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已經借調到東院政研室工作一個月有餘的桂卿考慮最多的一個問題就是,他還有必要再在政研室裏,或者說在這個早就已經名存實亡的三強競賽辦公室裏,就這麽稀裏糊塗地呆下去嗎?眼下到底該何去何從,這確實需要他好好地權衡和考量一下。
桂卿曾經聽王宗友在無意中說過,似乎鹿苑中學或者城區其他某些初中的個別老師特別想借調到東院政研室來,而且有的人活動得還比較積極,另外還有一些在鎮(街)調研室幹的人也想借調過來。有鑒於此,他對於是否有人來接替他目前的工作並不是很擔心,盡管他在東院政研室本來就是那種可有可無的人。
既然有那麽多的人擠破頭地想進來提高身份和光耀門庭,或者換個更加精彩的活法,那麽他為什麽不主動地退讓出去呢?他向來就不是一個願意和別人去爭去搶的人(當然,縱然他想和別人爭搶恐怕也爭搶不過,對此他也是心知肚明的,無需別人交待什麽),在這種時候就更不願意硬要表現出想留下來的意思了。
再說了,從來也沒有哪一個人曾經明確地告訴過他,為什麽要借調他過來,以及最終要借調多長時間等問題,甚至連一點點的暗示也沒有。如果是短期借調的話還好說,忙完了他直接回水務局,要是長期借調怎麽辦呢?他要是過個兩三年之後再回水務局,那肯定是要被原單位看扁的,而如果能正式調過來的話,又沒有人能給出這種保證。
所以,無論從哪個方麵來考慮,他都比較傾向於盡快離開這裏,而不是想某些人想當然地認為的那樣想著法地留下來,就和八輩子沒進過這種機關似的。好多人都想要的東西,他偏偏不想要。
他當然也明白,到目前為止之所以沒人對他進行什麽哪怕是非正式的談話,和他把這個事挑明和說開了,最大的可能就是牛富春等人還在觀察他和試用他,等他們有了一個比較清晰和明確的判斷之後,估計就會對他的去留做出安排了。
他覺得,即使按照比較樂觀的結果來考慮(當然了,這是在牛富春等人看來比較樂觀的結果,而對於桂卿來說則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也就是他們對他的各方麵表現都很滿意,願意把他留下來,那麽也未必就會非常及時地把他的人事關係給辦過來,因為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既然如此,那麽他理所當然地認為他確實沒有必要像隻猴子一樣留在這裏繼續讓人家來觀察他、考驗他、衡量他,並且最終決定是否讓他暫時性地留下來了。
他不喜歡讓別人決定自己的命運。
他特別真切地感覺到那將是一件極其不對等的、特別有失尊嚴的、一方想當然而另一方又極不情願的非常別扭的事情。他從內心深處特別厭惡這種感覺,特別厭惡。
他天然地覺得,如果硬要談什麽觀察、考驗和衡量的話,那麽這至少也應該是一個雙向的相互的過程,而不是一個一方完全主動,另一方完全被動的過程,他根本就不能容忍他的選擇權和知情權被無視、忽視和輕視的行為,絕對不能忍讓。單就這一條來講,就足以使他斷然離開這個看似威嚴大院了,更別提這個大院裏那種無處不在的讓人感覺特別壓抑、拘謹和難熬的怪異氣氛了。
他很快就做出了一種決定,那就是主動離開東院政研室,無論對方和他講什麽,哪怕是許諾什麽,他都堅決要求離開,絕不拖泥帶水和猶猶豫豫。他覺得他的決定就像一把上古時代製造出來的光芒耀眼的利劍一般,一旦出鞘就必須要砍掉他眼前的障礙物,否則的話他絕不會再把這柄利劍放回劍鞘裏去。
他當然也明白,既然他想要一個所謂的尊嚴,那麽人家單位也有單位的尊嚴,人家肯定不會對他的離開說什麽的,因為想去那裏的人多了,也不差他一個,正所謂爺不留此地,自有其他的爺搶著過來。
機會當然是非常寶貴的,但是他既不稀罕這種機會,也不喜歡這種機會,更不會為失去這種機會而感到遺憾或者後悔。他雖然已經實實在在地參加工作多時了,對這個社會的真實性和嚴酷性也有了一定的了解和認識,但是很多時候他考慮問題還是比較偏執和任性的。
