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房門正對著廁所,不時能聞到一股或濃或淡的尿騷味,但是這畢竟是一間單獨的辦公室,要知道在東院辦公樓裏往往隻有縣級人員才能享受這個超常待遇,盡管裏邊擺了兩張普通的辦公桌,好像把這個待遇給降低了不少,所以桂卿起初還是很樂意在裏麵上班的。

雖然他每天都嚴格地早來晚走,以便最大限度地保持按時上下班,並且天天都注意打掃衛生,以便最大限度地保持室內外的清潔,可是在連續一個多星期的時間裏政研室沒有一個人到這間屋裏來過一趟,桌子上的那個電話也從來沒響過,好像世界上沒有他這個人一樣,他在事實上暫時被掛起來了,被擱置了。

他也曾經認真地考慮過要不要上二樓去溜溜看看,主動請示一下牛富春或者王宗友有什麽安排沒有,但是後來仔細一想,又覺得一動不如一靜,這樣貿然出擊並不是好事,不如索性等著聽通知吧,人家叫他怎麽辦就怎麽辦。

另外,他之所以不主動上去和政研室的人熟絡熟絡或打打喳子,其實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來這裏上班之後沒多久就明顯地發現,平日裏整個東院大樓裏的人基本上都和死了一樣,連一點動靜都沒有,和南院大樓的工作環境完全是兩碼事。

南院大樓那邊各個辦公室的門平時基本上都是敞開著的,沒事的時候大家經常互相串串門或聊聊天什麽的,工作氣氛也非常融洽,整個大樓的人差不多都互相認識。另外就是,每個辦公室的門框上差不多都有顯著的牌子,外人一看就知道是什麽單位什麽科室。

而東院這邊則完全不一樣,所有房間的門除了進出人之外平日裏統統都是關著的,且大多數房間的門口都沒有標識牌,也沒有房間號。這種情況別說是一般的老百姓了,就是縣直部門或鎮(街)來辦公事的人恐怕一趟兩趟都找不清哪個房間是幹什麽的。

桂卿在這裏上班都一個多星期了,連一樓西邊的走廊都沒去過,就更別提上麵的各個樓層了。他不僅沒能盡快地熟悉這裏的各個辦公室,順便弄清他們的功能和職責,而且連在這個大樓裏上班的人一個都沒新認識。這裏的每個人幾乎都是來去匆匆的樣子且一臉的嚴肅,似乎誰都不願意搭理誰,好像彼此之間有著多大的仇恨似的。如果不是大門口的牌子清清楚楚地寫著這裏是和縣,恐怕外人進來之後都會誤以為這裏就是一座標準的監獄。

處在這種比較壓抑、沉悶、無聊的環境和氛圍裏,他又怎麽能閑著沒事到樓上瞎轉悠和胡扯呢?他覺得自己雖然口才不是多好,不會說好聽的話,但最起碼還不是那種特別笨嘴拙舌的人,不知道怎麽到了這裏以後居然變得一點都不會說話了。他本來想和偶爾碰到的一些人打打招呼並認識認識的,但是一看見別人那副或是冷若冰霜的臉,或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淡然假笑,便頓時失去了進一步和其攀談的欲望和興趣,從而把自己的頭埋得更深了,把自己的臉繃得更緊了,盡管從骨子裏來講他從來就不是那種不愛理人的人。

這種情況當然也不是入鄉隨俗那麽簡單,反正就是感覺挺別扭的。他來到這裏之後立即就出現了嚴重的水土不服的反應,他估計以後也很難在此立足下去了,即使勉強留下來,他也會感覺特別難受的,正如黃土地的螻蛄到了黑土地未必就能拱得動一樣。

