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縣農民工勞務輸出的事剛調研完,鹿墟市政研室又來了個名叫艾澤冰的副主任,帶著一大幫子人輕車簡從地到青雲縣北關街道調研外來務工人員的社會保障問題。東院政研室這邊由牛富春帶著王宗友和張桂卿負責接待和陪同,三個人一早就乘車殺到了北關街道三樓會議室,在那裏專心致誌地等著艾澤冰一行數人。北關街道的一二把手當然也已經恭候多時了,因為今天座談匯報的主角就是他們。據說,中午吃飯的時候馬開江還要親自過來陪同,這可不是小動靜。

“勞務輸出有人關心,”桂卿在等候之餘不免如此想道,並覺得有一種不接受就很不好意思的幸福感油然而生且遍布了全身各處,讓他許久都有一種如墜雲霧裏的奇妙感覺,覺得身為一個社會底層的人有時候也是蠻幸福的,“勞務輸入也有人關心,而且還關心得這麽係統和有章法,差不多方方麵麵的事情都考慮到了,由此可見這是一個多麽富有溫情和人情味的社會呀,各級人物真是為百姓操碎了心啊。”

大約九點半的時候,已經日上兩竿了,兩輛一塵不染的黑色小轎車就像兩條美麗的鯰魚一樣先後滑進了北關街道的大院裏。以牛富春主任和北關街道的一把手劉勇為首的青雲縣一幫子人在街道辦公樓前的空地上一字排開,恭恭敬敬、喜氣盈盈、滿懷熱情地等著迎接艾澤冰主任一行。這回沒等桂卿撈著動手,街道上的人早已搶先一步把來客的車門幫著打開了,然後猶如天降的艾澤冰一行就優雅從容地從車上下來了,就是大家在電視上經常看到的那種下車的情形。

但見領隊艾澤冰主任身材高挑,麵容清瘦,一頭略顯淩亂的頭發透露著滿滿的倔強和桀驁之氣。他雖然官拜實職副縣,但是年齡大約隻有二十七八歲,單看外表絕對不超過三十,一副硬裝成熟的臉上還明顯地寫著隱藏不住的稚嫩和青澀的顏色。

此君的目光呈現出一種毫無必要的凶狠和銳利之態,兩個眼睛在不說話的時候就像兩把寒光閃閃的抓鉤子一樣喜歡死死地盯著別人的眼睛不放,直到把對方盯到轉過頭去再也不敢和他直接對峙為止。世人皆不知他此舉到底有何意義,恐怕他自己也從未意識到此舉到底有何意義。

此君還是如假包換的當前正炙手可熱的正兒八經的官二代,海西大學行政學院經濟管理學碩士,其父官居本省某實權部門正廳。此君畢業一年剛過試用期便榮任易陽縣團委副職,在這個位置上幹了不到半年就又奇跡般地被推為縣團委正職,在這個耀眼的位置上幹了一年半的時間又通過公開考選當上了鹿墟市政研室的副主任。也就是說,在有些部門看來年輕有為、實力強勁、德才兼備的,在有些人看來屬於十年少有和百年罕見這種英雄人物的艾澤冰隻用了短短三年的時間便輕輕鬆鬆地出人意料地混成了貨真價實的副縣。從去年7月到今年3月,他這個令人隻敢羨慕不敢嫉妒更不敢恨的副縣滿打滿算才隻幹了8個月而已,可謂是嶄嶄新、晶晶亮、冒著熱氣的副縣。

鮮花、水果、飲料、好茶、香煙等不值一提的東西就不說了,單就會議室裏那台大功率的空調來講,據說頭一天晚上就被打開了,好讓屋裏充分地熱起來,熱得均勻和透徹,以防原先運行良好的暖氣到時候見了大人物害羞不好好地工作。

賓主雙方在互相寒暄著落座後,便接著都介紹了一下各自一方參加座談的人員都有哪些。然後艾澤冰就簡單地說明了一下來意,並強調每個縣(市、區)隻選一個鄉鎮或者街道進行座談,而且隻座談不看現場,隻務虛不務實,一個地方是時間就是一上午,大家可以就外來務工人員的社會保障問題隨便談,談得越全麵越充分越好。

牛富春先是滿麵春風、嬉笑詼諧、幹練嫻熟地恭維了一番艾澤冰主任一行,可謂是每句話都說到了對方的心窩裏去,比給他們進行專業的推拿和按摩都舒服,他還特別提到客人一行冒著嚴寒來青雲縣搞調研這種難能可貴的精神更是值得大家學習和佩服的,然後他又恰如其分地謙虛了一番才開始了簡單的情況介紹。等他詳略得當地介紹完全縣有關的基本情況之後,劉勇又開始匯報了一下北關街道在關心、關懷和關注外來務工人員方麵的主要做法、成功經驗和顯著成效。等劉勇匯報完情況之後,其他幾個縣直部門的副職又分別補充了一些具體內容,有多也有少,有鹹也有淡,水平等等不一。

