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柏為善新官上任三把火實行所謂的辦公室新政之後,本來如同沙僧一般任勞任怨、踏實勤奮的桂卿,硬是被這廝逼成了一個愛恨交織、心緒難平的孫猴子,原本沒有反抗精神的人也有了反抗精神。

有一回,東院辦公室下發了一個書麵通知,要對一份擬發布的文件征求各相關部門的意見,柏為善在自己的座位上接過桂卿騎自行車從東院那邊拿過來的通知,狗撩熱騷地匆匆看了一眼,然後就把通知往桌上一扔,嘴裏小聲地嘟囔道,好像有意不讓人家聽清一樣:“小張,你就看著提幾條意見吧,回頭好報過去。”

桂卿恭恭敬敬地拿起桌上的文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仔細地研讀了起來,等他心裏大概梳理了幾條意見之後,便走到柏為善跟前匯報道:“柏主任,我初步想了幾條意見,先給你簡單地匯報一下,要是行的話我就打出來,要是不行的話咱再商量。”

“你現在不要給我說什麽初步意見,你先把你的意見打出來,然後再交給我看。”柏為善很不耐煩地回了句,直接把桂卿的話給堵了回去,像是到了更年期的老娘們一樣,這顯然是蓄意之舉。

桂卿雖然心裏憋著一口悶氣,感到很不舒服,如同剛剛吃了一隻從非洲或者東南亞飛來的外地蒼蠅一般,但他還是決定按柏為善的要求來執行,先把自己的意見打出來,然後再交給對方審查。隨後,他默默地走到辦公室那台電腦跟前,花了大概半個小時左右的時間,把他事先想好的四條初步意見打好,提出來,交給了柏為善。

柏為善接過來還冒著熱氣的打印稿,連看都沒看一眼,就扔在了自己的辦公桌上,然後直接對桂卿不冷不熱地說道:“我現在有點急事,得出去一下,等下午回來我再看吧。”

說完,他就出去了,仿佛外邊有好幾個胎急等著他去投一樣,如果稍晚一步可能就投不上了,白白地浪費了幾輩子的生命。

桂卿以為柏為善可能確實有事,所以才急著要走的,而沒想到其他的方麵,因此也就未將此事放在心上。結果,那天直到下午下班了,一向都喜歡日圈抹拉套、說話沒點準頭氣的柏為善也沒回到單位,而按照東院辦公室的通知要求,人家當天下午就要反饋結果,為此他還被人家那邊催促此事的人好生說了一頓,要求他次日上午一早必須得把結果報上去。從內心來講,他是非常鄙視柏為善這種說話不算數和遇事經常拖拉的壞習慣的,但是因為這個家夥一向如此行事,嘴上答應了的事基本上就和放屁一樣很少去認真執行,而且無論多大的事在這家夥那裏也都無所謂,所以他也就隻能無可奈何了。

“天要下雨,他娘要嫁人,隨他娘去吧。”他不禁想道。

等到第二天上午十點多的時候,人家東院辦公室的人又口氣非常強硬地催了一遍反饋意見,桂卿又給柏為善當麵提醒了一遍,這家夥才吊兒郎當地拿著那份打印稿,裝模作樣地看了一遍,然後漫不經心地對桂卿吩咐道:“小張,你寫的這幾條我都仔細地看了一下,說實話根本就不行,而且也不是那麽回事,文件的主要精神你都理解錯了,大方向就錯了,更別說細節的東西了,這可不行!”

“我看這樣吧,”他又安排道,看起來好像很無奈的樣子,要怪也隻能怪桂卿的工作能力不行,“你趕緊再理幾條,重新打出來。”

桂卿聞聽此言,氣得差點當場憋死。

麵對如此厚顏無恥和毫不講理的人,就算是他已經修煉到榮辱不驚的超然地步,恐怕也難以應付得了。他當時想先把初步意見說出來,就是為了防止這孩子玩這一手,單等到他辛辛苦苦地打完了,這家夥再跳出來否定他,說他弄得不對。結果弄到最後,這家夥果然把他的意見給否定了,真是太可惡了。

他以為,既然他已經提出了先說說自己的初步想法,然後再去打字的要求,那就是在明顯地提示這家夥,一旦他打印出了意見,就不應該隨隨便便地否定,至少是不能全部否定。但是,柏為善這家夥顯然是在故意戲弄他,侮辱他,而且還戲弄和侮辱得那麽洋洋得意和自以為是,那麽令人感到惡心和痛恨。