大約是把他放得夠時間了或者掛得夠時間了,就像在冷嗖嗖的陰天裏晾衣服一樣終於晾幹了,這天早上剛一上班,王宗友就給他打來內部電話,說今天上午要去勞動局搞個調研,讓他稍微準備一下。九點鍾的時候王宗友又來了電話,讓他到樓下門廳那裏等著,他便拿起筆記本和筆直奔樓前小台階處。他來到門廳片刻之後,隻見王宗友和餘衛真正好下來了,王宗友便喊著他一起來到小台階前停著的一輛鋥明瓦亮的黑色小轎車跟前,三個人依次按規矩上了車。

他感覺此時的情形很是肅穆和莊嚴,也有點搞笑和新鮮,就像集體行動去參加某人的隆重葬禮一般,雖然有一肚子的話要和逝者的親屬們說說,但是現在卻必須得閉嘴才行,因為大家都沒出聲。

“王主任,今天上哪去?”小車剛一啟動,駕駛員便低聲地問道,一望而知也是個老機關工作者了。

“勞動局。”王宗友簡短地回道,便不再說話了。

一直到小車穩穩地靜靜地開到勞動局的院子裏,車上的四個人都沒再多說一句話,沒再多提一個字,氣氛顯得極度壓抑和沉悶,當然這隻是桂卿自己的感覺,也許人家王宗友和餘衛真已經習慣了呢。

勞動局離東院其實並不遠,就在它的東邊大約500米路南的位置,大門朝北。桂卿覺得這麽點距離壓根就不用開車,他們幾個人直接走著過來就行了。為了這個事他本來想笑的,但是一看車上包括駕駛員在內的另外三個人都不苟言笑和一本正經的樣子,便把那個意思硬壓了下去。他要是敢笑話這個事的話,估計人家肯定會笑話他的。

小車剛一拐進並不是太寬敞的勞動局大院,就見大樓底下依次站著好幾個衣冠楚楚的麵帶製式笑容的人,他們都在那裏精神抖擻、神采奕奕、滿麵春風地恭迎聖駕呢。

帶著某種光環的車子尚未完全停住呢,其中有一個腿快的人甚至已經跑到王宗友坐的那個位置的車門外搶著拉開車門了。此刻,王宗友和餘衛真把辛辛苦苦地攢了一路的最佳笑容全都盡情地釋放出來了,留給勞動局的人滿院子珍貴無比的陽光和甜蜜。

直到此時桂卿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些平日裏緊繃著一副死人臉的家夥們不僅會笑,而且還笑得相當有水平,相當有感染力呢,隻是他們的笑容太金貴了,所以從不肯輕易地施舍給不重要的人。

在賓主雙方彼此寒暄著並且主人熱情地把客人往樓上的一間大接待室引領的時候,桂卿順便知道了其中領頭的是個姓侯的,但是他憑直覺就認為這位肯定不是一把手,因為一把手的派頭應該更大一些,說話也應該更豪爽一些。

果然,在進屋依次落座之後,那個領頭的有些禿頂的笑容可掬的侯局長就開始客套起來了,說什麽一把手陳局長有事不在家,但是陳局長很鄭重地指示他們在家的人員一定要竭盡全力地配合好、接待好、服務好東院政研室的筆杆子們。

桂卿聽了之後都覺得熱情得有點過分。

王宗友當然也用稍微低調一些的聲調和語氣說了幾句客套話,然後就把此行的目的又簡單地說了一遍,接著賓主雙方便就農民工勞務輸出這一主題進行了深入地交流和探討,其中主要是侯局長說具體情況,其他人進行補償和提示,桂卿負責記錄,他就是來幹這個事的……

意義十分重大的成果注定非凡的調研活動整整進行了一上午,不知不覺間就到了該吃中午飯的時間點了,侯局長理所當然地要熱情挽留大家吃飯。他說一會陳局長要趕過來陪大家吃飯,同時牛主任也要趕過來。這樣的話中午的飯局自然是免不了的,雖然大家壓根就沒有要免的意思,雖然這頓飯在理論上是完全可以免掉的,也是完全應該免掉的。

