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近期省水利科學研究院的一位非常著名的水利專家要來青雲縣水務局進行業務指導,所以桂卿這陣子還是很忙的。從好幾天前開始,他就嚴格細致地按照柏為善遞給他的接待方案並結合自己的考慮,竭盡全力地做著一些前期的資料和現場準備工作了。他唯恐在接待工作中出了什麽漏子,或者哪個想不到的方麵做得不夠仔細周到,從而給這位省水科院的大專家留下不好的印象。職場新手往往都有這種不可避免的恐慌心理,尤其是在麵對以前沒怎麽做過的事情時,雖然他並不是多新的新手,但他依然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很低很低。
而起意鼓動薑月照邀請這位大專家前來指導工作並具體牽頭操作這個事的柏為善,在很多事情都開始火燒眉毛的時候,看起來卻依然吊兒郎當、嘻嘻哈哈、不緊不慢的,就和個沒什麽事可幹的閑人一般。他既不過問考察現場的安排,也不關心技術資料的準備,更不在意有關匯報材料的質量高低,而是心安理得地理所當然地當起了甩手掌櫃,一副隻能幹大事而不需要幹具體的小事,隻需要知道怎麽管理好別人而根本就不用考慮怎麽被別人管理的樣子。
看他所表現出來的那個懶散情形,好像是因為他已經經曆過了很多比接待這位省廳專家還要宏大和複雜一百倍的高級場麵,所以根本就沒必要把這個事當成什麽大事似的。在他那雙毛毛糙糙的眼裏,桂卿那些謹慎、細致和認真的準備工作,純粹是一種迂腐、教條和可有可無的可笑行為,既是不瀟灑的,也是完全沒必要的,更是他壓根就看不上眼的,盡管從情理上來說那都是必須要做的基本功。
眼看著柏為善那漏洞百出、純屬胡扯、一點都不入路的,但卻令這個家夥盲目自信且不知悔改的整個接待準備過程,桂卿雖然心裏非常著急上火,但是卻絲毫也奈何不了他的這位頂頭上司,所以也就隻好任其在關鍵時刻不幹什麽正事了。因為柏為善這個鳥人向來都是那個樣子,所以他也就懶得再多說什麽了。他明白,皇帝不急太監再急也沒用,更何況柏為善即不是皇上,他桂卿也不是太監。
當然了,這裏邊還有一個內幕情況其實是桂卿並不了解的,那就是局裏之所以能請得動或者能夠想得到要請這位大名鼎鼎的專家來,主要原因就在於陪著這位專家一起過來的另外一個人正是彭雲啟的高中同學,是他的這位同學在裏麵牽的線搭的橋。彭雲啟因為想請自己的這位同學到青雲縣這邊來玩,所以就鼓動著柏為善以水務局的名義邀請這位專家來,順便帶著他的同學過來,這樣就好用公家的名義招待他自己的同學了。而柏為善和他臭味相投,一拍即合,兩個人嘻嘡玩似的就把這個事給定了。
至於接待方案則是彭雲啟悄悄地搗鼓的,這也是他調到水務局以來屈指可數的幾次純工作行為。在這個方案裏包括現場安排、技術資料和匯報材料的準備等在內的絕大部分工作,都是安排給桂卿負責的,而他需要幹的活隻有一個,那就是和柏為善一起陪著省水科院的專家和他自己的同學到處溜溜逛逛、吃吃喝喝、玩玩玩樂。
雖然桂卿一開始並不知道這裏邊的彎彎繞,但是當他接到柏為善扔給他的已經定稿了的接待方案時,還是不禁在心裏犯起了嘀咕,因為這個所謂的接待方案裏安排他的活明顯過多了,而且都是不好幹的東西,而彭雲啟則幾乎什麽事都沒有。
但是,出於不願意和名義上的直接上司發生無謂的爭執,和對彭雲啟那種一貫拈輕怕重、投機取巧、自私自利行為的深深鄙視和不屑的心理,他還是像往常一樣默默地接受這個既定的方案,並且認認真真地執行了起來,並沒有表現出什麽特別的情緒。他總是想著以忍受換取平安,以妥協求得順利,這是他身上的大毛病之一。
他幼稚地想道,既然前邊九十九個不好幹的活都幹了,又何必再因為分工不均這點破事和柏為善、彭雲啟這種人公開鬧翻臉呢?盡管他心裏和明鏡似的,知道這個分工都是柏為善和彭雲啟事先商量好的點子,隻是最後再強加到他頭上而已。
這個世界究竟誰傻?其實誰也不傻!