想到這裏,他不禁感到有些眩暈和憋悶,就像有人拿著厚厚的魚販子用來裝魚的劣質黑色塑料袋罩住了他的頭一樣,遂覺得柏為善這廝著實卑鄙,著實下作,著實小人。

他雖然心裏頭又氣又惱,但是表麵上還不能表現出來,因為他不想給別人留下不好的印象,覺得是他這個小兵不好支使,不好說話,像個難纏的刺頭一樣。他既然不想當彭雲啟那種自私自利的人,自然就要表現得比較大度能容,比較吃苦耐勞,比較有涵養和有素質才好,最好是和彭雲啟那種鳥人涇渭分明、截然不同。

略作停頓之後,他笑著對柏為善道:“柏主任,要不我現在再理那麽幾條,我先把大概的意思說給你聽,你看看合適嗎?”

“你現在不要說了,直接打出來吧?”柏為善繼續恬不知恥地說道,絲毫沒覺得桂卿已經在心裏恨透了他,甚至都恨到完全無視他的程度,基本上就當他是一團空氣了。

他又覺不著,反正是誰有素質誰活該吃窩囊氣。

“柏主任,你不先聽我說說大概的意思,如果我打出來的內容再不符合人家的要求,那怎麽辦呢?”桂卿既然決定忍下這口惡氣,索性就一忍到底,於是努力地笑著為自己辯護道。

桂卿本來想說如果不符合“你柏為善”的要求怎麽辦,但是又不想將矛頭過於直接和明顯地指向對方,所以才改口說如果不符合“人家”的要求怎麽辦,事實上連傻子都知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他這善也真是善到家了,隻能讓惡人更惡,小人更小。

雖然他也明白,他如此委曲求全、小心翼翼地替對方的感受考慮,說起話來都要字斟句酌、思慮再三,對方也未必就能領他的情和會他的意,但他還是覺得自己應該這樣做,因為他一直都相信“君子樂得做君子,小人妄自做小人”這句話說得沒錯。他還覺得,縱然他不是什麽道德高尚、品行堅貞的君子,對方也不是什麽品質惡劣、卑鄙齷齪的小人,他也要在內心堅守一種信仰,一種操守,盡管他也說不清楚這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信仰,一種什麽樣的操守。

是本能地做個好人嗎?他不知道。

又過了差不多半個多小時,他拿著重新打印好的稿子交給了柏為善,然後靜靜地看著對方那張狹長的爛臉和那個討厭的中分頭,靜靜地等待著對方發布新一輪的訓令,看看對方到底如何把戲演下去。

“哎呀,小張,我剛才都給說過了,大方向錯了,大方向錯了,你怎麽還沒弄明白呢?”柏為善故意哭笑不得地說道,就像一位慈祥的老大哥特別疼愛自己的小弟一樣,“你雖然換了個角度提意見,表麵上看著是和原來不一樣了,但核心的意思基本上還是原來的路子,屬於典型的換湯沒換藥,懂嗎?”

“這是典型的穿新鞋走老路,明白嗎?”他又咋呼道。

“噢,柏主任,那你看應該怎麽寫呢?”桂卿微笑著向眼前的瘦高個子辦公室主任問道,強力壓抑著心頭不斷翻騰的怒火和厭惡,比不加鹽空口嚼了一嘴的蛆還難受。

他知道,嘴裏有蛆不是他的錯,但是嚼蛆就是他的錯了。

“柏為善啊,柏為善,”他用想象中的帶有神奇功能的金剛怒目使勁地瞪著柏為善這廝的眼睛,就像在和對方麵對麵地罵架一樣,暗咬著牙默默地唾棄道,“我已經第二次非常明確地告訴他了,讓他先聽聽我的大概意思,然後我再打字,結果他個就是不聽,單等我吭哧吭哧地打出來了,他再說我弄得不行,他這不是在玩我嗎?”

“以前那麽多征求意見的通知,我哪件沒答複好呢?”他繼續在心中想道,恨不能一把掐死眼前這個萬人揍的壞熊,“怎麽一到他來審核和把關了,我就是幹不到那個點子上去呢?”

“他一來,”他接著在心中罵道,把對方祖宗八輩都挨個地問候過來了,“我竟然不知道怎麽幹活了,真是可笑至極,我!”