吃飯的地點就定在東院東邊的凱旋門,桂卿一看那個陣勢就知道這個場肯定比較豪華,他應該是不虛此行的。

果不其然,因為政研室的一把手和勞動局的一把手都親自參加了,所以這個飯局的菜肴檔次很高,喝的酒也特別好,連跟卓的服務員也很漂亮,服務也很周到,到處都是一片鳥語花香的歡樂氣氛。

飯局的主題除了那些冠冕堂皇的司空見慣的,完全可以不說但又不得不說的東西之外,剩下的主要內容就是陳局長在那裏不停地恭維餘衛真了,話裏話外反正就是各種各樣的猛一聽很虛,而其實仔細琢磨起來又感覺很實的誇獎和讚美。

那些連續不斷的噴薄而出的濫美之詞聽得桂卿多次都想反胃,但是在反胃的同時他又發自內心地感歎,若是把陳局長換成他的話,恐怕就是拿棍子照屁股揍他十八頓,他也說不出來那樣漂亮得體的恭維話。陳局長那張大嘴真是能把死的硬說成活的,能把陰風陽氣之徒硬說成和藹可親之人,能把阿諛奉承的家夥硬說成忠心耿耿的君子,能把驕橫自大、庸俗不堪、卑鄙無恥的無能之輩硬說成謙虛謹慎、格調高雅、崇高偉大的英雄豪傑,至於把“減少”非常巧妙地說成是“負增長”那更是不值一提的小菜一碟了。

那一瓶瓶搞得滿桌的人都暈暈乎乎、熱熱鬧鬧、說起話來親得比仁兄弟還要親的好酒,真正喝起來究竟是什麽樣的奇妙感覺呢?桂卿在小心翼翼地品過之後感覺其最大的特點就是不容易醉人,而且喝了之後根本就不頭疼,讓人喝了之後還想喝,可謂是百喝不醉。

“這些人的確實會享受啊,他們既會吃又會喝,真是不折不扣的全能型選手!”對桂卿而言回味無窮的這場高檔次飯局散場之後,他長久地酸酸地感歎道,一看就是缺少見識的架勢,“本來不想吃飯的人,一看見滿桌子那麽好吃的飯菜也會忍不住吃個肚子滾圓的,本來不想喝酒的人,一看見那麽好的酒也會忍不住喝到最佳狀態的。”

“還有,正兒八經的好酒就是好喝,”他懷著極其複雜的心情美滋滋地感慨著,隻恨自己當時的酒量太淺了,不好放開量地多喝幾杯,“比農村人在小賣部裏打的散酒強一萬倍,怨不得這些家夥們都這麽熱喝,原來是這麽回事啊。”

“那好煙自然也不用說了,”他又帶著神秘的微笑進一步想道,且覺得煙酒不分家的話是對的,熱喝的人肯定熱吸,這都是有原因的,“肯定是好吸,聞著就特別香,不愧是香煙……”

在回東院去的車上王宗友就安排桂卿,讓他寫好調研報告的初稿之後直接交給餘衛真就行了。桂卿連忙點頭稱是,他估計這個稿子餘衛真審完之後應該會交給王宗友的,然後再由王宗友再交給牛富春,最後由牛富春再交給東院某位縣級人物,這是他猜測的正常的程序。

其實在來搞調研之前,他就明白人家這是要正兒八經地試他的活了。因為按照一般的情況,像這樣比較重要的調研報告,應該是大家回單位之後一起商量好一個明確的提綱,然後大家再分頭行動,一人負責一塊,最後由資曆老點的能力強點的人匯總、潤色和把關,完事再交給有關的領導審閱,有時候甚至連前邊的提綱都要事先按程序送領導審閱完才行。可這回既然是王宗友直接安排他寫的,那就是擺明了人家要看看他駕馭材料的能力和水平究竟怎麽樣。他明白,是騾子是馬,終究是要拉出來溜溜的,人家可不是讓他來玩的。