等大家的匯報基本都結束了,艾澤冰便開始了長達兩個多小時的全景式、全方位、全角度的詢問和了解,直到他把自己身上存在的那種遠遠低於小學二年級水平的社會常識方麵的認知能力在大家麵前徹底完全地展示殆盡為止。是騾子是馬,正是拉出來溜溜的好時機。

“劉,您剛才在匯報中也提到了,”艾澤冰在語氣和態度上倒是頗有禮貌地問道,在不經意間就充分展示了一種被濃厚的家庭傳統熏陶過的,對於普通老百姓而言很不尋常的特殊官味,“就是外來務工人員的子女上學問題,既然存在這樣或那樣的問題和困難,他們也有這方麵的比較強烈的需要和要求,那麽我們街道方麵或者說南院方麵,為什麽不給他們提供有關的或者說是有針對性的服務呢?”

“城裏的孩子尚且要托關係走門子地去擇校,去拚爹,何況那些無權無勢的候鳥式的外來農民工的子女啊?”坐在北牆底下一排椅子上的桂卿聽到這裏差點當場笑出來,他搖著頭心想,“特別是在縣城附近住的一些老百姓,他們的孩子上城裏的小學不符合條件,上農村的小學他們又不願意,他們不擇校又有什麽辦法?”

“別說農村和城裏的差距了,”他又歎著氣想道,越想越覺得搞笑和可悲,“就是在縣城內部,學校與學校之間在教學質量和辦學條件等方麵的差距也是有著天壤之別的啊。單說上小學這件事,每年浪費了多少家長多少的金錢和腦筋,又曾經傷了多少人的心啊?”

“難道人五人六的表麵看著對老百姓充滿感情的艾主任真的都不知道,真的都不了解嗎?”他冷笑著想道。

“噢,艾主任,現在的情況是這樣的……”劉勇特別認真、特別實誠、特別耐心、特別恭敬地向一點也不心虛、一點也不自愧、一點也不知道反思的艾澤冰解釋著,解釋著,解釋著,就像一個偉大的充滿愛心的農村老父親在對自己的智障兒子進行無聊而漫長的康複訓練一樣,明知道前途渺茫和效果不佳卻還不敢放棄,也不能放棄,因為那畢竟是他的親兒子呀,是他和他媳婦共同締造的唯一勞動成果呀。

即使從毫不起眼的容易被主人和客人都忽視的某個側麵來觀察,從成熟穩重的劉勇的臉上絲毫也看不出他對艾澤冰竟然能提出如此幼稚可笑的問題的鄙視和嘲笑,這一點令桂卿感到特別的佩服和敬重。由此可見不隨意地嘲笑和鄙視上級的可笑和愚蠢之處,也是為官的基本功之一。桂卿現在就做不到這一點,最起碼在內心深處做不到這一點。

“這些基層的頭麵人物手裏確實有兩把好刷子,”他輕輕地搖著頭心說,同時又感覺很有些自愧不如,比人家的修為差遠了,他給人家提鞋估計人家都嫌他手指頭粗,“他們明明對身邊老百姓的生產和生活等各個方麵的情況都極其了解和掌握,對很多事情都看得明明白白和清清楚楚的,但是還能在上級麵前表現得如此謙虛而又謹慎,如此務實而又富有耐心,如此不懂而又好學,的確是了不起啊。”

“懂而裝不懂,知而裝不知,”他由衷地歎道,越發覺得自己永遠也到不了人家的高度了,“說話的時候既要注意形式,又要注意內容,還要注意表情和態度,真真是不容易啊。”

“我覺得呀,每個城區的學校都可以拿出一部分名額來,讓那些外來務工人員的子女就近入學啊,是不是?”敬愛的艾主任接著又提出了一連串的小問題,像機敏異常的小魚兒在清澈見底的魚缸裏吐出的串串小泡泡一樣,接連不斷地頂向君子蘭一般的劉勇,“或者幹脆縣裏專門建一個農民工子弟學校,集中統一讓他們的孩子入學,對不對?”

眾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在心裏。

“難道說我們連一點這樣的能力和容量都沒有嗎?”艾澤冰又自言自語起來,他反正是不怕沒人搭理他的,無論他說什麽,“我感覺這個恐怕有點不符合實際吧?”

