的小毛驢去幫人拉磚了,他永遠都這樣稀裏糊塗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裏,與世無爭,他也爭不出個什麽一二三來。春英則忙著去打掃羊圈和兔窩,喂狗或者喂雞。桂卿打算去市人事局辦理畢業報到手續,因為畢業報到證上給的期限是一個月,不久就要到期了,程序上的事他可不能馬虎。

他一邊很隨意地推著車子,一邊嘴裏和母親說了一聲,便帶上有關手續出門去了。他是天然的本土蓬蒿人,自然缺乏仰天大笑出門去的萬丈豪情,對李白描述的那種理想情形最多隻是想想而已,對於《梁園吟》他也隻是略懂,略懂。路上,想到頭一天晚上發現草山泉停噴的事,他不由得注意起路邊的各色莊稼和蔬菜來。

路兩邊田地裏的玉米苗和大豆苗本來正該是鮮亮嫩綠、傲然挺拔的時候,現在看起來卻顯得十分灰暗萎焉,一副無精打采和欲赴黃泉的可憐樣子,半夜凝結起來的甘甜的露水都沒能讓它們打起精神振作起來。那些零星栽植的辣椒、茄子和豆角等蔬菜也都焉頭耷拉腦的,枝葉上都蒙著一層厚厚黃黃的灰塵,給人一種昏昏欲睡和即將入土的感覺。看來不僅地裏的莊稼旱得不成樣子,就連村子附近的菜園都承受不住旱魔的肆虐了。現在唯一好點的就是大家房前屋後點種的一些南瓜、絲瓜、西葫蘆和秋梅豆等還算活得不錯,大概是因為它們都喝了洗臉水、洗腳水或刷鍋水,所以才得以延續歲月和得享春秋的吧。

都說“大旱不過五月十三”,如今傳說中關老爺磨大刀的日子早就過去兩個多星期了,這方土地卻連一滴雨都沒落下,看來今年關老爺的大刀是幹磨的,都沒怎麽用水,甚至是起了火。

桂卿暫且顧不了天上關老爺的事情,他需要先處理自己的報到手續問題。路上沒有一星半點的涼風可用來解暑降溫,他頂著驕橫無比的烈日一鼓作氣趕到了縣城的汽車站。他把車子寄存好,就買了一張去往湖東區的車票,很快就上車了。

湖東區是鹿墟市核心地區,坐落在青雲縣城西邊大約30公裏處,坐車50分鍾左右就能到達。報到的地方就設在一個大院裏麵。他隱約記得大院的大概位置,但是又搞不太準,他打算到了湖東區之後再去打問。青雲縣往來湖東區的公交車班次很密,單程票價3元。今天車上的人不是很多,這當然要感謝持續很久的高溫天氣的恩賜,倘若沒有要緊的事誰也不願意大熱天出來坐這個破車,受這份洋罪。這些咳嗽癆病放虛屁的公交車就像早早地就邁進更年期的醜陋的婦女一樣,不定哪會就會犯點讓人頭痛的臭毛病,以顯示出它們的絕對存在和絲毫不容忽視,且那乘車人最渴望的空調好像從來就沒有涼快過。

在湖東區汽車站下了公交車,屁股離開了那個髒兮兮、破爛爛、硬邦邦的座位,他又花3塊錢打了個摩的拉他到那個大院。待到了大院他才發現這裏距離汽車站走著過來也不過是5分鍾的路程,真是可惜了那3塊錢,不過這也隻能怪他在公交車上沒事先打聽一下。當然,隻要是下了汽車到了車站,恐怕就是神仙轉世也打聽不出要去的地方離車站究竟有多遠了。所有的火車站或汽車站好像都是一個德性,似乎方圓一公裏之內壓根就不能指望會碰到好人,而且壞人還特別猖獗,讓人防不勝防,此種情況尤以廣州火車站威名遐邇、美名遠揚,多年當仁不讓地雄踞霸主地位,至今無人能夠撼動其一分。

和頗具威嚴的門衛耐心地解釋完,又在傳達室老頭那裏仔細地登記完信息,領了一個巴掌大的小紙條之後,他才得以跨進長滿高大法桐的大院。這個大院坐東朝西,在方位上有些奇怪,裏麵有三棟古樸典雅的紅磚小樓呈品字形依次坐落著,小樓的牆上照例長滿了綠綠的爬山虎,顯得整個院落鬱鬱蔥蔥、涼意濃濃的,和熱浪滾滾、不堪人停的院子外邊的馬路相比簡直就是冰火兩重天。待進了稍顯陰暗的大樓之後他才赫然發現原來這裏的每個房間都裝著空調,使得本來就很涼爽的環境變得更加舒服怡人了。

“在這裏工作條件可真好啊,”他略顯酸酸地感歎道,“怪不得大家都喜歡去坐辦公室,這可比在地裏撅著腚鋤地強多了。”

負責報到的科在中間那棟樓的南邊二樓,走廊裏站著不少前來辦理報到手續的畢業生,男男女女、花花綠綠的,他也加入了等候的隊伍。無聊之中他瞟了一眼旁邊一個男生的手續,發現那個人的名字叫李憲統。他突然記起那個人和他考的是同一個位置,而且也進入了麵試。因為今年這個單位招兩個人,進入麵試的是六個人,所以憲統既是他現在有力的競爭者,也很有可能是他未來的同事。他覺得自己反正也無事可做,便索性和對方攀談了起來。平時他可沒有這麽嘴賤的,今天算是破了例,都是因為出門在外的原因。

憲統一米七五左右的個子,看起來比較消瘦,顯得有些弱不禁風,他長著一副狹長臉,天生的溜肩,一件白底帶暗格子的短袖襯衫鬆鬆垮垮地罩在身上,下身穿著一條肥肥大大的淺藍色褲子,左邊的腰胯上露出拃把長的一段黑色腰帶。他膚色較白,看著一點都不像是農村人,兩條濃淡相雜的八字眉再配上一雙似笑非笑的三角眼,讓人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別扭感,永遠無法消失的別扭感。

桂卿的筆試成績在所有考生中排在前五名,是少數幾個接近90分的人之一,因此他並未特別留意報同一職位的其他人的成績,隻是匆匆地掃了一眼他們的名字。憲統大約比他低七八分左右,好像排在麵試名單第二三名的樣子。這家夥的樣子雖然不太招人喜歡,但是一旦接觸起來卻沒什麽讓人感覺特別不舒服的地方。