等到第二天下午快要下班的時候,桂卿按照王宗友的要求跑到二樓把初稿交給了餘衛真。像個高位截癱患者一樣,平時難得能親自站起來一回的“白麵書生無情客”餘衛真,陰沉著小臉一聲不吭地接過他遞上去的稿子便坐下了,既沒示意他留下聽候吩咐,也沒示意讓他馬上離開。他見狀隻好說了句:“餘秘書,要不材料先放您這裏,有事您回頭再找我?”等餘衛真似有似無地點點頭之後,他才如釋重負地離開陰森恐怖的政研室的外間。

此刻牛富春就在裏邊辦公,他連往外邊看一眼都沒有,仿佛他要是往外邊看一眼的話就會丟多大人似的。

王宗友當時沒在辦公室,這讓桂卿更加感覺到了一種特別不舒服的意味,因為從心裏上來講他還是感覺和王宗友走得更近一些,盡管對方不一定這樣認為。

第二天一早,王宗友就打電話讓桂卿上樓一趟,桂卿接完他的電話,拿著筆記本和筆直接就上了二樓。屋裏現在隻有王宗友一個人,此刻他正坐在外間靠近西邊的位置上正等著桂卿呢。待桂卿一進屋,他一邊用手示意桂卿坐在門後的藤椅沙發上,一邊非常和善地說道:“來,桂卿,咱一塊商量商量調研材料的事。”

“好的,王主任,”桂卿誠惶誠恐地忐忑不安地說道。

他不知道王宗友是打算表揚他呢,還是要批評他,或者是可能性最大的那種情況,即讓他把這個材料再狠狠地改一遍。

“哦,情況是這樣的,桂卿,”王宗友抬起厚厚的眼皮意味深長地看了桂卿一眼,然後又欠了欠修長的腰身接著說道,整個節奏把握得非常好,給桂卿一種行雲流水的美好感覺,“你昨天交上來的調研報告初稿餘秘書簡單地看了一下,我也認真地看了一下。”

“我先說一下餘秘書的意見吧,”他文質彬彬地斟酌著說道,語氣非常柔和淡雅,“他的意思是這個材料呢,還是要按照基本的路子來,不能跑偏了。比如說,先總結一下咱們青雲縣在組織農民工勞務輸出方麵的主要做法和成效,分別理那麽幾條出來,然後再談談存在的主要問題,最後再提出那麽幾條對策和措施,當然了,末尾再附上幾條切實可行的意見建議也是必須的……”

桂卿一下子就聽明白餘衛真的意思了。

“好的,王主任,”他像個小學徒一樣一邊不停地記錄著,一邊認真地答道,“回頭我再仔細地調調——”

“這是餘秘書的意見,”王宗友稍微歎了一口氣後,又有些無可奈何地說道,後邊要說的話和前邊顯然是不一樣的,“那麽我個人的意見呢,我還是傾向於支持你現在的思路。我感覺你在這篇調研報告中還是有自己的話要說的,而且說得還比較中肯。”

桂卿感覺心中一熱,自己的心血看來沒白費。

“但是我能感覺得到你還是有所保留的,那麽現在你能不能給我談一下你最初的思路或者說是打算呢?”王宗友誘導著說道,“也就是那些你一開始最想寫,但是最後又沒完全寫出來的東西,你可以給我說一下,我好好地聽聽,然後我們互相切磋一下。”

