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為善走馬上任辦公室主任之後沒多久,就給局辦公室配備了兩台嶄新的電腦,一台是普通的台式機,大家公用,另一台是高配的筆記本電腦,名義上雖然也是大家公用,但實際上就是他一個人在使用。這兩台電腦都是用單位的項目錢購買的,而且是他打著給薑月照配電腦的幌子搞來的。他事先並沒經過薑月照同意,就把電腦給弄來了,這也是他一貫的辦事風格,他總以為這是一種別人望塵莫及的操作能力。

他本打算把台式機留給薑月照用,把筆記本留給自己用的,而且也想當然地認為薑月照一定會同意他的方案,結果一問薑月照,薑月照說他既不會玩電腦,也不喜歡玩電腦,所以就沒要。最後的結果便是,薑月照沒要的台式機就放在了局辦公室裏大家公用,而那台筆記本則順理成章地成了柏為善的專用物品。

其實,原來水務局在南院的所有辦公室都沒配電腦,包括薑月照也不例外,多少年了一直都是這個老樣子。但是北院那邊的情況就不一樣了,早在台式電腦剛一在部分單位興起的時候,包括幾位副職在內的所有科級人員每人的辦公室裏都配備了一台,而且價格不菲,配置也很高,盡管他們在工作上未必就能用得上。還有一些不是科級的實權人物,像陸登峰、毛玉珍、王兆前、馬玲、盧建功等人,也都通過各種各樣方式為自己配備了台式電腦。而像陸登峰這樣從來都不會吃虧的人精,除了在辦公室裏配備台式機之外,還以實施水利項目的名義給自己配備了一台最高性能筆記本電腦,處處都要領先一步。

按理說柏為善身為辦公室主任,平時隻是負責比較瑣碎的行政事務,根本就沒有太大的必要,同時也沒有什麽資格配備用項目錢購買的電腦,尤其是實際上並沒多大用處的筆記本電腦的,但是現在他就這樣幹了,局裏還真沒有誰能奈何得了他。他以為反正這個設備誰用都是用,他憑什麽就不能用呢?雖然他從事的並不是專業技術工作。

自從辦公室裏配了台式電腦之後,桂卿雖然自己用著確實方便了許多,但是他從內心裏並不認同柏為善的這種做法。他覺得即使為了工作需要得配備電腦,那也應該事先經過薑月照的同意,並且要用辦公經費購買才行,而不能把項目上采購的電腦直接拿來辦公。另外,他還特別鄙視柏為善將那台筆記本電腦在事實上“據為己用”的“罕見”做法,他覺得那樣做實在是不太合適。不過看不順眼歸看不順眼,辦公室裏這台台式機他該怎麽用還是怎麽用,盡管他使用電腦的時間遠比彭雲啟玩電腦遊戲的時間要少很多很多。

剛一開始,他對辦公室裏能配備這台電腦也是感覺挺高興的,因為畢竟工作之餘還是能夠在上麵消遣消遣的,但是沒過多久他就弄明白了,其實這壓根就不是一件什麽好事,因為柏為善隨後就明確地要求他,局裏所有的材料都必須在這台電腦上打,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去樓下的打印社讓打字員打了。如此一來,他就必須得好好地練練打字了,隻有這樣才能在關鍵時刻不耽誤公事。

本來他對柏為善的這一要求是很排斥和很反感的,因為就算是所有的材料他都自己打,不到打印社去打,那樣的話一年到頭節約下來的打字費恐怕都不夠柏為善平常糟蹋掉公家的一頓酒錢。但是後來他仔細一想,這打字總歸也是今後機關人員必不可少的一項基本技能,況且自己打出來的文件也能留存電子版了,所以也就忍氣吞聲地認可了柏為善的這一硬性要求,誰叫人家是辦公室主任,而他不是的呢。

而對於彭雲啟來說,則根本就不存在什麽認可不認可辦公室主任這一新規定的事情,因為柏為善從來就不安排他幹什麽活,所以他也就用不著打什麽材料了。他雖然不需要打材料,但是也經常在電腦上打字,因為他要用這台電腦來聊天和玩遊戲。大家都能明顯地感受到,他對這台電腦的興趣遠比其他人要強很多,因為能免費玩公家的電腦已經成了他來上班的最大動力和興趣所在。平時上班的時候他還能略微顧忌一下環境,不敢明目張膽地大玩特玩,怕被薑月照等人逮著他,但是等到中午吃飯的時候或者大家下午下班之後,他就撒開腳丫子趴在電腦上瘋狂地玩起了,眾人也不知道他在上邊具體都搗鼓些什麽玩意。