沒聊多長時間桂卿就知道了他的基本情況。

這個長得白白淨淨、略顯斯文厚道的李憲統,剛從華北水利水電學院專科畢業,家是青雲縣大塘鎮的,屬於典型的礦工子弟。他家裏還有一個姐姐,已經參加工作並結婚了。大塘鎮在北溝鄉正北方向5公裏處,同田成縣的河壩鎮一樣是青雲縣境內一個因煤而興的經濟大鎮,有直通縣城的公交車。鎮上大約有一半的人口都是坐落在該鎮的田莊煤礦的礦工或者其家屬,其餘的人口中大部分人也是靠礦吃礦、以礦為生,因此形成了一個特定的經濟生態小流域。田莊煤礦和黃泥莊煤礦一樣都是國有大礦,都有自己的醫院、學校等,經濟體量比較龐大。

作為禮節性的交換,桂卿也把自己的情況向對方做了盡量詳細的匯報,如此才得以聊得比較融洽和對等,否則的話就不好預測了。

兩人一邊很隨意地聊著,一邊隨著等待報到的隊伍向辦事的地方緩緩地移動,不知不覺間已經輪到了他們。

桂卿先進去的,結果他進去之後沒用一分鍾就出來了。一個年輕的辦事人員看了一眼他的手續,就在一張登記表上快速地填寫了一些內容,然後“啪”一聲,在他的報到證上蓋了一個長方形藍色印章,就像一個疲疲遝遝的職業倦怠感非常充沛的檢疫員在半拉子豬身上蓋檢疫戳一樣,然後就揮手示意讓他走開,好辦理下一個同學的手續。

跑了大半天就為了這麽一個轉移任務的蓋章,他不禁有些啞然失笑。他不禁想到,要是都照這麽一級一級地分下去,縣裏分給鄉裏,鄉裏分給村裏,哪到最後他豈不是又給分回老家去了嗎?那他上這個所謂的大學還有什麽用?這真是讓他感覺匪夷所思。

憲統和他同感。

兩人從大院出來的時候天色尚早,還遠不到中午吃飯的時間,桂卿正打算按原計劃回家呢,這時憲統對他說:“桂卿,咱現在就回去的話,這一天幾乎就算是白白地浪費了,我有一個親戚,前幾天給我介紹了一個單位,是一家化工廠,就在湖東區東邊,不如咱倆一起去看看,你覺得怎麽樣?”

桂卿雖然覺得化工廠和自己的專業毫不搭界,去這個地方找工作著實有點搞笑,但是轉念又一想,閑著沒事去試一下也沒什麽壞處,說不定會有什麽意外收獲呢,畢竟這也是憲統的一片好意,他不好直接推辭的,於是就恭敬不如從命,欣然跟他去了。

兩人在大街上攔了一輛機動三輪車,說了要去的地方,車夫張口就要價5塊錢,桂卿感覺還可以,就招呼著憲統上了車。機動三輪“突突突”發動起來後,就拉著這兩人往城東方向逃命似的一路狂奔而去,根本就不管什麽紅燈綠燈和轉彎直行,好像路是他自己家的一樣。那家工廠位於湖東區東南方向一個比較蕭條的工業園裏麵,在該園南麵一個很偏僻的地方,和附近亂七八糟的農戶攪合在一塊。

他們人還沒到廠區呢,老遠就聞到一股令人作嘔和頭暈的刺鼻味道,這股味道再加上機動三輪車持續不斷的顛簸,差點沒把桂卿肚子裏的早飯給逼出來,幸好那些早飯已經消化殆盡了。他趕忙把車錢付了,然後跟著憲統進了廠門,徑直向大門北邊一棟兩層的辦公樓走去,門口也沒人管他們,如入無人之境。

整個廠區並不大,差不多相當於農村四五戶住宅的地盤,也沒見到什麽人在幹活,顯得十分空**和冷清。在辦公樓一樓的一個大房間裏,他們見到了廠子的負責人,一個努力不讓自己顯得油膩和猥瑣的中年男性,一個自稱肖經理的人。

肖經理在聽完憲統的來意說明之後,一邊努力作出一副風流倜儻、儒雅高端的樣子,一邊從雖然看起來比較寬大氣派,但是邊緣卻有很多灰塵的辦公桌上拿出名片遞給來者,嘴裏還不斷地說著歡迎來參觀、指導之類的客套話。他旁邊的電腦桌邊端坐著一位穿著明黃色短袖衫和純白色短裙的漂亮姑娘,看樣子就不像是初出茅廬的大學生,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具有三四年工作經驗的濃濃氣息,一種比較獨特的氣息,很像路邊小廠生產的假茅台。

桂卿忽然敏感地意識到眼前的肖經理和這個姑娘的關係好像非同尋常,並不是簡單的上下級或者雇主和雇員之間的關係,但是他又不好無端地去瞎猜測,況且這和他來此地找工作一事關係不大,所以他實在沒必要深究下去,除非他打算在這裏工作。

那位姑娘在肖經理的指示下給桂卿和憲統倒完水,然後就笑眯眯地坐到電腦椅上去看著他們說話了。肖經理把他那油光水滑的大奔頭仰了數次,在仰頭的間隙又瀟灑地將公司那令人驕傲的現實業績和催人振奮的光輝前景隆重地介紹和描述了一番,並在言語間透露出這是一家專業做水處理事業的高科技成長型公司,而不是一個汙染環境的普普通通化工企業。隨後,這位十分健談的經理提議帶客人去實地參觀一下生產車間,以增強直觀印象,方便其下定留下來的決心。

肖經理帶著那個漂亮的姑娘一邊領著桂卿和憲統往辦公樓南邊二十來米遠的生產車間走去,一邊十分爽朗地向客人解釋道:“我們的小倩同學,那是正兒八經的科班出身,碩士研究生畢業,不遠千裏到我們公司來創業,來加盟我們的事業,這充分說明了我們的未來是輝煌的,我們的前景是燦爛的,也充分說明了你們兩位今天的選擇是英明的……”

言畢,他又很紳士地將頭歪向身邊的美女,征詢她的意見道:“你說是吧,劉小倩同學?”