“怎麽合適就怎麽寫唄,反正不能像你那樣寫!”柏為善如同一位剛從洗浴中心出來的資深顧客一樣,極為無恥地歪笑道,“這樣吧,等會我大體上寫幾條意見,你參考參考吧。”

桂卿沒再言語,無聲無息地回到了他的座位上。

柏為善又沒話找話地和辦公室裏的其他人開了幾句同樣極為無聊的玩笑,以示自己會舉重若輕和忙閑結合,然後就坐在自己的寶座上提起簽字筆來人模狗樣地寫了起來。他吭吭哧哧地大約寫了一行半字左右,就用左手撓了撓他的那個漢奸中分頭,然後撕下桌上的草稿紙揉成了一團,扔進腳旁的藍色垃圾筐裏了。等他興師動眾地重新寫了大約兩行半的時候,他又用左手使勁撓了撓那個中分頭,又撕下一頁草稿紙揉成一團扔在公家的垃圾筐裏了。

渠玉晶斜楞著兩眼悄悄地看著柏為善抓耳撓腮、屁不在腚的搞笑樣子不禁暗暗發笑,同時又在那裏拿看報紙當幌子,裝作很有素質且從來不輕易笑話別人的樣子。而彭雲啟這廝則低著頭、翻著眼、咬著嘴唇偷看著不遠處的那廝,也不知在想些什麽,當然從來也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因為無論他想什麽,對別人來說都不重要,都沒有價值。

直到第三次寫的時候,柏為善這個熊東西才決定無論寫好寫孬都不再當眾撕紙了,公家的草稿紙此刻應該集合起來給他燒一炷香,感謝他偶然想起的節約之舉。大約二十分鍾之後,也就是便秘的人上一次廁所的功夫,他才把寫好的東西交給桂卿,同時道貌岸然地煞有介事地安排道:“小張,嚴格按我寫的意思,你再動腦子給補充補充,完善完善,然後打印出來。”

“這就和馬車趕路一樣,”他又多此一舉地說道,“車輪千萬不能跑偏了,車輪要是跑偏了,速度越快越毀事。”

桂卿接過柏為善手中的那張草稿紙,發現上麵的字亂得就和雞爪子撓的差不多,又像是給邋遢狗啃過的一樣,爛得簡直不像樣子,屬於典型的畫虎不成反類犬,看著就讓人想吐。他仔細地辨認了一番,發現柏為善一共寫了三條,其中第一條隻寫了一半,後邊就是亂碼了,第二條也是隻寫了一半,後邊就是鬼符了,第三條則僅僅隻是寫了幾個字,後邊就是點點點和橫橫橫了。他本來很惱火的,恨不能一刀砍死這個熊家夥,但是一見了對方寫的那個狗屁東西,瞬間就想破涕為笑了。

這種人,也值得他恨嗎?

不值得,因為對方根本就不是人嘛。

“柏主任,你這前兩條意見沒寫完整啊,”他捧著那張被粗糙地揉搓過的無辜的草稿紙,非常平靜地問道,“另外,第三條基本上算是沒寫啊,這怎麽辦呢?”

“總不能就這麽直接打出來吧?”他故意問道。

“哎呦,還大學生呢,你是幹嘛吃的呀?”柏為善馬上厚著臉皮回道,一臉經過努力掩飾的尷尬和不耐煩,“別忘了你是咱單位的原始本科啊,正兒八經的大學生,整個大院裏赫赫有名的筆杆子,應該屬於一點就透、一說就通的寶貴人才啊,難道什麽事都得我一點一點地說清楚嗎?遇到問題,碰到困難,你就一點主觀能動性都沒有嗎?”

他竟然公開玩起來倒打一耙的把戲。

“別什麽事都想著問別人,別人也不能幫你一輩子,是吧?”他繼續厚顏無恥地教育桂卿道,簡直不是個熊玩意。

“聯想,聯想你都不會嗎?”柏為善那廝又非常不屑地拽道,豈不知他在桂卿心中早就已經死到臨頭了,“人類失去聯想,世界將會怎樣?連我這種人都記得這句廣告詞,你一個堂堂的大學生竟然不會。”

桂卿看對方不僅不打算把意見說清楚,而且還在那裏強詞奪理、胡攪蠻纏地倒打一耙,肆意地諷刺和挖苦起他來,遂氣得都不願意再看這孩子一眼了,也壓根不想再和對方多說一句話了。