這天下午大約三點左右,柏為善又像往常一樣,在不知和什麽人在什麽地方喝完公家的酒之後沒來辦公室上班,渠玉晶也像往常一樣沒來上班,彭雲啟同樣也像往常一樣躲在牆角處偷偷地玩電腦,桂卿接到了市局辦公室的一個傳真通知。通知的大體意思是,近期市局計劃表彰一批先進單位和個人,並且已經給青雲縣水務局分配了具體的名額,特別是對於擬申報表彰的先進個人,通知要求必須是基層一線的業務技術人員。他接到通知以後,在電話中把這個事給柏為善如實地匯報了一下。一向比較滑頭的柏為善在電話裏並沒說自己什麽時候回單位,而是要求他直接去請示薑月照,看看怎麽處理。

他按照對方的指示和要求去找薑月照,薑月照接過通知之後草草地掃了兩眼就把它還給了他,然後說:“按通知要求處理就是。”

“那個,桂卿,”薑月照臨了又安排道,“你具體看著辦吧,反正也是無所謂的事,報誰都行——”

桂卿回到辦公室之後又仔細地研究了一下那個通知,心裏很快便有了初步的打算。他覺得既然市局給的先進個人的名額數比青雲縣的鎮(街)數稍微多一些,而且又明確要求必須要報基層的業務技術人員,那就幹脆每個鎮(街)的水利站都給一個名額,讓他們往縣局報,然後再給局裏留兩3個名額,這個事基本上也就差不多了。

主意打定之後,他便給各個鎮(街)的水利站和局屬有關單位、機關有關科室分別轉發了通知,並且給了每個鎮(街)1個名額。當然,按照慣例他並沒有將市局分配下來的總名額一並隨通知發下去,因為那個數字是留給領導來做最後平衡用的,這個小道理他自然是明白的。

第二天早上上班後不久,桂卿剛剛打掃完衛生還沒來得及坐下喘口氣呢,就見柏為善陰沉著個老臉進來了,簡直像剛剛死爹了一般。

“小張,昨天那個讓各個鎮(街)水利站上報先進個人的通知是你下的吧?”柏為善嘴唇顫抖著問道,桂卿不知其意欲何為。

“對啊,是我下的,”桂卿一臉不解地回道,同時心裏一緊,不知道自己哪裏出了漏洞,“怎麽了柏主任,哪個地方做得不對嗎?”

“你給所有的鎮(街)都發了嗎?”柏為善沒有理會他的問話,而是繼續冷冰冰地問道,看來他真是死爹了。

“對啊,都發了。”桂卿還是沒明白自己這樣做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因而繼續強作鎮靜地回道,此時他心中已經有所反感了。

“我問你,你幹嘛都發啊?”柏為善理直氣壯地責備道,或許他又死了一個爹,也不知道他哪來那麽多的爹,總是死不夠的樣子,“那樣的話還怎麽控製最後的名額總數?”

“什麽,控製名額總數?”桂卿隨口重複著問道,同時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僵住了,不再有變化了。

他從來就沒想過這個世上竟然還有控製名額總數一說,他天然地覺得,自己不在通知中公開總名額數本身就不是多麽光明磊落的事,本身就已經是在控製總名額了,要是再不把通知給所有的鎮(街)普遍都發下去,那未免就有些太不講究了,私心就顯得太重了。

“哎呀,你怎麽能給所有的鎮(街)都發呢?”很顯然,柏為善的意思並不像桂卿先前認為的那樣,於是他有些真生氣地責怪道,“你應該是想讓誰報,再給誰發這個通知,點對點地發,明白嗎?”

“連這點道道都不懂,你還怎麽在辦公室混?”他撂起臉來很嚴肅地訓話道,“你到底是幹嘛吃的?”

“怎麽淨幹這種噱事!”他變本加厲地訓斥道。

“柏主任,當時你並不在局裏,”桂卿本能地辯解道,而這種行為在柏為善看來卻已經是不折不扣地不講理外加不入路了,“這個事我已經按照你的要求請示完薑局長了,是他讓我看著辦的。而且人家通知裏也說了,先進個人必須是報基層一線的業務技術人員,基層一線,那不就是指的鎮(街)水利站的夥計們嗎?”

“通知裏是那樣說的,這個不假,不過你不能就那麽直白地去理解,去執行,懂嗎?”柏為善的小臉一紅,他揚了揚那個特別令人厭倦的中分頭,自以為是地繼續教訓道,“基層,你以為什麽是基層?難道說咱縣水務局的夥計們就不是基層了嗎?”

桂卿確實沒想到這一層。

“那要是和部委的人比起來,連省裏和市裏的人都算是基層的,你明白嗎?”柏為善逮住這一條不丟,大張旗鼓地毫不留情地批評起桂卿來,“你就知道瞎理解,擅自做主,遇事也不好好地請示我!”