一朵從西邊天空臨時借來的紅雲瞬間飛上那位叫劉小倩的美女白嫩的臉龐,她聲音嬌脆欲滴地答道:“我也是受到我們肖經理艱苦創業精神的感召才決心來咱們公司發展的,肖經理是個很有人格魅力的人,以後你們就會知道的。同行業的大公司雖然各方麵條件都很好,規章製度也比較成熟,但是我感覺他們以後發展的空間卻不一定大,通常還都有大企業病,官僚主義十分嚴重,往往還不如我們這種高科技中小企業的前途好呢。”

桂卿和憲統連連點頭稱是。

“我相信你們的眼光,”劉小倩又道,“也相信你們的選擇。”

肖經理又自認為非常幽默地來了一句:“小倩同學自從上了我們的賊船以後就不想下來了,哈哈,是不是啊,小倩?”

劉小倩見狀隻得再一次當眾展露一下她那充滿年輕女性魅力的嬉笑聲和如花朵般美麗的姣好容顏以示讚同經理的高見,並附帶著感染一下未來的同事,可能的男同事。

桂卿對肖經理的熱情招待很是感動,他以後來不來這裏幹先不說,至少人家太拿他和憲統當盤菜了,這在大學畢業生遠比農村的土狗還卑賤許多的時代確實讓他欽佩不已,而且人家或許還知道他和憲統的專業和化工行業並不對口呢,這就更加難能可貴了。

可是,在粗略地參觀完生產車間之後他的心涼了半截。簡陋粗糙的車間裏布滿了各種各樣的鐵罐和管子,幾個不老不少的工人正在那裏有氣無力地操作著什麽東西,到處都是令人窒息的難聞氣味。他從內心多次確認,他在這種地方委實做不下去。他拿眼睛悄悄地征求了一下憲統的意見,見憲統也麵露難色,顯然有些不悅。於是他們兩人隨後就謝絕了肖經理和劉小倩的一番美意,遺憾地和他們分手道別了。對方似乎也知道,話裏話外來看那基本就是永別了。

出了工廠的大門,他們又走了半天,才好不容易碰見一輛攬客的三輪車,桂卿和憲統又花了3塊錢坐到東郊,準備在那裏等回青雲縣的公共汽車。就在等車的空隙裏,兩人又隨意談起工廠的事情來消磨時間。他們一致認為劉小倩將來肯定會做肖經理的情人,或者她已經是他的情人了。如若不然,這麽如花似玉且學曆又高的女人有什麽必要留在這麽一個汙染嚴重的爛廠子裏呢?

桂卿和憲統等了老大一會兒,才看見從城區晃晃悠悠開來一輛老爺車,他們連忙攔住它,並乘著汽車大喘氣的功夫竄上車去。車上的人依然不多,他們找了兩個挨邊的座位坐下。桂卿又是搶著買完車票,然後就和憲統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起天來。

桂卿是挨著窗戶坐的,憲統則靠著過道。他們前麵的座位上坐著一對小情侶,男的一副小混混的模樣,從頭到尾都在佯裝成熟,女的看起來卻像個留過級的高中生,生生澀澀弱不禁風的樣子。

出了城區沒多遠,前麵那個女生就表現出暈車的狀態,且時不時地猛然幹噦一下,引得她旁邊的那位男生不斷地撫摸和拍打她的後背,另一隻手同時還握住她的手,表演著極為誇張的安慰同情之意。

隨著汽車愈來愈強烈的顛簸,再加上窗外陣陣汙濁熱風的不斷侵襲,那枚小女生終於忍不住要噦了。隻見她忽然把頭伸向窗外,不顧被風吹亂的一大抱頭發,張口“啊”了一聲,直接噦出來許多黃白之物,且混合著濃濃的腥臭味。她身邊的車窗刹那間就布滿了噴射狀和流線型的髒物痕跡,有不少嘔吐物因為身手不夠靈活沒能及時地飄出窗外,而是順著玻璃內側刮到了桂卿的臉上和右肩膀處。

麵對這種百年難遇的意外狀況,桂卿自然也是惡心不已,他的嗓子眼往上頂了幾頂,硬是強忍著沒有跟著對方噦出來。他不禁皺了皺眉頭,長出了一口氣,然後又把另外一口氣使勁咽了下去。

那對小情侶似乎對汙染環境的事情毫不在意,差不多就和瞎了一樣,女的俯下身子繼續沉浸在暈車的痛苦當中,男的仍然濃情蜜意地撫慰自己的女友,全然不理會被搞得汙穢不堪的車窗和被嘔吐物殃及的後座乘客,這輛公交車和這車上的其他人仿佛不過是他們家的痰盂子或者馬桶,可以讓他們盡情地作踐而不用負任何責任。

前麵那個女生的嘔吐物憲統雖然沾染得極少,可也不是一點都沒分享到,他因此不免惱怒起來,氣得牙根癢癢,立即對前麵兩個羽人怒目而視。可惜人家的腦後並未長眼,就算他把眼珠子瞪破也與人家毫不相幹,氣壞的隻能是他自己。

桂卿無奈地向憲統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再計較,然後就站起來告訴他:“走吧,咱換個座位,後邊還有空。”

憲統雖然心中忿忿不平,極為惱火,但還是跟著桂卿往後挪了幾個座位,畢竟他也是個有素質的人,不想和對方一般見識。

車上其他的幾位乘客也都大眼瞪小眼地表情十分複雜地看著眼前發生這一幕,紛紛等著看一場好戲上演,最後卻見桂卿和憲統兩人向後躲開了,連一句難聽的話都沒說,不禁覺得無趣起來,遂都又把頭轉了回去,繼續看著原來看的東西。

好不容易才捱到青雲縣汽車站,兩人趕緊走下車來,待那對鳥戀人走遠了,憲統才放開情緒對他們品評起來:“真是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啊,這對狗男女把人家的車玻璃弄髒了不管不問也就罷了,弄別人一身髒東西,結果連頭都不回一下,眼睛難道瞎了嗎?”

“哎呀,你又何必跟這種人計較呢?”桂卿硬裝大度地勸道,其實他自己也是一肚子的氣,隻是不好發作罷了,“你說了又怎樣?不說又怎樣?你告訴他們,他們也無非是向咱道個歉而已,弄髒了的衣服也不能當場變幹淨,有什麽意思?”

