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楊樹和柿子樹的葉子基本上都落光,整個大地呈現一片蕭瑟和凋敝之色的時節裏,傳說中彭雲啟和徐榮結婚的日子終於如他們兩口子所期待的那樣準時來到了。對於桂卿來講這個顯得有些別別扭扭的喜酒是必須要去喝的,因為他事先已經交了禮金,而他之所以交了禮金是因為不交不好看,如此而已,並沒有什麽過深的交情在裏麵。他和對方的交往純粹是麵子使然,不然的話他真懶得和這種人結交。

當然了,借機去順便見識一下這個向來都表現得牛皮哄哄的說話總是恬不知恥的所謂官二代的隆重婚禮,如果其老爹當的這個檔案局副局長也算個官的話,未必就不是一件增加閱曆的好事,這至少能讓他有機會領略一下不同於農村經典婚禮的風情和氣氛,感受一下另類的熱鬧和喧囂。對於好奇心依然比較重的他來說,這個喜酒確實值得一喝,他大有不喝白不喝,白喝一定要喝的意思。

不過令他感覺遺憾的是,彭雲啟婚禮的主場並不在青雲縣,而是在其父親工作的東石縣某個赫赫有名的大酒店,因此他其實是沒有機會欣賞人家的正式婚禮的。至於人家的婚禮到底是如何的奢華和隆重,又是如何的與眾不同和別出心裁,他當然也是無緣相見的。不過他有足夠的理由相信就憑彭雲啟這孩子一貫的性格和做派,那個遙遠的婚禮一定比較好玩,一定叫人過目不忘。

基於同樣的原因,前來華庭大酒店參加這場婚宴的人主要就是女方徐榮這邊的親戚朋友了,當然還包括縣水務局的人以及大塘鎮的一部分人等。換言之,其實現在這場婚宴更多的是為女方徐榮舉辦的,盡管掏錢的是彭雲啟家裏的人。

當然了,就是因為這個事,彭雲啟和徐榮兩人在結婚以後也沒少鬧矛盾,盡管這並不是他們兩人鬧矛盾的主要原因。他們兩人婚後吵架基本上不需要什麽正式的原因和理由,隻要彭雲啟一個不高興,他們就能吵得不可開交,並最終以徐榮的投降和服軟草草收場。她要是真想和他較真鬥一鬥,那也是可以的,那麽以後的日子就別打算過了,而她說到底還是想好好過日子的,畢竟嫁個男人也不容易。

整個婚宴的排場還是很能說得過去的,畢竟彭雲啟的老爹還是個正在台上幹著的實打實的副科級,場麵上的事必須得有個四六事,而且更為重要的是,徐榮的叔叔徐偉和她哥哥徐繁在青雲縣怎麽說也都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所以不管是用腚想還是用頭想,這個喜酒的排場都不能太過寒酸了,至少不能和城裏的一般人家同等規格。

徐偉和徐繁當然都來參加喜宴了,但是卻並沒有像康麗萍的喜宴那樣安排什麽大而不當的虛張聲勢的大堂致辭,而隻是像所有普通的婚宴補場一樣,到點就直接放炮開始,其所有的麵子活全都體現在主家溫菜和新人敬酒上了。看來徐家想體現的是能隨時隨地低調的實力,即一種更高層次的炫耀和展示,一般人家根本學不來。

男方的客人自然由男方的家長來溫菜,這個任務責無旁貸地理所當然地由彭雲啟的父親老彭來執行。當看起來依然春心不老的桀驁不馴的老彭來到桂卿這桌溫菜的時候,桂卿發現這位傳說中的檔案局副局長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一副鄉鎮工作者的樣子,而更像一隻帶著強烈肅殺之氣的大青蛙。青蛙雖然不是什麽特別嚇人的猛獸,但是在小小的池塘裏還是很威風的,這一點到過池塘邊的人差不多都懂得。

“他真不該在檔案局這種軟綿綿的單位幹!”桂卿想。

老彭頭發花白,臉龐寬大,兩個腮幫子極為突出,兩隻眼睛總是死死地盯住他要看的人,不給對方任何喘息和放鬆的機會。桂卿覺得對方這種瞪著一雙炮子子眼使勁看人的方式非常不好,顯得太過囂張和霸道了,但是人家就這樣看了一輩子,他又能說什麽呢?