“柏主任,那你的意思就是,多報幾個咱局裏的各個站室和局屬單位的人,少報幾個鎮(街)水利站的人嗎?”桂卿努力地揣摩著問道,盡管心裏也是委屈得不行,但是現在他隻能先忍住內心的衝動。

“小張,這個事那還用再明說嗎?”柏為善一臉鄙夷地說道,根本就不想掩飾什麽討厭對方的惡劣情緒,“肯定是先報咱縣單位的人啊,等咱這些夥計們不要了,或者用不了了,然後再考慮考慮鎮(街)的人,這才是正常的程序。”

“當然了,”他轉而又道,那個嘴真是想怎麽說就怎麽說,“哪個鎮(街)你要是有不錯的夥計,也可以優先考慮嘛。”

“柏主任,我覺得——”桂卿似乎還想要說點什麽。

“你不要覺得,”柏為善口氣非常強硬地說道,也算是一種命令,“你覺得也沒用,這個事就按我的意思辦,保證錯不了。”

“那通知我已經發下去了——”桂卿懦懦地回道。

“發下去也沒事,有什麽大不了的?”柏為善大大咧咧地說道,一副對什麽事都滿不在乎的老滑頭的樣子,“到時候怎麽往市裏報,歸根到底還是咱說了算,隻不過以後這樣的事你不要普遍都發通知就是。”

“說那話餅少狗多,僧多粥少,勻不過來嘛。”柏為善又道。

這話還未說完呢,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說走嘴了,於是便嘿嘿地笑起來,就像他剛講了一個超級好笑的笑話一樣。

“不過有一點,柏主任,我覺得站在市局的角度來看,所謂的基層應該主要指的還是鎮(街),”桂卿的腦袋有些擰筋,他居然還想著再最後辯解一下,以便替鎮(街)的人再爭取爭取,盡管他本人和鎮(街)的人也沒什麽牽扯,“當然了,咱局裏具體搞業務或者搞技術的也算是基層,這個也沒錯,隻是看側重點在哪裏。”

“小張,你是真迂沫還是假迂沫?”柏為善把小臉一沉,陰風陽氣地說道,他可是有點不耐煩了,“實話告訴你吧,就算你把鎮(街)的那些夥計都報上去,他們誰領你的情啊?”

“他們誰知道報你的恩啊?”他又問道。

“柏主任,我既不要誰領我的情,也不要誰報我的恩,我隻是嚴格按照上級通知的要求來操作的而已。”桂卿這話雖然說得很是大義凜然,神聖不而可侵犯,不過就是顯得有點弱智,有點缺心眼子,所以他自己很快就害臊了,臉隨即就紅了起來。

“哎呦,小張啊,你說誰不是嚴格按照上級通知的要求來的啊?”柏為善頗為不耐煩地說道,他自然有不耐煩的理由和資格,桂卿也知道對方已經夠給自己留麵子的了,不然說出來的話還會更難聽十倍,更讓他下不來台,“可是通知上也沒說必須得報鎮(街)的人啊,你說對吧?這個事你就不要再和我爭執了,沒意思,你就聽我的就行了。”

“好了,我看這樣吧,”他隨後將手爪子一揮,又安排道,“局裏留一個名額給你,你看怎麽樣?”

“我不要。”桂卿不軟不硬地說道。

“什麽,你不要?”柏為善頗為吃驚地看著他,兩眼滴溜溜轉了好幾十圈,然後不禁日囊道,“哎呦,你這是高姿態,高風亮節啊。”

桂卿心裏當然明白,其實柏為善是想說他有意地搖騷,故意地弄樣,嘴裏說的不過都是反話和氣話,隻是沒好意思直接說出口而已。狗咬人尚且不知道留有餘地,對方能這樣對待他已經很不錯了,他還想怎樣?他確實該知足了呀,然後他就板板正正地知足了。

“柏主任,”他仔細地想了一想,然後又咬牙道,“我這根本就不是什麽高姿態和高風亮節,我隻是按照人家通知的要求處理這個事的,並沒有任何其他的意思或想法。既然你有你的看法,那就按你的要求來就是,如果下回再有類似的事情,你直接安排就是,別等著我請示完薑局長了,你再說這不行,那不行,這樣不好!”

“小張,這個事其實你也不要多想,”柏為善一會狗臉一會貓臉,拿自己的臉都不當個臉用,轉眼間他又嘿嘿地笑道,“當哥的我也是一番好意啊。你想想,你本身就是事業身份,將來肯定要弄職稱的,這多一個榮譽就能多加點分,這對你究竟有什麽不好的呢?”

“你要是使性子不要這個先進個人,”他又假惺惺地勸道,看著就和個好人似的,“那可就是你傻了,你可別想不開!”