“就算是他們賠錢,咱也不能要啊,對吧?”他又像個謙謙君子一樣表白道,“況且你看他們像是通情達理的人嗎?”

“兄弟,鳥大了什麽林子都會見到,以後這種人多了,咱還能一個一個地都還回去呀?”他又多此一舉地解釋道,“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是不是?”

“不是,那也忒氣人了吧,你就這麽平白無故地讓她噦一身惡心人的東西?”憲統大怒道,頗有替桂卿打抱不平的意思,“我覺得至少得讓他們知道這事吧。”

“哎呀,知道不知道的其實已經無所謂了,”桂卿嘿嘿笑道,要把高尚的情操進行到底,堅決做個有品位的人,“他們既然不懂道理,那麽早晚有惡人會替咱們去教訓他們,咱們今天確實犯不著去惹他們打嚏噴,你說是吧?”

“你說得沒法再對了。”桂卿道。

“哦對了,”他又道,“我先去一下廁所把我的小臉洗洗,然後再把衣服上的髒東西弄弄,簡直惡心死我了都快——”

“反正現在這個點去縣人事局恐怕也不一定能找到人,”他抬頭看了看7月的天空,仿佛天上有這個世界上最精準的鍾表一樣,然後又建議道,“不如咱弟兄倆先找個地方去填飽肚子要緊,我請客。”

“哪能呀,我請我請,”憲統連忙客氣著應道,“車站西邊小區大門裏有一家飯店,那裏的辣魚做得不錯,咱去嚐嚐吧。”

“那行,就去那裏吧。”桂卿答道。

如此說著,他便先去廁所清理那個美女給他留下的紀念品了。一想到這些舉世罕見的紀念品即使不被她噦出來,最後還是要進廁所的,他不覺又笑了一下,覺得萬事萬物其實都是一個老祖宗的。

他出了廁所便和憲統一起向汽車站西邊不遠處的小區走去。

桂卿和憲統踱步進了汽車站西邊那個舊房翻新的小區大門,沒走幾步就到了一家煙火氣十足的小飯館前,飯館門頭上掛著“特色辣魚”的白底紅字招牌,裏裏外外到處都是油乎乎和髒兮兮的,在油膩和邋遢當中透露著一種因為生意一向都很好所以才敢不拘小節的獨特自信。

桂卿點了一份特色菜辣魚,憲統隨後點了個風味茄子。

再隨後桂卿又覺得兩個菜似乎有點少,麵子上不甚好看,便又加了西紅柿炒雞蛋和洋蔥炒肉兩個菜。誰料憲統趕口卻說他不吃肉,而且堅決不吃,桂卿隻好又把洋蔥炒肉改成了洋蔥炒木耳。豈料憲統又趕口說他不喝酒,而且堅決不喝,桂卿說實在不行就少喝點,喝點啤酒意思意思吧,這麽大熱的天也好解解暑。誰知道憲統依然使勁擺手堅持不喝,就和個百年的老處女不想隨便找個男人將就著過日子似的,桂卿見狀也隻好點了一瓶冰鎮啤酒自己喝著玩。他心想,憲統不喝也好,這樣最起碼省錢,他從來都不喜歡勉強別人,無論是什麽事。

辣魚是事先做好的,這是盡人皆知的慣例,直接裝上盤子即可,因此立馬就被端上酒桌了。桂卿還想給憲統倒杯酒,憲統連忙伸手擋住不讓倒。桂卿見對方確實不像是在客套,遂不再強讓,自己斟滿一杯後便開口道:“說起來咱哥倆的緣分不淺啊,都是一個縣的,報的又都是同一個職位,表麵上雖然是競爭關係,但其實也是朋友關係,希望我們以後能成為同事。”

“來,為了我們這個難得的緣分,幹一杯。”待場麵上的話說完,他又熱情地提議道。

“好的,張哥,”憲統這人倒也靈活,遂麻利地回道,“那我就以茶代酒,來敬你一杯,希望我們兩個都能考上。”

言罷,他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茶水。

據說啤酒要大口大口地喝口感才最好,氣質才最佳,因此桂卿就將杯中的啤酒一飲而盡,心中著實涼快了不少。他到底是年輕,心裏總想著要豪爽,對方越是不喝,他越是要痛快地喝,以示區別。

辣魚是用本地產的中等個頭的鯽魚做的,雖然香辣鮮嫩、美味可口,可吃起來卻極費精神,桂卿因此顯擺道:“據說張愛玲平生有三恨,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未完。想來這鯽魚和那鰣魚應該是近親,都是好吃而又多刺。我這個人最怕被魚刺卡著了,以前吃過大虧,平時也不敢吃,所以你就多吃點吧。”

“我是不吃肉的。”憲統淡淡地笑道,高潔得有些過分,整得自己和妙玉似的,但是又缺乏人家的高貴出身和非凡才情。

“怎麽,魚肉也不吃嗎?”桂卿直接問道,他很有些不解。

憲統點頭應了一聲,繼續高潔不已,這顯然不是傲慢。

“你是從小就不吃,還是後來慢慢不吃的?”桂卿接著又問,好不知趣的樣子,“你不是回民吧,竟然有這個愛好?”

“我哪是回民啊,”憲統趕緊笑著澄清道,整個白淨的臉盤子上都是怎麽都放不掉的尷尬和無趣,讓桂卿覺得好生無聊和討厭,怎麽看都不像那麽回事,“而且我長得也不像回民呀!”

“不是就好。”桂卿敷衍道。

“我以前吃肉,後來就不吃了,完全戒了,”憲統進一步解釋道,話裏話外又有點炫耀的意思,“而且我也不吸煙,不喝酒。”

“哦,是嗎?”桂卿道,用讚賞的話表達著疑惑的心。

“另外啊,我勸你以後也不要吸煙、喝酒、吃肉,”憲統根本不顧就桂卿的表情和意思,接著得寸進尺道,顯得沒點年輕人該有的眼色和靈活,“因為這些東西對身體確實不好,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人生不長,人生苦短,一定要保養好身體才行,這才是正道。”

桂卿心中略有些莫名的詫異,覺得對方這番話根本就不像是年輕人該說的,想這憲統和他年紀相仿學曆相當,言談話語當中居然隱隱流露出一副出家人的虛偽派頭,開口還沒幾句呢即談起所謂的養生之道,還不惜好為人師地向剛剛熟悉的人推銷其價值觀,便猜測其中必有特殊緣由,因而有意問道:“這個身體當然要是好好保養的,不過我覺得那應該是人到中年以後的事情,我們現在最要緊的是要鍛煉好身體,先打好基礎才能談到以後保養的事。”

“咱小時候都看過電視劇《濟公》吧,”他為了增強說服力,又用較為嚴肅的語氣進一步講道,“遊本昌主演的,裏麵不是也唱了嘛,說是酒肉穿腸過,佛祖在我心頭坐。那濟公和尚又喝酒又吃肉的,而且吃的還是狗肉,不是照樣參禪悟道和打抱不平嗎?”