“罷了,罷了,”他暗暗地思謀著,“我也別再和這個家夥浪費口舌了,幹脆我自己再想法補充一下,好歹把眼前這個事給應付過去再說吧,人家那邊都催好幾遍了。”

想到此處,他二話沒說,就走到電腦跟前又重新打了起來,反正是既不能閑著,更不能頂撞對方,這兩者都不可取。

到真正開始打字的時候他才赫然發現,就是柏為善勉強寫出來的那幾句話也是驢唇不對馬嘴,狗屁不通,連一點最基本的邏輯性都沒有,基本上說了就和沒說一樣。他出於職業本能,耐著性子仔仔細細地把那些散亂無章、零零碎碎的意思連接起來,把錯誤的標點符號糾正過來,把缺失的東西補充完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一個完整的意見整理出來,就像是把一個缺胳膊少腿的死人給整齊全了,救活了。

但凡親自寫過材料的人都知道,修改和潤色別人的材料,尤其是那些邏輯混亂、語句不通、胡拚亂湊的材料,比自己親自寫要費腦子多了。盡管他也明白這個道理,而且此刻體會得也是異常的深刻,但是他並不打算現在就表現出來什麽厭惡之情來。因為他覺得,既然前邊都違心地順從了,都認了,後邊再把心中的不滿說出來,就等於是前邊的委屈白受了,前邊出的力也沒有了。

他不想那樣,於是索性把這個“好人”當到底。

既然抱定這個委曲求全的主意,他便把打好的稿子又一次交給了柏為善這孩子,然後依然非常平靜地說道:“柏主任,你看看哪裏還有什麽不合適的地方,咱再改嘛。”

說這話時,他心裏想的是以進為退,先用客氣話和謙虛的話堵住對方的嘴,讓對方不好意思再提出什麽修改意見。另外,他還天真地覺得,但凡對方要點熊臉,稍微有點自知之明的話,都應該不會再提出什麽垃圾意見了。可是,他還是低估了對方的無恥和卑鄙。

“小張,你的悟性怎麽那麽差的呢?”柏為善隻是上下看了一眼打印出來的稿子,竟然張嘴就把桂卿的勞動成果又給否定了,就和小孩鬧著玩似的,“連我最基本的意思都沒看懂,你看我上麵寫得多清楚啊!你順著我前邊寫的內容,直接水到渠成地往下續就行了,你又自作主張地另起爐灶幹嘛?”

“就顯得你能,顯得你水平高,是吧?”他又諷刺道,就像一個掌握著生殺大權的東廠或者西廠的老太監一樣。

“柏主任,你後邊不是沒寫什麽嗎?”桂卿辯解道。

“後邊沒寫是沒寫,可是我前邊不是寫得很清楚嗎?”柏為善真不真假不假地教訓道,根本就不知道“人”這個字是怎麽寫的,“你怎麽就一個心眼子啊?”

“哎呦,就是讓你簡單地填個空,你難道也不會嗎?”他哆嗦著嘴巴指責道,唾沫星子在嘴邊亂飛,“你上學的時候沒學過填空嗎?”

“舉一反三,觸類旁通,懂不懂?”他問。

“笨死你算完吧,我看。”他不知死活地評論道。

“柏主任,我——”桂卿說著說著,已經看不清對方的臉了。

“你,你什麽呀你?”柏為善又使出了一招曠世絕學,打擊得桂卿徹底暈菜了,“我看你就是受南院的影響太深了,老是跳不出那個圈子,幹什麽事都是老一套,沒點積極的轉變。”

“什麽,柏主任,我沒明白你的意思!”桂卿恰恰因為這回是徹底氣暈了,所以才不軟不硬地回應對方的,擱平常他是斷然不會這麽問的,因為這樣做太沒水平了,也顯得太直接了。

他沒想到柏為善這次竟然又把這句從前已經說過無數遍的套話給搬了出來。以前柏為善就這麽說他的時候,他都是裝作沒聽見的樣子,因為他不願意和這種人計較什麽,也懶得去反駁和辯解。他深深地知道,對方肯定是一直都看不慣他的辦事風格和脾氣性格,所以才敢這麽說的,但是這確實有些太冤枉他了,甚至就是一種赤露露的汙蔑和栽贓。他雖然也看不慣對方的行事方式和人品素質,但是他從來都沒說過什麽,連一個字都沒說過,而且他對於對方安排的所有事情,無論對錯和難易,都是不折不扣、認認真真地去落實的,從來不敢有一點懈怠和拖延。他講究,他仁義,但是對方不講究,不仁義,這本身就已經夠無恥和夠惡心人的了,對方居然還在那裏得寸進尺,蹬鼻子上臉,一而再、再而三地說他受以前的影響太深,真是太過分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快要忍不下去了。