“總而言之呢,”他繼續呱呱地說道,且覺得自己的理由還是很充分的,“我這樣辦自有我這樣辦的道理,現在我也不和你說那麽多了,以後你就明白了。”

“至於這個先進名額嘛,既然你不願意要,我看那就算了,就算是好事我也不能勉強你,是吧?”他果然借機收回成命了,正如桂卿剛才預料的那樣,他不過是技術性地虛讓一下而已,根本就舍不得把這個名額給桂卿,“人家都說了,強扭的瓜不甜嘛,是吧?”

“柏主任,我本來也沒打算報我自己呀,所以也就根本不存在你說的那種勉強不勉強的問題,對吧?”桂卿故意裝作非常大度且毫不在意的樣子表白道,其實心裏已經相當反感對方了。

他始終都覺得,無論是誰具體操作這個事都是要避嫌的,首先絕對不能報自己先進,這是天經地義的眾所周知的事情,連三歲小孩也該明白的道理,怎麽到了對方嘴裏就完全變味了呢?他心裏明明是坦坦****、清清白白的,連一點私心雜念都沒有,結果被對方這麽一說,反倒是有點像想要徇私舞弊或者經手自肥而沒有得逞之後的猥瑣樣子了,甚至是他更老謀深算一些,想要沽名釣譽或者裝腔作勢了。本來這隻是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一項工作,他隻是想著趕快按照市局的要求處理完就得了,誰料想柏為善這廝竟然把這麽一件很正常的事弄得不正常了,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沒想到如此一點小事竟然都能讓對方動起這麽大的心思來,可見這個人私心太重,也太惡俗了。

柏為善聽到這個話後一時沒有再說什麽,而是折回自己的辦公桌前一屁股坐下來。他剛一坐下,又像屁股底下有釘子一樣,立馬又站了起來。他如此反複了好幾次,如同尿急的人總是找不到廁所方便一樣,才冷笑著對桂卿道:“小張,有個事我早就想給你說了,隻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正好今天沒什麽要緊的事,我就給你談談吧。”

“什麽事,柏主任?”桂卿問道,他必須得問。

“是這樣的,小張,咱辦公室就得有辦公室的規矩,無論什麽事都得按程序來,對不對?”柏為善看似非常隨意,實則字斟句酌地說道,把架勢拉足了,把姿態也擺夠了,“你這樣,今後凡是你經手寫完的材料,別管大小,也別管重要不重要,在交給局領導或者報給上級之前,都得先經過我把關簽字,你明白了嗎?”

桂卿聽到此處心裏猛然一愣,頗有些震驚,他不明白柏為善怎麽突然給他定了這麽一條破規定,這廝就算要報複也不能這麽快和這麽直接呀,連一點傳說中的技巧性和藝術性都沒有,雖然對方也提醒說這個事早就想說了,而不是臨時現起意。

“以前劉羅鍋和藍宗原當辦公室主任的時候,從來就沒過問過我寫材料的事情啊,怎麽他柏為善現在非要管這個事呢?”他不禁快快地琢磨起來,盡管在心裏也不願意把柏為善定的這條新規定和剛才他們兩人之間的衝突聯係起來和掛上鉤,因為那樣顯得太下作了,“難道說真是我哪個地方做得不對,出什麽大問題了?”

“也不對啊,”他在腦子裏又仔細地琢磨起來,想要盡快弄清其中的道道,“包括薑局長在內,大家一直都很信任我、相信我啊,我寫出來的材料除了以前給蘇慶豐打下手的時候,他給我稍微修改過一段時間之外,從來沒有誰說過一句話或一個字啊。”

“嗯,應該不是我材料寫得不好,”他繼續分析道,“而是他柏為善想管這個事,想行駛他當辦公室主任的權力,想在程序上節製我,目前也隻能這樣解釋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又想道,“他這樣做從道理上講還真沒什麽問題,雖然他在辦公室幹,我也在辦公室幹,但他畢竟是辦公室主任,而我則狗屁職務都沒有,在工作上聽他的安排和調遣這都是應該的。以前的辦公室主任不過問這個事,那是人家不想管,不想問,人家不想操這個心,現在他柏為善想管,想問,那也是他的權力和職責嘛,我自然是管不了的,也幹涉不著。”

“縣官不如現管,人家就是現管嘛!”他突然意識到這一點。

“那行,柏主任,以後我就按照你要求來,大小材料都經過你把關、審查、簽字,然後再報上去,一切都按你說的程序來。”他大大方方地字正腔圓地說道,已然把剛才滿腹的疑惑、氣憤和反感之情都打掃幹淨了,仿佛獲得了新生一般。

他既然要成長,總得有人經常地給他上一課才對,現在柏為善自然是最好的老師了,這家夥教得確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