桂卿看見憲統微微地笑了一下。

“所以嘛,”他略微不爽地繼續說道,想用這種方式讓對方知道他其實並不喜歡對方那種虛偽至極的微笑,“我覺得喝酒吃肉隻是一個形式上的東西,並不一定會耽誤保養身體。這個保養身體和適當地喝酒吃肉並不矛盾,人沒有必要刻意地難為自己,我覺得凡事做得太過了,就不大對了。”

“當然了,”為了讓自己的觀點更加完善,他又補充道,“煙還是少吸的好,這個我是很讚成的,酒嘛,適量就行。”

憲統先是笑而不語,似乎不願意和桂卿爭辯什麽,仿佛那樣做會顯得他的道行不深,境界不高,修為不夠,不過他在喝了一口茶之後終究還是忍不住了,於是抽空輕輕地笑道:“我以為有些內容就是要通過形式的東西來固定住,才能養成良好的習慣,才能形成一種條件反射,才能成功地破除人身上天生的惰性和魔性。”

“比如說小孩,生下來誰願意吃苦受累啊?”他說得更加具體,語氣中頗有些針鋒相對的意味,“誰不是天然地就貪圖享受,喜歡安逸?你像這種情況,就得通過後天的人為的鍛煉和培養,來強製性地讓小孩養成好的生活習慣才行,不然的話就會走上歪門邪道。”

“而照你的觀點看來,那些用來培養孩子好習慣的強製性的措施不都是形式上的東西嗎?”他說這話就帶有一些火藥味了,但是為了推銷自己的觀點,他並不在意這些東西,“一個人如果連形式上的東西都做不到,那又怎麽能夠真正做到‘佛祖在我心頭坐’呢?”

桂卿聽後竟然一時語塞,頓時覺得憲統說的話也不無道理,因此他很難馬上回答什麽,便低頭喝了半杯啤酒,等著下一道菜上來了才好意思拿起筷子讓憲統吃菜。

“我覺得修行的人大致可以分為三個層次,”吃了一口屁味都沒有的菜之後桂卿稍顯不服地回道,其爭強好勝之心一覽無餘,“這三個層次分別叫做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就是說,那些主動歸隱田園、寄情山水,躲在世外桃源裏修身養性的人隻能算是小隱。那些生活在市井當中的修煉者,敢在複雜多變的世俗生活中磨練自己,應該算是中隱。而真正達到了最高境界的人,即使在朝廷裏當大官,在生意場上當巨富,也一樣能夠保持著清遠高雅的心境,而且還能利用手中的權力和財力來為老百姓做很多的事情,並不比躲在深山老林的人對整個社會的貢獻小。”

“你就拿今天在公交車上發生的這件事來說吧,那個女的噦的時候飄了我一身,我並沒有因此而生氣,也沒有和對方當場吵起來,你要是在山野田園裏哪能有這樣的機會來錘煉心性和鍛煉意誌呢?”他又舉剛才發生的活生生的例子論證道,“而如果沒有現實的考驗,沒有真正的磨練,又不能對別人的生活有所幫助,那麽這個跑到深山老林裏獨自修行的舉動到底有多大的社會意義呢?”

“嗯,換個角度來看你說得也對,”憲統對桂卿的話慢慢有了一定的興趣,覺得他說的也不全是虛妄之談,也不是非要和他爭個高低,而且還頗有幾分道理和意趣,因而就略帶勉強地接話道,“凡是能在錯綜複雜的官場、生意場和市井生活當中堅持修身養性的人確實是高人,也非常值得佩服,這也是修行的一種方式。”

“不過呢,我覺得一般的人是很難達到那種理想境界的,因為這個世界還是覺悟不高的凡夫俗子多啊,像你說的那種真正的世中高人又有幾個啊?”豈料他將話鋒突然一轉,又開始販賣起他原先的老觀點了,看著並不像一個老實而單純的人,“所以說,像我這種普普通通的人還是老老實實地恪守一些約定俗成的規矩比較好。”

他既然都放低自己了,桂卿就不好說什麽。

“我可以等以後層次高了,水平上去了,再去做中隱和大隱,你說是不是?”他又微微笑道。

桂卿見狀隻好陪著笑笑,就這個事他不想再多說什麽了。

“你像今天在車上發生的這種情況,”憲統笑著問過之後,不待理解透徹桂卿的笑容背後所隱含著的意思便繼續闡述道,“要是擱一般人身上那肯定早就急眼了,說不定還得打一大架呢。我看啊,也就是你這樣的好脾氣才能沉得住氣,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

桂卿心中掠過一絲中規中矩的高興勁。

“可是有一點不知道你認真地想過沒有,要是你不小心噦了別人一身,別人能輕饒了你嗎?”憲統頗具深意地問道。

“一般情況下,”桂卿愣了一會,仔細品味了一下這個問題的難度和深度,然後緩緩地答道,字斟句酌地意味非常強烈,“要是我不小心噦了別人一身,我想別人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能善罷甘休的人應該很少很少。你突然這麽一問,我都不知道萬一發生這種情況,我到底該怎麽做才能讓人家原諒我。”

“不過我想啊,”他轉而又道,且覺得自己的轉折和憲統剛才的轉折並不一樣,其中的區別還是很明顯的,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正因為咱能預感到別人不會原諒咱,所以咱才必須要做到,堅決不去幹光腚惹馬蜂,能惹不能撐的事,你說是吧?”