“哦,王主任,其實我是這樣想的,”桂卿的情緒似乎受到了很大的鼓勵和感染,雖然他也想著要不要再適當地保留一下,於是便在稍微猶豫了一下之後非常坦誠地說道,他相信對方是能夠聽得懂的,“我感覺咱們縣裏的農民工勞務輸出這一塊之所以搞得這麽好,這麽紅火,這麽有影響,其主要原因還在於那些親自外出打工的農民工自身的帶動和影響。因為在他們打工的早期,也就是縣裏搞勞務輸出的初期,主要還是因為有那麽幾個能人在外邊帶頭,然後就是靠著親戚帶親戚,朋友帶朋友,這樣才慢慢地發展起來的。在這個過程中,其實大城市勞動力市場旺盛的需求,咱們縣裏那幾個領頭的農民工強烈的市場意識和捕捉機會的能力,是最為關鍵的因素……”

“至於勞動局方麵,”他稍微考慮了一下後又放開膽子說道,覺得其中也沒什麽值得保密的東西,“也就是大家通常理解的官方這一塊,其實所做的主要工作還是在人家已經自發地發展起來之後,才去想著建個辦事處,搞搞基礎的服務什麽的,基本上是屬於把人家農民工的成績間接地拿來當成自己的成績的那麽個意思。”

“當然了,”他又尷尬地笑著說道,為自己竟然敢班門弄斧而有點臉紅,“我這樣考慮和分析並不是說要否定勞動局的成績,勞動局的工作還是卓有成效的,我主要是想強調一下,市場才是最好的老師,市場才是最靈敏的手,市場比任何一個部門都更有前瞻性、導向性和靈活性,所以考慮了半天,最後我才用了這麽個題目,叫‘以市場需求為導向,積極培育壯大勞務輸出市場’……”

“反正我個人感覺吧,”最後他又鬥膽強調道,反正是豁出去了,也不怕對方會笑話自己了,“一個調研報告如果能給領導傳遞出一種比較突出的信號,或者一種比較強烈的意思,那基本上就差不多了,無論這個信號或者意思對不對領導的個人口味。”

“而如果完全按照固定的套路和格式中規中矩地寫,”他繼續發表著個人的見解,同時密切地注視著對方的臉,“那和普通的工作總結就沒什麽太大的區別了,那我們親自去搞調研也就是失去了意義。”

“這個調研報告最後是要拿給市裏的三把手劉義文看的,”王宗友長長地閉了一會眼,顯得很勞累的樣子,然後才慢悠悠地說道,似乎也有某種微不足道的難言之隱,“上周劉在青雲視察工作的時候就明確地提出,讓咱們好好地總結一下青雲縣勞務輸出方麵比較成熟的好的經驗和做法,好在全市範圍內推廣實施。”

“所以呢,”他較為謹慎地說道,言語間已經傳遞出自己的核心意思了,“這個調研報告主要就是總結好的經驗,提煉好的做法,形成一個比較規整和係統的說法,理出那麽幾條有推廣價值的東西……”

“其實這些東西你在材料中已經很好地寫出來了,”他又轉而較為委婉地提到,看樣子倒不是怕打擊桂卿幹活的積極性,而是確有自己的考慮要提出來,“隻是你立意的角度和想要表達的東西更側重於發揮市場的作用,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勞動局或官方的作用體現得不是多明顯,多重要。你比如說,本來是農民工自發去的,是受市場自然推動的,無論當初是被動還是主動,這是實際情況不假,但是我們必須得換個更好的說法才行,說是勞動局如何如何引導和扶持他們去的,圍繞著這些都做了哪些實實在在的工作。”

“另外一點就是,”他又刻意強調道,同時希望桂卿能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必須得突出一下在勞務輸出的全過程中,我們的有關部門,特別是勞動局究竟是怎麽為他們搞好外圍服務的,都采取了哪些切實可行的措施等等。”

“桂卿,你得按照這個意思來寫,才能符合餘秘書的要求,你明白嗎?”他最後總結性地問道,算是結束了談話的主要部分。

桂卿重重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因為餘秘書是直接給馬服務的,”王宗友又非常善意地解釋道,這是他的職責所在,也是他的良心所在,“他能更好地把握和領會馬的意思,隻有馬那裏通過了,這個報告才能報給劉,否則的話根本就提交不上去,你明白嗎?”