“我從來都沒說過他受北院的惡習影響較深,他憑什麽說我受南院的影響較深呢?”他心裏不住地暗想著,同時輕輕地閉著眼睛,深深地吸氣和呼氣,以防止自己氣昏了頭,說出什麽不好聽的話來,把局麵給弄僵了,到最後又是自己吃虧和倒黴,“真是惡人先告狀,壞人先出拳啊。而且更為重要的是,就算我南院的影響深,那也是受蘇慶豐的好影響深啊,又不是什麽壞習慣,他憑什麽那樣說,那樣評論?”

“人家蘇慶豐本身就是一個熱情樂觀、積極奉獻、任勞任怨的人,我受這種影響越多越深應該就越好啊,怎麽在柏為善這種人眼裏居然就成了一種毛病了呢?”他頗為不解地想道。

“我是說,你受南院的影響太深了,”柏為善繼續紅口白牙地肆意挑釁道,卻不知道桂卿在心裏已經把他敲死一百遍了,“怎麽,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柏主任,我覺得你這話說得很有意思啊,”桂卿打算采取一種能退能進的方式來對付柏為善,於是開口回道,至於後果究竟如何他並沒有多想,他也是被迫如此反應的,“你說我受這邊大院的影響太深了,我先不說你指的是哪種影響,到底是好的還是壞的,咱就先說說這個理吧,請問世界上哪個人不受自己以前經曆的影響?”

“誰的人生之路不是一點一點地往前走的?”他接連追問道,不給對方喘息的機會,他打算一舉擊潰對方,“一個大學生肯定受他高中生活的影響,一個高中生肯定受他初中生活的影響,對吧?”

“那你說我受這邊大院的影響太深了,這句話有什麽特別的意義呢?”他直接逼問道,幹淨利索地直指要害。

他覺得既然已經忍無可忍,那就不必再忍了。

“呃,這個問題嘛,其實是這樣的——”柏為善見桂卿已經動了真氣,便把他的囂張氣焰主動往下降了降,於是有些心虛地說道。

“小張,你先別急嘛!”他結結巴巴地說道,先來了個緩兵之計,“我又不是故意要說你什麽,你是知道的,我也不是那種人嘛。”

“那你說我受這邊大院的影響太深了,這究竟是什麽意思呢?”桂卿決定老老實實地用真正柔和且坦誠的語氣,而不是故作聰明地用綿裏藏針或軟中帶硬的語氣適當地反擊一下,以出出他心中自打柏為善過來之後積壓已久的那口惡氣,於是他緩緩而重重地說道,“你現在能說得更清楚一點嗎?”

柏為善開始咕嘟嘴了,不再像開始那麽搖騷了。

“噢,我一上班的時候,”桂卿繼續精準地還擊道,他很自然地想起來“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這句話,無形當中就獲得了一種極為充沛的豪邁之氣,“人家蘇慶豐就毫無保留地教我怎麽寫材料,怎麽處理辦公室裏的日常事務,怎麽和大家搞好關係,你既然這麽說我,那我該怎麽來理解你的說法呢?”

他這一招擊得對方有些措手不及。

“好吧,我承認,就像你說的那樣,就算我老是跳不出原來的那個小圈子,幹什麽事都是采取的老一套辦法,可現在的問題是,這個征求意見的事我已經多次事先請示過你了,結果你都不讓我說,而是直接讓我打字,對吧?”他繼續義憤填膺地講理道,好像已經看到勝利的曙光了,大戰也要接近尾聲了,“最後,你說我寫的不符合你的要求,你要自己寫,那也行,我當時也沒說什麽,對吧?”

柏為善僵著個小臉不說話了。

“可結果呢,你自己寫出來的東西你自己又否定了,對吧?”桂卿有理有據地反擊道,口氣也是相當嚴厲,他現在不想再當一個任人隨意欺負的軟蛋了,至少是不想被柏為善這種鳥人欺負,“那你說,我到底該怎麽辦呢?”