今天,這位新郎官的老父親不僅其胡子被刮得幹幹淨淨的,而且其眼睛上方的兩條眉毛好像也被主人順手給刮去了一樣,竟然連一點象征性的痕跡都未曾留下,隻有兩道像鐵鉤子一樣的眉肌還在那裏徒勞地彎著,從來不肯放鬆一下。

這位從理論上來講人人都可以隨意地調戲一番的新晉的老公公,盡管其穿著一身嶄新的藍黑色帶暗條紋的西裝,打著一條土到家了的猩紅色的新領帶,胸前別著一朵鮮豔無比的假花,但是那身價值不菲的行頭卻怎麽也掩飾不住其先天的凶悍和強勢。當然,如果旁人仔細地加以觀察的話也不難發現其骨子裏深深隱藏的那份投機和狡黠,那種自以為是的農民式的投機和狡黠。

當有機會正兒八經地看到老彭第一眼的時候,桂卿就有一種既可憐又痛恨的感覺迅即湧上了心頭,同時還不由得產生了一種難以去和對方接觸和親近的恐慌和驚懼。他覺得這不是什麽毫無道理的偏見,而是一種異常耿直和極其準確的判斷,果然是有其子必有其父。

女方的客人按道理來講應該由徐榮的大爺來溫菜,可是因為她的這位大爺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窩窩囊囊的根本拿不上台麵,所以就改由其叔叔徐偉來進行了。

當然,徐家人之所以安排徐偉出來幹這個事,另外一層更重要的意思就是要借機來向眾人宣示他們徐家的勢力,而很多可來可不來的賓客之所以會來,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看著徐偉和徐繁的麵子才來的。

因為桂卿這桌是屬於新郎的客人,所以還輪不到徐偉來溫菜,但是這條非常傳統的隻在農村的狹小天地裏才能行得通的風俗習慣,卻是阻止不了他堂而皇之地過來敬酒的。滿桌被敬酒的人不僅不認為他這樣做有什麽不妥當的地方,反而都感覺自己的臉上特別有光,因為畢竟在現實中能享受部負責人給自己敬酒的機會並不多。

人都是有虛榮心的,任何時候都不例外。

除了後腚可能有點偏大,使得全身的重心向後偏移了一點之外,徐偉的身材整體上還算高挑勻稱,無甚突出的毛病,顯然不屬於另外奇葩之列。他的身高大約有一米八左右,比海西漢子的平均身高略高一點點,也算是人中翹楚了。他烏黑的頭發一看就是精心染過的,黑得與實際年齡很不相符,看著就有點瘮人。他的鼻梁上部兩眼之間有一顆很明顯的黑痣,這顆黃豆粒大小的黑痣很意外地使得他那張極其平庸無聊的臉看起來似乎生動了不少,可謂是居功至偉,不可等閑視之。他的右眼是精致漂亮的丹鳳眼,比王熙鳳的風流眼睛還要好看幾分,而左眼卻是令人厭惡的三角眼,看著比京劇裏最奸的奸臣還要奸上幾分。兩隻風格迥異的互相矛盾的眼睛又在某些方麵使得他臉上的那種生動味道更加誇張和可笑了幾分,也使得他身上的人味比他單位裏其他同僚多了一些。

這位東院部的副職無論在什麽時候,走起路來總是腆著個肚子邁著個看似非常優雅的小四方步,同時很瀟灑地把手背在屁股尖上麵,好像在小心地拎著兩個寶貴的油瓶子一樣,還把那顆極為高貴的頭顱高高地昂起,一副氣宇軒昂的趾高氣揚的樣子,從來不把旁人熱情而又和善地放在自己眼裏。有了這種盛氣淩人的自怒自威的官勢,必然要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性很明顯的官腔來配合使用才能使他整個人顯得協調一致,而不至於在某些方麵顯得太過滑稽和突兀了。所以,他平時說起話來讓人聽著既無可挑剔又極度反感,這也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了,如果說“存在即合理”這句話是非常正確的話的話。