“為了那些農民工的孩子們,隻要我們肯想辦法,那麽辦法總還是有的,對不對?”他又用溫和至善的語氣鼓舞大家道。

“艾主任,您剛才提到的這個想法或者說是建議很好,說得也很到位,很切合我們當地的實際,”劉勇又態度異常謙卑且語氣異常誠懇地微笑著解釋了一大番,努力讓對麵這位非常典型的何不食肉糜式的人物弄明白底層老百姓和最基層的現實情況或者是真實情況,以求得對方的理解和讚同,“可以說既能有效解決眼前存在的迫在眉睫的大難題,又有著長遠的規劃和考慮,非常值得我們認真學習,認真思考。”

“按照您的這個意見,”他又提高了聲音,眼明心亮地說道,“前期我們也做了很多的工作或者努力……”

“我覺得我們基層的同誌可以考慮搞一些廉價的房子,”一貫能夠高瞻遠矚的器宇總是不凡的艾主任又有新的高見了,又開始不厭其煩地謙虛謹慎地給下級支招了,“當然裝修方麵不要弄得有多豪華,位置和地段也不需要那麽好,這樣的話可以出租或者賣給那些外來務工者,以此來解決他們的居住問題。”

“在解決了他們的居住問題之後,”他心懷敬意地繼續說道,語氣溫柔得要命,態度謙恭得不得了,“那麽他們的子女入學問題自然而然也就解決了嘛,反正我是這樣考慮的……”

如此這般反反複複、揉揉搓搓、迂迂沫沫地一問一答,一答一問,直到過了中午十二點很久很久,敬業精神十足的艾主任這才想起需要結束這場天方夜譚、神出鬼沒、滑天下之大稽的座談會,猶如一頭大黑熊剛睡醒了一般。當然,到最後他並沒有忘記程序性、禮貌性、富有熱情地問一下和他同行的其他人還有什麽其他問題嗎,這倒充分體現了他為官從政的基本素質和最起碼的涵養。由此可見他多多少少還是懂規矩和講禮貌的嘛,不然怎麽能當上這種角色呢?

中午吃飯的時候,像桂卿這種小蝦小魚式的角色自然是不可能和馬開江一桌的,他隻能和街道上那些搞服務的人員以及駕駛員一起吃,所以關於大人物那一桌到底是怎麽進行的他就不知道了。吃飯的地點就在紅梅餐廳斜對過偏東一點的長樂宮大酒店,那個地方似乎比凱旋門大酒店要高檔一些,房間裏鋪的地毯也比別的地方要紅一些和厚一些,同時花紋圖案也更複雜和精美一些。

此事都已經過去了很久了,桂卿依然不能忘掉艾澤冰那雙在不說話的時候直勾勾地死死盯著別人看的眼睛。那雙眼睛是那麽的冷酷無情和咄咄逼人,又是那麽的蠻橫霸道和粗俗無禮,是那麽的陰森恐怖和古怪暴戾,又是那麽的空洞無物和目中無人。這個世界上但凡有點修養和品味的人是斷然不會那樣看人的,即便是地痞惡霸之流或蠅營狗苟之輩的眼睛裏也從來沒有過那種令人難以描摹的極為可惡的目光。而每當想到艾澤冰這個人時,他便又會同時想到清末的李元伯在《南亭筆記》中記錄的光緒皇帝吃雞蛋的故事。

說是光緒小皇帝非常喜好吃雞蛋,一天至少要吃四個。四個雞蛋在光緒時期也就是值十二三個銅錢而已。而禦膳房卻獅子大開口,開價整整三十四兩銀子。有一次光緒與他的老師翁同龢閑談時問道:“雞蛋真好吃,可這東西這麽貴,翁師傅你能吃得起嗎?”翁同龢深知其中的貓膩,知道是內務府的人虛報冒領,但又不便直說,隻好推脫道:“回皇上,臣家中或遇祭祀大典,偶一用之,否則不敢也。”管中窺豹,由此可知內務府通過虛報帳目,低價買進物品再高價賣給皇帝,冒領銀兩大肆貪汙的現象有多嚴重和普遍。

艾澤冰身為一個被各種發達的信息包圍的現代人,官居市級政研室的實職副縣,而且還是正兒八經的碩士研究生畢業,竟然對普羅大眾的真實生活情況如此的陌生和不了解,這一點確實令人感到十分詫異和震驚。這廝雖然沒有在古代當皇帝的命,可是卻不折不扣地得了隻有當皇帝才有可能得的壞毛病,真不知道這樣的人究竟怎麽為百姓服務,怎麽負責一個部門的重要工作。

送走了艾澤冰一行之後,王宗友緊接著又安排桂卿著手寫一個關於農村改革方麵的理論性文章,並且這回王主任既不指定題目也不明確具體的方向,更不限定字數和完成時間,而是讓他放開了手腳隨便去寫。他隻用了三天的時間便提交了一份大約13000字的理論性文章,題目就是《青雲縣農村改革探析》。他把這篇自己感覺還頗為充實和嚴謹的探討型文章交給王宗友後,從此便沒有了下文。其實在當前的情況下也不可能有什麽下文了,對此他是非常清楚的,所以他從來也沒將此事放在心上。有些話說完也就完了,言者和聽者其實都未當真,一切都當是鍛煉鍛煉自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