“我原來也是鹿苑中學的老師,”當桂卿在一個比較無聊的下午主動去找王宗友談話並借機告訴對方他的真實打算時,王宗友頗為溫順地微笑道,似乎早已料到他的來意了,“本來當老師也是一個挺安穩的職業,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說,這種職業還特別適合我的性格和脾氣。但是,我還是想著要跳出這個行業,跳出這種需要年年重複的生活,因為我想換一種生活方式,不是那麽循規蹈矩和按部就班的生活……”
“哦,我也不喜歡當老師,”桂卿在非常明確地表達完了自己的去意之後又聽見王宗友這樣說話,便順勢感慨道,同時又產生了一點點難舍的小情緒,“因為老師年複一年都是幹著同樣的活,說著同樣的話,另外還有一點我很難接受,那就是每個老師教過的學生都是成千上萬的,而那些學生的前途也是五花八門和各式各樣的,具體到每一個學生,他的變化都是難以預測的,當然也是很有意思的,唯獨老師的命運是一眼就能看到底的,除非有特殊情況發生。”
“所以,我也不喜歡當老師——”他最後有點羞怯地說道。
教書很難,又要做戲,又要做人。
大約張愛玲說過這樣的話,他雖記不很準了。
不過那個意思他倒是體會得很刻骨。
“那種一眼就能看到頭的工作或者職業,”王宗友以一種朋友間互相談心的口氣和腔調繼續闡述道,不急不躁的樣子再次感染了桂卿,覺得沒有白相信他,“其實也是我非常不喜歡的,多一份經曆就多一份人生的精彩,人不可能在一條道上走到黑,我覺得那樣很沒意思。”
“雖然從內心來講,”他接著頗為推心置腹地講道,“我同樣也不喜歡現在的官場文化,或者說句更到底的話,直到現在我也沒能真正融入到目前的環境中來,但是我覺得這對於我來講未嚐不是一種全新的挑戰,未嚐不是一條比較適合我的更好的道路。”
“當然,無論是東院政研室還是辦公室,其實嚴格來講也算不上什麽所謂的官場,”他繼續像個寬厚仁慈的老大哥一樣坦露心跡道,“但是當你真正踏進來之後你就會吃驚地發現,這裏麵其實還是有很多東西很值得琢磨和玩味的。有些事情就得等你真正地融進來了,親自參與了,全身心地投入了,才能有所了解,才能有新的認識和看法。”
“你站在原來的相對來講比較低的位置上,”他謙虛穩妥地向桂卿談道,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看著很是親切,“是絕對看不到最新最美的風景的,你得站到新的更高的地方才能看到更新更美的風景。也就是說,你在五樓和在三樓看到的東西絕對不一樣。”
“這不,我來這邊還沒三年就已經提了副科級秘書,雖然這個副科級秘書不值什麽錢,也沒有什麽值得炫耀的,但是如果我還是留在鹿苑中學當老師的話,那我哪輩子才能提這個副科呢?”他頗為誠懇地說道,說的全是大實話,沒有一點虛情假意的成分,“那基本上就是不可能的事了。有些東西如果稍微努力一下就能得到的話,那麽我們為什麽不去努力一下呢?反正在哪裏都是出力幹活,幹活出力,當老師也不比寫材料輕鬆,那我幹嘛不找個更能體現自身價值的地方幹呢?”
“就是說,和當一名任勞任怨的默默奉獻的老師相比,和從事那種比較機械、僵化和繁瑣的工作相比,你還是很喜歡在機關工作的,盡管你對目前的工作環境和工作氛圍也不是特別的滿意,而這主要是因為同樣都是努力付出,這裏的回報相對而言比學校要高一些,對吧?”桂卿盡量按照王宗友的思路和意思附和道。
與此同時,他很快就領會了對方想要暗示的意思,那就是在這裏工作最後總能混個一官半職的,盡管這種所謂的一官半職也不一定就是什麽多了不起和多重要的領導職務,但是總比在水務局那種純業務的地方默默地出憨力要強得多。
這當然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不然怎麽會有人爭著搶著要來呢?