“要不你說一個字,我打一個字,行吧?”他使出了殺手鐧。

“小張,這個事你千萬可不能這麽說,從來寫材料哪有一遍就過的,我說的對吧?”柏為善眼看著自己理虧,便又開始強詞奪理了,他如潑娘們一般嘟囔道,“你本身就是寫材料的,叫你自己說,好材料改個十回八回那不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又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他恬不知恥地說道。

“對,我也明白這一點,”桂卿還是想和對方講理,一貫講理的人想不講理一時半會也學不來,因為他壓根就不是那種人,就像鴨子永遠下不出雞蛋來,馬永遠也學不會驢叫一樣,“不過征求意見這個事和修改材料是兩碼事,你不要隨便混淆。”

“大材料來回改那是很正常的事,但是征求意見一共就那麽幾條,你事先想好了,然後確定下來,我再按你的意思給打出來,不就可以了嗎?”他用較為不屑的語氣條理清晰地駁斥道,想想對方前邊的無恥做法就覺得無比惡心,“你用得著反反複複地折騰著玩嗎?”

“我覺得大材料小材料一個樣,都得認真對待,這樣不對吧?”柏為善仍舊厚顏無恥地狡辯道,現在也隻能用這個詞形容他了,別的好詞都對不起他,“所謂慢工出細活嘛,對吧?”

“咱幹什麽都得認真點,是吧?”這個鳥人又道。

桂卿此時已經不想再和這個鳥人囉嗦了,於是在心裏輕輕地哼了一聲,便沉默不語了。

“我不鳥他,他又能奈我何?”他暗想。

稍微愣了一會之後,他又感覺這樣做也不妥當,因為這個事終究還是得處理掉的,人家打電話來催,最後還是找他,而不找柏為善那個狗東西。索性,他直接對柏為善說:“要不這樣吧,柏主任,咱都上電腦跟前,你說一句我打一句,這樣好能快點。”

同時,他還下定了決心,人家要是再打來電話催促此事,他說什麽也不接了,隻要電話一響,他就去上廁所。尿遁這種辦法雖然曆來為人所不恥,但他偶爾用一次也無妨,更何況是用來對付眼前這種爛人。

柏為善的賊眼珠子胡亂地轉了幾圈,他略微地想了一想,見也沒什麽高招可以拿出來再繼續欺負桂卿了,便勉強同意了這個提議,開始走到電腦跟前換個方式耍起嘴皮子來。

他一見桂卿真的拉開了架勢,而且是他說一個字,桂卿立即就打一個字,自己先倒是緊張了起來,嘴裏結結巴巴地說不成溜了。他是說了改,改了說,那個鳥嘴比拉肚子的人下麵的噴口還不當家呢,反反複複,複複反反,最後搞得連他自己都膩歪了。而桂卿則一言不發地按照他的要求來,他讓打就打,他讓刪就刪,隨便他折騰去。

兩個人各懷心思地正忙著呢,忽然辦公室的電話響了,柏為善非常難得地親自跑過去接那個電話,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遺憾的是那並不是人家催促反饋意見的電話,而是另外一個無關緊要的小事。他接完電話之後,嘴裏一邊像男神媽媽下神一樣嘟囔著什麽,一邊敷衍潦草地對桂卿安排道:“那個,小張,我現在有點急事得臨時出去一下,那個材料你好好地改改吧,改完後直接報就行了,不用等我了。”

“恁小青年就得放開手腳大膽地幹,”他又故作瀟灑地說道,把裝腔作勢的做派發揮到了天下無人能及的地步,“不能什麽事都依靠別人一點一點地教,那樣的話永遠都成長不起來。”

說著說著,這廝便腳底抹油,直接溜走了。

這廝抬腳一走,桂卿隻用七八分鍾便將三條眉目清楚的意見打好並提了出來,然後就騎著自行車給人家送過去了。等他回到辦公室的時候發現屋裏早就已經空無一人了,大家都回家吃飯去了。他自己晃晃悠悠、孤孤吊吊地走下樓,到外邊攤了一卷菜煎餅,拿到辦公室裏吃了,就這麽把一頓午飯胡亂地打發了。

中午正是特別無聊和容易犯困的時間,桌子上的幾張報紙也都看膩了,他便走到電腦桌跟前打算隨便消遣一下。他瀏覽了一下當前的新聞,上了一會QQ,看看也沒什麽信息,就又打了一會鬥地主,便感覺有些困倦了,於是想到會議室裏去略微睡一下。