桂卿打破腦袋怎麽也想不到,世界上竟然還有這麽一種人,能把普普通通的毫無新意的話說得那麽冠冕堂皇、那麽華而不實、那麽裝腔作勢、那麽故弄玄虛,而更重要一點的是,這位在現實中活生生地存在著的副職大人似乎永遠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不折不扣地誇誇其談、嘩眾取寵和沽名釣譽。他說的每一句話至少在表麵上看起來都是毫無瑕疵且無比正確的,再加上一直籠罩在他身上的那層權力光環的影響,就更使得他的話充滿了無可置疑的強勢作派、無人可及的瀟灑風度和旁人永遠無法超越的自命不凡。

幾乎所有的人都會唯唯諾諾並且發至內心地附和著他的高見,聆聽著他的教導,領會著他的用意,都會用充滿無限崇敬的眼神恭恭敬敬地凝望著他那張熠熠生輝的春風滿麵的臉。要是偶爾有那麽一兩個沉不住氣的人因為被他的不凡氣勢和人格魅力俘虜了,便逮著機會小小地非常不適當地讚美了一下他,結果又會被他極為迅速地抓住這些讚美裏的一個小小的漏洞,狠狠地又教導了一番對方,便嚇得眾人連讚美他也不敢輕易做了,隻能乖乖地剩下默默崇拜和敬畏的份了。

在這個位高權重而又道貌岸然的妄自尊大而又口若懸河的男人麵前,別人任何的話語都是極其多餘的,都是極其不明智的,不管是讚美的話還是更加讚美的話,如果還有誰看不透這一點的話,那麽他就連進他的門見他一麵的資格都沒有。他的言行舉止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眾人,大神是用來遠遠地頂禮膜拜的,而不是用來隨便接近和恭維的。

盡管那天敬酒的時候徐偉的嘴裏到底說的是什麽東西,桂卿連一句核心的話也沒記住,但是他卻永遠地記住了這個人的最大特點,那就是:如果一個人的官職不比其更大的話,那麽在此公麵前最好還是把自己的嘴巴閉緊,甚至一個字都不要說,盡管微笑著或者大笑著點頭附和就是了,除此之外無論幹什麽或者說什麽都是極其愚蠢的。當然,在聆聽此公諄諄教導的同時若再全程配以崇拜的目光、謙恭的“嗯嗯”聲、唯命是從的姿態,那就更會使人在無形之中產生一種穿越時空的感覺,仿佛是來到了已經作古的孔聖人的跟前,自己成了他老人家最得意的大弟子,能夠得到他老人家的真傳,而且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經。

“如果要在青雲這個圈子內評選最佳演員的話,那麽這家夥絕對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名,”桂卿一邊麵帶微笑地看著自我感覺極其良好的徐偉在那裏盡情地表演著,一邊不無鄙視地暗想著,心中對其充滿了無窮無盡的厭惡之情,“因為他這家夥入戲實在是太深了,而且其表演欲望和風格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難以自拔的自我傾倒的程度了。和這位天分如此之高的道行如此之深的敬業精神如此之強的專業演員比起來,局裏的王繼秋簡直就是不值一提的小兒科了,他甚至連給人家這位大神提鞋都不夠格。正所謂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高過另一山……”

“這看起來是一種十分難能可貴的別人永遠難以企及的本事,”他又更加深入地分析了一番徐偉的行徑,顯得自己具有非常喜歡思考的個性和特點,但又不是愛鑽牛角尖的那種思考,“其實更是一種難以治愈的貽害無窮的頑固性疾病,而且往往具有很強的傳染性和迷惑性。另外他這個人又已經病入膏肓了,完全不可救藥了,而且病得十分令人作嘔和叫人討厭。其實準確來講這應該叫做裝波衣界裏的拿摩萬才對,難道不是嗎?”

“難道還可以有別的更好的解釋嗎?”他自問。

“看來老賈說得對,”他又淡然地想道,“人一旦成了人物,才會與農民握手,才會摸孩子的頭,才會揭開人家的鍋蓋……”

如果有一種惡心,比熱得都要穿褲衩子才行的大夏天趴在潔白的飄著濃濃稻香味的米飯上的綠頭蒼蠅所引起的惡心還要惡心十倍的話,那這大概就是徐偉的所作所為所引起的這種惡心了。

他幾十年如一日的就這麽精心地惡心著別人,小心翼翼地灌溉著自己的內心,居然還爬到了現在的位置,確實是一個偉大的奇跡。看來嘴上功夫練得厲害了確實能使人平步青雲和扶搖直上,至少在他身上這條規律體現得還可以,並沒有出現什麽多大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