聽到這裏桂卿心裏已經很明了了,原來是餘衛真認為他寫調研報告的基本路子不對頭,而王宗友還是比較認同他的寫法的。盡管他聽到的隻是王宗友的一家之言,但是他卻堅信對方所言不虛,因為對方的態度非常誠懇,語氣特別溫和,言談舉止之間洋溢著的全是對他的關心和照顧,這種關心和照顧絕對不是可以裝出來的。

當然,這個事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就是,王宗友和餘衛真之間有矛盾,兩個人互相看不慣,所以他們就拿桂卿寫的這個調研報告來互相較勁。即使是這種不太可能的情況,桂卿也打算站在王宗友這一邊,因為他也覺得那個餘衛真確實有點太搖騷、太高傲、太不可一世了。他不喜歡這種人,就是這樣的,他覺得自己也不需要裝。

“那麽,王主任,作為馬本人來說的話,他希望看到什麽樣的調研報告呢?”桂卿鬥膽又問了一句,似乎立馬就變成了一個性情中人,這樣就顯得與這裏的環境不大相稱了。

“如果你要這麽問的話,我也可以實話告訴你,”王宗友的眼神為之一亮,猶如在小河邊發現了一顆耀眼的珍珠,這眼神很快就衝破了厚重眼皮的長期束縛,單獨地發光發熱了,他同時語氣略微快速地說道,“我感覺從內心來講馬還是比較喜歡你的風格的,因為他是一個幹事創業型的不拘小節的人,他應該希望得到有用的、有實際意義的、有真情實感和真知灼見的東西,而不是虛頭巴腦的老一套。”

“不過呢,餘秘書的意見也很重要,”他轉而又較為無奈地說道,自然而然的樣子讓桂卿看了都覺得非常協調和圓潤,一點也不生硬和說教,並不是有意為之,“他向來的主張就是,在任何材料裏都不能和領導講理,因為任何領導都比我們要懂更多的道理,他們畢竟見多識廣和經驗豐富嘛,要不然他們也當不了領導。”

“所以說,”他又推心置腹地講道,一不小心就透露了其中的玄機,這讓桂卿大為感動,覺得他確實是個值得深入交往的好人,“如果餘秘書那裏通不過的話,你就算寫得再好也沒用,因為根本就上不了馬的辦公桌。在某種程度上講,我和牛主任的意見其實也隻起參考作用,這件事情主要還是餘秘書在負責,你明白嗎?”

“還有,我們退一步講,即使馬願意采用你的思路和策略,但是到了市裏劉那裏又會是怎樣一種情況呢?”他又進一步開誠布公地解釋道,還是和顏悅色的樣子,還是柔聲細語的強調,“如果單從工作的角度來講,政研室要的結果無非就是劉能在這篇調研報告上進行批示,哪怕他隻是批轉到某個市直哪個部門也行,我們就算是圓滿地完成任務了,就算是很好地交差了,而且幹得還相當漂亮。”

“而劉安排這個事本身又是什麽意思呢?”他又循循善誘地啟發道,真是個誨人不倦的好老師,“也可能他隻是隨口說說而已,也可能是他下一步想有什麽大的動作,作為下級我們現在當然是不知道的,同時也不好妄加揣測。”

“而作為咱們政研室其中一員的你呢,桂卿,”他把問題又指向了桂卿,這才是他要說的重點所在,“你現在大概就是想通過這篇調研報告向領導說明一種情況,說明你所看到的最真實的情況,同時還想要表達一種市場化的運作在其中起主要作用的觀念或者理念,總之就是希望通過寫這篇報告,或者提交這篇報告,能對整個經濟社會的發展起到一定的指導和促進作用,而不是簡單地寫完就完了。”