問題是道理誰都懂,可是未必人人都願意啊。
“嗯,基本上就是這個意思吧,”王宗友仍然微微地笑道,巧妙地轉變了話題,他的眼睛裏充滿了一種明亮而自信的光澤,閃得桂卿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實我更想強調的是,無論在什麽地方幹什麽工作,關鍵是你得有興趣,有心氣,如果你打心眼裏就厭煩一種工作,那麽你幹起活來就會像受刑一樣難受。最好是能達到這樣一種狀態,那就是工作和興趣相結合,相統一,你從事的工作就是你的興趣所在,也是你的理想所在,那就比較好了。”
“當然了,”他接著笑道,“我說的這種狀態在現實中是很難達到的,大多數人都不過是為了混碗飯吃而在那裏湊合罷了。”
“理想很豐滿,現實和骨感!”他總結道。
“說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他又總結道。
桂卿和王宗友談了很久,直到雙方都非常深入地了解了彼此的誌趣和好惡之後才戀戀不舍地分開。第二天中午,牛富春便招呼東院政研室和辦公室的幾個閑人,在機關食堂的一個單間裏為桂卿辦了一場程序性的送行酒,他的臨時借調生活才算正式結束。
雖然所有參加酒局的人都知道這場酒意味著什麽,但是沒有一個人開口給桂卿提送行的事,仿佛大家隻是很隨便地聚一聚而已,並沒有任何目的和理由。這場默默無語的沉悶乏味的酒局淋漓盡致且以小見大地體現了東院平日裏的工作氛圍和人際關係,充分展示了這個青雲縣權力中樞一貫的生硬、僵化、教條、刻板和冷漠無情,因此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且永難磨滅的印象。
雖然滿桌子的菜五顏六色、秀色可餐,桌子上的酒也芳香四溢、沁人心脾,但是喝酒和吃菜的人卻都少言寡語、不苟言笑,因此整個酒桌的氣氛顯得特別無聊和沉悶。不了解情況的人要是看見了這個場景準會以為這是一群有體溫的僵屍在聚餐,或者覺得這是一群會說話的啞巴在吃閑飯。喝酒的時候桂卿又偶然想起,他雖然和東升同在一個大院裏上班,可是他竟然一次也沒在這裏見到過對方,這確實有點意思,仿佛萬事都是上天可以安排好的,不管大事還是小事。
當桂卿重又走進滿眼皆是生機勃勃的花草樹木,空中也灑滿了溫暖而又迷人的春光,看起來既幹淨而又敞亮的南院時,他耳邊又悄然響起了近代新月派詩人徐誌摩那首膾炙人口的《再別康橋》,“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雲彩。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
此時,院子裏高大法桐的葉子是全新的,上麵還帶著乳白色的纖細絨毛,層層疊疊的樹葉中間還有許多未曾掉落的灰褐色的去年結的小球球。院子南側路北邊的一棵本地大梧桐樹上,一嘟嚕一嘟嚕的紫白色花朵就要敗落了,每朵花瓣上似乎都充滿了離別的氣息。
對於徐誌摩、林語堂、沈從文、鬱達夫等文學大師,梁漱溟、蔡元培、馮友蘭、胡適等思想大師,劉文典、王國維、錢穆、吳宓等國學大師,他向來都是懷著一種高山仰止和欽佩至極的心態看待的。據說所謂的文學名著(特別是外國的文學名著)都是一些聽說過的人多而真正讀過的人少的一類書,而從前的名人大約和這些外國名著一樣,也是知道的人多而了解的人很少。
他對上述這些神一樣存在過的近代名人雖然自我感覺特別親切和向往,但是說到底也隻是略知其名而已,根本就不怎麽了解他們的生平事跡、代表作品和思想傾向等具體情況。
不過,正如喜歡聽歌的人未必就會唱歌,喜歡看電影的人未必就會拍電影,喜歡吃喝的人未必就能做出一手好菜或釀出一瓶美酒一樣,雖然他本人沒那個本事像這些名人一樣去學、去寫、去思考,但是這並不影響他對他們的偏愛和喜歡,因為偏愛和喜歡從來都不需要什麽特別的理由,也不必付出多大的精力和成本。
他被借調到東院政研室的這段時間,對他來講就像是歇了一個普通的周末一樣。他回到原單位辦公室上班不僅絲毫沒有感覺到什麽陌生的意味,反而深切體會到了一種“羈鳥回舊林,池魚返故淵”的美好情緒。是的,他重獲自由了,盡管代價不菲且後果難料,不過他願意。
他回來後接觸的第一個活動便是去縣招待所參加一個全縣的督查信息工作會議。會上,縣兩辦聯合行文表彰了一批信息工作先進集體和先進個人,水務局是排名比較靠前的先進集體,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是彭雲啟卻是其中的先進個人,這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這次表彰活動主要是針對上一年和第一季度各單位的信息報送工作開展情況進行的,而這一時期的信息報送工作主要是他幹的,實際上並沒有彭雲啟什麽事。但是,最後的結果他也看到了,單位上報的先進個人卻是壓根就沒幹一點活的彭雲啟,這就令他感覺有點別扭和說不出來的惡心了。和偷牛逮了個拔橛子的倒黴情形一樣,他辛辛苦苦種的蔬菜最後卻被別人砍去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