“我有一個親戚,說直白點就是俺姨弟,”憲統這回並沒有直接回答桂卿的問話,而是自顧自地低著頭冷笑道,像是在回憶一件令他感覺十分痛苦不堪的事情,“他比我大概得小個十歲左右吧,去年的時候他在街裏的一個飯店裏幹服務員,有一回他記賬的時候不小心把這個房間的一瓶啤酒記到另外一個房間的賬單上了,結果後邊那桌被多記一瓶啤酒的客人發現這個事之後就不願意了,就當場發飆了。”

“你說說,說來說去也就是兩塊錢的事,確確實實是他不小心記混了,結果人家什麽話都罵他,罵得那個難聽啊,唉!”簡單地描述完事情的起因之後他又憤憤不平地評論道,“要不是老板舍著個老臉硬攔護著他,也跟著低三下氣地淨說好話賠釋人家,看當時那個情形,那幫家夥肯定得動手狠狠地打他一頓。”

“當時俺姨弟又是鞠躬又是道歉的,”他接著講述道,猶如親眼看見了一般,壓根容不得任何質疑,“好話說了一火車,人家就是不肯饒他。後來實在沒法了,俺姨弟就說,不行結賬的時候給他們打個八折,結果人家不同意;他又說給打個五折,人家還是不同意;後來他又說幹脆免單,人家還是不同意。他們這夥人不同意免單倒還罷了,在整整三個多小時裏,各種你根本就想象不到的汙言穢語劈頭蓋臉地就往俺姨弟身上砸,那真是一點情麵都不留啊。”

“那一桌子客人看起來應該都是一個大家庭的,”他稍微緩了口氣後繼續講道,“得有七八個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他們就那麽逍遙自在地站在一邊看著,聽著,就和看別人罵架似的,任由那個挑頭的男的肆意侮辱俺姨弟,從頭到尾都沒有一個人出來說一句同情或者勸阻的話,真是奇葩到頂了,世間少有的難揍……”

“唉,不是每個披著人皮的人都是人啊。”桂卿脫口歎道,他本來想說“也不是每個人都生活在同一片海的”,但是仔細琢磨琢磨之後又覺得和眼前的這個事不怎麽搭界,便臨時換了個句子。

“唉,當我們一心一意地要做個好人的時候,壞人不還是雷打不動地要做壞人嗎?”憲統仿佛變了個人似的輕輕地言道,眼中帶著一絲非常難得而又難測的深意,這倒讓桂卿對他有了幾分敬意,“除非你的實力足夠強大,強大到能夠直接把這些犬娘養的家夥們砸趴下的程度,否則的話,豬還豬,狗還是狗,永遠都成不了人。”

“要不怎麽古人說君子樂得做君子,小人枉自做小人呢?”桂卿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後用略帶疲憊的神色認真地勸道,算是他所能給出的一種小小的回報,“小人要是能倒過來替別人著想那他就不是小人了。所以有一句話說得很好,就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而且,最令人感到悲憤和鬱悶的是,有些真正的高尚者到最後往往連個名副其實的聊作安慰的墓誌銘都沒有,就那麽白白地掛掉了,甚至是悲慘地死去了……”

“好人都知道,”他繼續絮叨著,再這麽說下去就有點說教的意味了,可惜他並沒有及時地認識到這一點,“沒經反省的人生沒有任何的意義,因此我們需要不斷地反省自己,改進自己,但是壞人哪管這一套呀,他們就是可著勁地作,可著勁地去禍害別人,可著勁地光圖自己痛快而不問別人死活,天下就沒有什麽東西能約束住他們……”

憲統貌似認真地聽著,還不時地點點頭以示回應。

“來,來,來,我的憲統兄弟,別的話咱就先不說了,咱倆再來一杯好不好?”見剩下的兩盤菜也都上來了,桂卿便又倒了些啤酒,他借著剛才的熱乎勁端起酒杯高聲地勸道,“既然你不喝酒,那就多吃點菜吧,咱今天不能光拉那些喪氣呱,對吧?”

說罷,他又非常嚴肅地飲了半杯。

憲統見兩人談得投機了,氣氛也變得比較融洽了,遂準備拉開架勢和桂卿深入地交談起來,不過他隨後聊的話題卻和前邊的內容差別較大,他居然給改成神秘莫測的根本就不易衡量和評價的所謂氣功了。

“張哥上學的時候聽說過商麗萍老師的澄宇青蓮功嗎?”隻見他抬頭環顧了一下四周,容顏一掃方才的頹廢和鬱悶之氣,轉而麵帶一絲高尚清雅的微笑試探性地問道,“就是發源於長白山的那種氣功,在全國都很有名的,影響力和號召力都很大。”

“這個,我還真沒聽說過呢。”桂卿如實回道。

“張哥你要是真感興趣的話,”憲統伸著脖子有些做作地說道,看那樣子和原來絕對不是一個人了,“那我就給你仔細地講講吧。”

桂卿在心中二思了一下,不明白對方此言是什麽意思。

“回頭我拿幾本書給你,”憲統又興奮異常地建議道,看那個架勢比小時候過年還高興呢,“沒事的時候你就翻翻看看,當然最好是仔細地研究研究,我敢給你保證,書裏麵說的很多東西都會徹底顛覆你原來的看法,都會徹底改變你原來的精神世界,並且捎帶著也會改善你的身體,調理你的身體機能,讓你感覺好像變了個人似的,渾身都很舒服,通暢,腦子也會變得靈活起來……”

桂卿聞聽此言先是本能地嚇了一大跳,覺得憲統的話語未免忒有些故弄玄虛和言過其實了,但是後來轉念一想又覺得吧,既然對方敢把話說得這麽鄭重其事和神秘兮兮的,說不定這個所謂的澄宇清蓮功還真有點道道也未可知呢,他倒不如先洗耳恭聽一下,看看對方說的那玩意到底有什麽玄妙可取之處再作道理,於是便點頭稱是。

憲統見桂卿並不像別人一樣直接起了反感之意,便開始擺開架勢,一改先前的保守和敷衍之態,轉而滔滔不絕地向桂卿描述起他對澄宇清蓮功的各種認識,以及修煉此功給他帶來的種種可喜的巨大變化。