就在他打算關機的時候,無意中發現電腦回收站中還有一些文件沒清理,便順手打開了,想看看裏邊都有些什麽內容。結果他發現裏麵除了一些單位常見的文件之外,還有一個很不常見的音頻文件,就好奇地點開了它。當這個音頻文件一播放,他立馬就震驚了,因為他聽出來了,這是一段電話錄音,錄音的內容正是某天某點某分柏為善用辦公室的電話和別人聊天的內容。

當然了,這段通話錄音本身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秘密,無非就是日常的聊天而已,但是偷偷錄音的性質卻很惡劣,這是赤露露地侵犯別人隱私的惡劣行徑啊,屬於絕對不能容忍和原諒的事情。

“天哪,怎麽會有這種事情發生呢?”他隨即感慨道,同時覺得脊背有些發涼,“這太可怕了,也太可惡了。”

他慢慢地想了一下,然後就把那個可怕的音頻文件徹底地給刪除了。刪完之後他又覺得有些不妥,想著不該動那個文件的,這樣容易留下痕跡,萬一被人家猜到就不好了。但是他又一想,現在刪都刪了,想再多也沒什麽用了,索性就不想了。他起身順著電腦連接線仔細地檢查了一遍,發現這台電腦竟然同時還連著辦公室裏的電話線……

如鐵的證據就擺在眼前,結果已經非常清楚了,一定是有人在電腦裏裝了某種軟件,來偷偷地錄製辦公室電話的通話內容,而且還不知道已經錄了多少個電話呢。

前邊肯定也有錄音文件被刪除了,這是非常肯定的。

“難道是彭雲啟這孩子幹的?”想到此處他不禁又驚出了一身的冷汗,仿佛寒冬臘月天光著屁股墜入了雪窟和冰洞一般。

誰也不希望自己光著屁股被別人偷看呀。

“嗯,首先來說渠玉晶肯定不會弄,”他的腦子快速地分析著,同時趕緊離那個電腦遠一些,像躲避可怕的瘟神一樣,“因為她根本就沒那個本事搗鼓這個玩意。”

“至於柏為善這家夥嘛,”他繼續認真地分析道,用的是最笨和最有效的排除法,“就算是他一心想弄,估計他也沒那個熊本事,他平時也就是賣嘴管,占點小便宜管,一到正經事上就拉倒了。”

“那麽這樣看來的話也隻能是彭雲啟了,”分析到這裏時他的眼睛猛然一亮,心中稍微激動了一下,“他平時最喜歡弄這些事了,他曾經吹噓過自己電腦水平多高多高。”

“噢,難怪他整天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原來是在搗鼓這個事啊。要這麽說的話,那我們所有人的通話豈不是都被他給偷錄了?”他頗有些恍然大悟地想道,越想越覺得彭雲啟這個人太卑鄙和下作了,“哎呦,太可怕了,太陰險了,他怎麽能這樣呢?”

“要是真上綱上線的話,他這就是犯罪!”他憤怒地想道。

接下來,他便開始絞盡腦汁地回想自己是否在辦公室的電話中說過什麽不能讓別人聽到的內容,特別是不能讓彭雲啟聽到的內容,這可把他給折磨壞了。他反反複複地想了又想,覺得自己最不能見人的話無非就是和尋柳說的那些情話,其他的倒都無所謂。至於和尋柳具體都說過哪些情話,他實在是想不起太多的內容了,而越是想不起來什麽,就越是感覺恐怖、厭惡、憤怒和窩心……

他清楚地知道,越是這種下三濫和拿不上台麵的事情,他越不能去揭穿對方,因為那絕對會讓對方惱羞成怒並進而永遠都對他懷恨在心的,他不想就這麽樣地多一個仇恨自己的人。眼下他唯一的正確選擇就是繼續隱忍不發,裝作完全不知道的樣子來應對此事。

雖然他並不打算讓彭雲啟察覺到他已經知曉此事了,但是在內心深處他已經徹底將對方列入交友的黑名單了。而一旦將其列入這個黑名單,他就不打算再恢複了,這是他自己悄悄地建立的對別人的一種很重的處罰措施,也是他極少使用的辦法之一。

“咱心裏知道他是個什麽人就行了,以後和他接觸的時候多留點意就是。”他如此這樣地勸慰著自己,省得再自尋煩惱,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那樣的話就不劃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