“你的這種想法當然很好,”他微笑著鼓勵道,每句話說得都很委婉可親,桂卿接受起來毫無障礙,“而且我也很佩服很尊重你的這種想法,但是這未必就是劉想要的東西,或者說他想要看到的東西並不一定是你目前想要展現的。”

“換句話說就是,”他有些偏執地說道,一定要把意思解釋清楚才能鬆下一口氣,“我們必須要提供我們所應該提供的和所能夠提供的,別的事情我們管不了。特別是前者,在任何時候都是非常重要的。從這個方麵來講,餘秘書的意見也很有道理,這就是做人和做事的區別。”

“你和我想的可能是如何做事,”他對剛才的一番話簡單地做了個總結,算是把談話的主題順便升華了一下,“以及怎麽把這個事做好,做得更有有意義一些,哪怕這隻是一件很小的事,而有些人想的是如何做人,如何把自己做得位置更高一些,地位更穩一些……”

桂卿再次點點頭,表示了接受過程中的凝重色彩。

“另外更為重要的一點就是,”王宗友又多說了一句,算是一個極具溫情的忠告或提醒,他似乎已經預感到眼前的年輕人並不會走他的老路子,所以他完全沒必要有所保留了,就像一個優秀的廚子完全可以把做菜的秘訣說給一個理發師聽一樣,“我們不能企圖在領導那裏炫耀或者展現各種見識,這也是非常不明智的。”

“我們搞理論研究的人隻負責提供某種事實,”他把最最核心的東西一口說出了,“有時候甚至是有選擇地提供某種事實,至於能從這種事實當中看出來什麽東西,那是領導的事情,不是我們的事情……”

聽完王宗友的這番話,桂卿的心徹底暖起來了,同時他的靈魂深處也受到了極大的震動。他做夢也沒想到和他萍水相逢的堂堂東院政研室的副科級秘書,竟然會如此坦誠地和他這種小角色進行如此平等的交流和對話,而且還說得那麽深入,那麽直接。他怎麽也沒料到在死氣沉沉、萬馬齊喑、像郊外墳墓一樣陰森的東院大樓裏竟然還有此等熱血男兒,真情漢子,這確實有些意外。

他知道,從理論上講牛富春和王宗友都是餘衛真的上級,都有權安排餘衛真工作,但是他們卻沒有這麽做,反而處處順著餘衛真的意思來,這就足以說明問題了。他有足夠的理由認為,眼前的形勢應該不是牛富春和王宗友懼怕或者順應餘衛真,而是他們采取假意配合和表麵支持的方式在默默地對抗餘衛真。他們暗中對抗餘衛真,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就是在對抗馬開江,就是在給馬開江挖坑,就是在逐步地捧殺他,而這一切問題的根源都在於馬開江身上所展現出來的那種非常自以為是、高高在上、唯我獨尊和獨斷專行等一係列的野蠻作派和霸道作風。

無條件地不假思索地服從和執行上級的命令是一種更高形式的對抗和反駁,這種對抗和反駁目前來看還不是最壞的情況,因為牛、王二人從本質上來講都還是不錯的人。最壞的情況就是嚴格按照上級的意思再加碼十倍或者百倍地去服從和執行命令,從而在不動聲色中置上級於萬劫不複和永遠無可挽回的地步。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你不是讓我上東嗎?那我就拚命地往東,使勁地往東,至於最後是掉溝裏去,或者掉水裏去,那都活該,那都不是我的錯。”這些人恐怕才是最可怕的。

兩人接下去又聊了很久很久,然後桂卿才依依不舍地回到自己辦公室。到屋之後,他先把手頭的活略微一放,轉而開始琢磨起他為什麽會看不順眼餘衛真這一問題。

“難道說就因為這個家夥不愛搭理人嗎?”他慢慢地琢磨著,遂覺得這是一件頗為有趣的事,“為什麽大老板喜歡的人我就不喜歡呢?難道說我這種人天生就不是混機關的料嗎?”

“真是有點匪夷所思啊。”他感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