桂卿耐著性子聽他在那裏煞費苦心地大擺龍門陣,偶爾插言詢問一兩句,到最後總算大概地弄明白了對方說的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原來這個所謂的澄宇清蓮功是一個叫商麗萍的中老年婦女在95年創立的。憲統開口閉口稱那個中老年婦女為老師,而且還尊敬得要命,一點都不敢褻瀆和冒犯,這讓桂卿感覺很是不舒服。這個商麗萍老師幼年時經曆坎坷,人生曲折離奇,最後在某位仙師的點化下進入長白山深處閉關修煉了數載,終於練就精妙無比且神通廣大的澄宇清蓮功。該功法既有固定的動作套路,又有所謂的心法和意法等精神修煉技巧,既能使人不打針不吃藥就可以治好高血壓、糖尿病、癌症等頑固性疾病,又能使人開天目、增神識、去煩惱等,可謂是包治百病、無所不能,仿佛隻要練了這等神功就離羽化飛仙的日子不遠了,讓聽者細想起來真是荒唐至極。

桂卿聽憲統好一陣胡吹猛侃和大講特講之後,也顧不得什麽矜持和謹慎了,不禁暗暗地發笑,但又不好意思直接戳破或點化對方,隻好裝作切磋求教的樣子和其互動道:“我記得我上初中的時候有個家夥據說能用耳朵識字。好像還有一個所謂氣功大師,大言不慚地吹牛說當年大興安嶺的火就是他發功撲滅的。哦,對了,以前還流行過一種叫非臭的氣功,聽名字還挺吸引人的。那麽,你說的澄宇清蓮功是不是也屬於這一類的東西?”

憲統聽完桂卿的立愣話後不由自主地“嗤”了一聲,險些把筆直的鼻子給氣歪,卻又不好過於直接地表現出來,因為那樣會有損他這個高級修煉者的瀟灑風度,就像是賣安利的人一聽到別人說安利是傳銷就會大為惱火一樣。和安利的忠實信徒表現得一個鳥樣,雖然他心裏感覺很是不爽,但是在聽完桂卿的話之後還是得按照既定程序好好地分享一下他的寶貴體驗,仿佛有些話他今天要是不說,就等於是見死不救了,那是很不仁義的。他當然是仁義至上的,也是慈悲為壞的,豈肯棄大道和大義於不顧,放任好友墮入地獄的深淵而不管不顧呢?

“張哥,你是因為沒親身參加過商麗萍老師的帶功報告,所以會才這樣說的,”他接著便對桂卿進行了一番嚴肅而又認真的訓導和灌輸,意在給對方送溫暖,幫著對方提高思想境界,兼顧著也提高一下自己的心性和功力,“商老師的澄宇清蓮功和社會上那些爛七八糟的胡編亂造的氣功不一樣,它是一種非常純潔、靜謐、自然的修煉功法,它是通過你自身的慢慢感悟和理解,還有一點一滴的進步,來激發你本身就具有的一些潛能和功力,從而讓你逐步達到一個沒有任何痛苦的,在外人看起來可能是若有若無的理想境界。”

“一旦到了那個境界,那個層次,”他繼續興致勃勃地吹噓道,也不怕把老天吹破了,“你就沒有什麽想不開的,也沒有什麽看不開的了,你就會感覺自己完全變了一個人,徹底地開悟了。”

“當然了,這隻是初級階段,”這中間他還不忘適當地謙虛一下,以示自己並不是一味地自誇,“還有很多高級階段的感受比這個更美好,更強烈,不過那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

“商老師其實早就揭示說了,”他接著販賣道,看來這個商老師待他比他親媽都親,“人本來就是天上的神,隻是因為有了貪心和貪欲,所以才墮落到人世間的,隻要人肯下苦功夫修煉就一定能重返上天。人是墮落了的佛,而佛是覺悟了人……”

“實話告訴你吧,”他又頗為自負地說道,好像桂卿今天能有幸遇到他,那真是八輩子修來的莫大的福報,“在沒親身參加商老師的帶功報告會之前,我也是和你一樣抱著懷疑的態度的,但是在聽了商老師的帶功報告之後,特別是在聽了商老師帶功唱的‘大悲清蓮咒’之後,我算是徹徹底底地信服了。”

“張哥你是不知道啊,”他眉飛色舞而又故作矜持地說道,其扭捏和做作之態讓桂卿差點要當場噦出來了,“當時那種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隻有無憂無慮、無牽無掛的靈魂在四處飄**和四處遊走的感覺,那種對人生的苦難大徹大悟之後的無欲無求和無所畏懼的超然狀態,讓我對人生,對自己的過去,對周圍的一切,對將來的一切,都有了全新的感受和看法,我就像是獲得了新生一樣,真是欣喜得沒法形容……”

還沒聽完憲統傳經送寶式的長篇大論呢,桂卿的頭就大了。他知道自己遇到什麽人了。其實他的觀點和對方的完全不一樣,這個事就算扯到天黑也扯不清楚。其一,這種信仰方麵的事情是永遠都辯論不清的,這比天下最複雜的家務事還難斷呢,況且他又不是什麽清官。從來辯論的結果都隻會加強雙方觀點上的對立和分歧,絕不會使不同的觀點趨於一致的。這種信仰方麵的辯論無異於雞與鴨講話,最後隻能是各說各的理,各生各的氣,外帶著各走各的路。其二,對方口中所謂的商老師的所作所為,無非就是故意搞一些看似玄而又玄的神秘兮兮的,實則根本就經不起稍微嚴謹一點的推敲和檢驗的東西來糊弄人的,壓根就談不上一星一點科學性和實用性。於是,他抽空趕忙岔開話題,引著憲統往招考的事情上跑,以避免引起更大的完全不必要的爭執。

到最後,在對麵試成功的美好憧憬當中賓主雙方結束了這場隻有一個人喝酒的午飯。兩人在飯館裏又磨蹭了一段時間,算算人家差不多也該上班了,桂卿這才結賬走人。因為要去的地方離汽車站並不是太遠,所以他們決定一邊聊天一邊走著過去,反正路兩邊都是高大茂盛的法桐樹,走起路來也不是太熱。

和大院的門衛又是好一通解釋,又是好一通登記信息和領紙條的做法後,他們才得以踏進無比莊嚴神聖的那個大門。要去的地方在二樓的最東頭,也算好找,正對著走廊的一大間就是。手續辦得相當順利,傳說中門難進、臉難看、話難說的現象並沒出現。這些一貫做事都比較張弛有度的人未做任何計較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大概從去年起縣裏就沒有義務再管這些人的事了,所有回原籍的人到來報到無非就是掛個號,讓人家知道縣裏有這樣一個人罷了。