“為什麽《聖經》上會說,如果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呢?”他明明憤憤不平但是卻硬要自己心平氣和地如此想道,仿佛一個初入門的修道者一樣,“這隻是因為,既然對方都敢打你的右臉了,那麽他還會在乎再打你的左臉嗎?”
“敢打你一回的人,還怕再打你一回嗎?”他想。
一想到這個令他感到無比悲哀和痛心的事實,他幾乎迅速就體驗到了一種令人絕望和無奈的情緒。若是不被侮辱,又怎知侮辱者的卑鄙和下作?想來這個虧他也不是白吃的,至少他明白了一些道理。
“高尚是高尚者的沉重負擔,卑鄙是卑鄙者的快樂源泉,”他繼續神經質地這樣想道,同時又不免擔心起自己是否有些小題大做或者誇大其詞了,所以,隱隱的負疚感也隨之油然而生並長時間地環繞在他的左右了,“一切所謂的枷鎖和牢籠其實都是自己套在自己身上的,這絲毫怨不得別人。”
“因為你好欺負,”他接著狂想道,好像是在忙裏偷閑一樣,“所以別人才會欺負你,並不是因為別人欺負了你,所以你才變得好欺負的。柿子淨撿軟的捏,是因為柿子本身就軟,所以才招來被捏的命運,而不是捏它的人非要捏它。”
“為什麽我會遭到別人針對我的這種明顯不公正的對待呢?”他認真地反思道,越想越覺得有道理,“究其原因還不是因為我自身就有著某種不能克服的缺點和毛病嗎?內因決定外因,主觀決定客觀,萬事還要從自身找原因,從自身真正改起。也許正是我的不敢於、不善於和不屑於,所以才導致別人的敢於、善於和屑於的。”
桂卿忽然又想起了當時在老家蓋屋時,四老憨的媳婦王秀榮說過的那些話,頓時覺得柏為善和彭雲啟之流在本質上和王秀榮其實是一樣的,都屬於那種習慣於用“你講究你活該,你吃虧你自找的”這種思維定勢來看待各種利益紛爭和處理各種人際關係的人。
勤快的人因為鄙視懶惰這種行為而變得愈加勤快,懶惰的人因為懶惰這種行為受到勤快人的鄙視而變得更加懶惰,這就像一個永遠也解不開的魔咒一樣,陰魂不散地飄**在這光怪陸離人世間。
當然,勤快和懶惰這對反義詞可以換成任何其他的成對的褒義詞和貶義詞,其道理大致都是相同的。你越是看不起我,我還就越是要惡心死你,有些人就是靠著這個想法活下去的,否則早就死一萬回了。
“差異會加速差異,不同會強化不同,這幾乎是顯而易見的道理,但卻不是人人都能感悟得到的。”他自言自語地總結道,如同得了強迫症一樣,他確實容易把感性的生活過成嚴謹的說明文。
……那富安走不到十步遠,被林衝趕上,後心隻一槍,又搠倒了。翻身回來,陸虞侯才行得三四步,林衝喝聲道:“奸賊,你待那裏去!”劈胸隻一提,丟在雪地上,把槍搠在地裏,用腳踏住胸脯,身邊取出那口刀來,便去陸謙臉上擱著,喝道:“潑賊!我自來又和你無甚麽冤仇,你如何這等害我!正是‘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陸虞候告道:“不幹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來。”林衝罵道:“奸賊!我與你自幼相交,今日倒來害我!怎不幹你事?且吃我一刀!”把陸謙上身衣服扯開,把尖刀向心窩裏隻一剜,七竅迸出血來,將心肝提在手裏……