因為人家並沒有在桂卿的報到證上再蓋上一個藍色的印章,所以出了這個大院他突然就有了一種青樓女想要賣身而怎麽都找不到顧客的走投無路的感覺,好比一大堆漚了好多年的糞堆就是不能被順利地撒到田裏去滋養莊稼一樣,使他產生了說不上來的鬱悶和無奈。

兩人就要分道揚鑣、各奔東西了,桂卿覺得終於不必再和憲統談什麽經論什麽道了,終於不必再對其小心翼翼和謙虛謹慎了,這樣的狀態真好,和無官一身輕的美好情形非常類似,盡管他從來都沒當過官,也從來都沒想過要當官。在依然被酷熱而汙濁的空氣嚴密地籠罩著的汽車站,他眼看著憲統坐上了回大塘鎮的汽車後,才去存車處取了早上寄存的車子。待出了汽車站,看看天色尚早,他並不想馬上回家,而是打算到新華書店或者郵政局去逛逛。在家這段時間他感覺都有點信息閉塞了,因此需要舒展一下耳目,擴張一下視聽,了解了解最新的社會動態,以免被時代的洪流拋下,而這種情況又是極有可能發生的。

新華書店就在汽車站東邊大概幾百米的地方,這點距離對於正宗的農村人來說根本就不是個路,可以說是一抬腳就到了,況且他還騎著車子呢,所以他晃晃悠悠地就騎到了。

他現在有的是時間,有的是精力,有的是好奇心和耐心,仿佛天下就沒有他不能去嚐試的地方和東西。人生的路雖然漫長而曲折,但是他卻滿懷信心地要走下去。他知道自己這樣想未免天真和做作了些,但是他就是忍不住這樣想,這也是沒法的事情。

他逍遙自在地裝作讀書人的樣子走了進去,想要當個混得比較好的新時代的孔乙己。書店裏沒有空調,隻有幾台黃綠色的三角牌大吊扇半死不活地被吊在天花板上“嗡嗡”轉著,前來看書和買書的人也不多。他胡亂轉悠了半天,狗熊掰棒子一樣翻了一圈也沒看中一本值得買的書,就出了書店的門轉而往郵政局那裏騎去。

他在郵政局門廳裝作退休知識分子的模樣買了份《海西周刊》後,就坐到裏麵大家平時寫信貼郵票的地方認認真真地看起報紙來。其實《海西周刊》就是《海西晚報》的一周合訂本,可謂啊物美價廉、超級實惠,且看完之後揉搓揉搓還能擦屁股用,顯得非常劃算。他抱著那份未來的擦屁股紙如饑似渴、津津有味地看著,從頭到尾連中縫都不肯輕易放過,他必須得對得起他花的每一分錢才行,不然的話他就會有嚴重的負罪感,覺得自己是個十惡不赦的敗家子。

在充分而深入地了解了國家大事和各種社會新聞之後,他突然看到了一則他認為其可操作性比較強的致富信息,就是關於人工養殖冬蟲夏草的。其內容說的是北京蓮花池附近有一家公司可以提供冬蟲夏草養殖菌種和全套養殖技術,隻需一兩人就可以在室內或者房前屋後搞大規模養殖,技術非常簡單實用,而且人家還保證回收產品,收益非常穩定,機會十分寶貴,每份菌種隻要88元,不少也不多。

他在家裏已然賦閑了幾天,早就深刻地體會了畢業即失業的難言滋味,生活中完全沒有方向感和可以依托的地方,心裏邊不上不下的很是難受,像是吃了難以消化的長了綠毛和白毛的爛煎餅。他想盡快地找點活幹幹,別管什麽活都行,以減輕一下自己心中那份愧疚和無聊的感覺。看到這則似乎是從天而降的非常契合他目前的就業心理的特色致富信息之後他心裏靈機一動,覺得這確實是一個很不錯的創業路子。

他嚴絲合縫地想了半天,覺得自己一個板板正正的大學生,搞點特色養殖那還不是小菜一碟嘛,這個事做起來應該問題不大,沒有太高的難度。退一萬步講,就算對方是那種職業的騙子,他大不了損失個幾十塊錢而已,反正也是無所謂的事,現在幹什麽事情不都得交點學費啊,他就當交學費好了。他習慣性地摸了摸口袋,所幸兜裏還有張一百的票子,就起身到櫃台前去給人家郵寄養殖菌種的費用。

櫃台裏負責匯款的營業員恰好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姑娘,和陳向輝的大女兒陳芳年紀相仿,隻是長得微黑些,略胖些,臉上掛著幾顆並不十分顯眼的青春痘和小雀斑。她很隨意地看了看桂卿仔細填寫的匯款單子,便隱約地皺起了眉頭,然後把那張匯款單子在手裏輕輕地晃了一晃,問他道:“同誌,你再想想,確定要匯這個款嗎?”

此時的桂卿立馬就意識到,對方肯定是經常辦理類似的匯款手續,感覺其中必定有詐,所以才好意地提醒他一下的。這個情形在正常情況下其實很好理解,以他的腦子當然能夠推算得出來。但是,在此情此景之下,他的腦子一時間竟然短路了,竟然不怎麽好使了,再加上他那強烈的虛榮心突然跑出來作怪,不願意承認自己是被人欺騙的,於是他就對那個女孩強調道:“對,就按那個地址匯款!”

在肉乎乎地說完這個不惹人喜的小硬皮話之後,他的心裏雖然立馬就後悔了,但是身子卻仍然直挺挺地立在那裏,就和個文物價值頗高的古代雕像似的,連神仙都拿他沒招了。此時,他竟然還裝作神情堅毅的樣子等著對方盡快完成匯款手續,他好麻利地回家。小姑娘的善意提醒不僅沒能阻止他繼續匯款,反而更加堅定和加快了他的錯誤選擇。

上當受騙的人在這個時候的心理就是這麽奇怪,明明知道自己可能上當了,卻怎麽也拉不下那個臉來承認自己的愚昧無知和異想天開,隻能任由騙局繼續發展下去直到最後荒唐地完成,仿佛這個騙局就是人生當中一場十分重大的考試,無論答案對錯或者考得好孬,參與其中的人都必須認真地填完交卷才行。

匯完款後,他就神情落寞、鬱鬱寡歡地獨自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