桂卿又胡亂地想了一通《水滸傳》中的這段精彩情節來過過癮,便強迫自己逐漸將心中的怒氣丟開了,就像一個年輕的母親丟掉了自己的親骨肉一樣,因為那是別人的孽種,自己不便養活。
據說這位名叫邢津京的所謂專家有三個非常出名的特點,那就是他唱歌比說話好,說外語比說漢語好,跳舞比走路好。他就是以這三個顯著的特點和他那特別拗口的名字蜚聲海西省整個水利圈的。而他的那位絕世高徒,也就是彭雲啟的同學苟西平則正好和自己的恩師相反,唱歌不如說話好,說外語不如漢語好,跳舞不如走路好。
正所謂武大郎開店,個高的一概不要,弟子若要超過師傅那肯定是非常不和諧的,所以邢津京這朵耀眼的學術界鮮花一定要招苟西平這片平庸的綠葉當學生才好。像唐僧那種類型的師傅,如果沒有觀音菩薩賜的緊箍咒可以念的話,豈能降得了孫猴子那樣神通廣大的徒弟呢?所以,“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這句話是斷然不適用邢津京和苟西平這對師徒的。
來的客人準時來了,知識分子們這點素養還是有的,可是薑月照卻沒時間接待他們,這倒很有些出乎客人的意外。薑月照隻是禮節性地在自己的辦公室裏和邢津京、苟西平二人招呼了一下,便讓柏為善領著他們到會議室兼接待室的屋子去了。隨後,他便像往常一樣胳膊底下夾著個黑色的公文包出去尋找中午的酒場了,完全不在意省裏的專家怎麽看他,反正人又不是他主動想著請來的。
柏為善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胡亂招呼著邢、苟二人,給人一種想要極力化解薑月照不重視這個事所引起的尷尬局麵的虛假印象,而事實上卻並非如此。從表麵上看,因為這個事不是薑月照親自安排他幹的,所以薑月照不重視這個事也是理所當然的,盡管站在外人的角度來看這樣做是有點不近人情的意思,而其實這正是他做夢都期望的最好情形,那就是打著公家的幌子行使自己的權力。
“薑局長不參與這個事,”桂卿冷眼旁觀著柏為善顛三倒四和虛頭巴腦的可笑舉動,心裏卻是極端地鄙視這個家夥,“那正合他的心意,他可以撒開腳丫子玩了,什麽都不用顧忌了。”
“哼,我看他能拌出來什麽好餡子。”他心裏唾棄道。
柏為善囉裏囉嗦地安排完彭雲啟到接待室去陪著客人喝茶聊天之後,自己卻不分輕重地忙起應付各種突如其來的瑣碎公務了。桂卿出於好心本想多替他承擔些任務,好讓他騰出時間來去陪陪遠道而來的客人,省得冷落了人家的,可是今天這廝竟然像中邪了一樣,說什麽也不讓桂卿插手單位的具體事務了,而這些具體事務平時他是連看都不帶看一眼的,他根本就沒那個興趣和功夫。
“既然他願意諞能,那就讓他諞去吧,”桂卿在努力了一陣子後終於放棄了自己的一廂情願,隻能如此高興地想道,“我倒是樂得落個清靜和自在,反正這家夥從嘴到腿一天到晚也不喜歡閑著。”
“還有彭雲啟這家夥,”他隨後又想道,心潮可謂是此起彼伏,難以平靜片刻,“隻不過是高中同學在省水科院裏跟著人家混,他就敢打著公家的旗號喊人家來青雲縣玩,真是夠厚臉皮的。俺同學還在水利部工作呢,我也沒好意思到處場炫耀並加以利用啊。”
“唉,人和人之間的差異真大啊,”他很自然地感慨道,“想法也有天壤之別,真不能輕易地用自己的眼光去評價別人。”
“噢,原來那個苟西平和彭雲啟竟然是高中同學?”又過了老半天,他這才冷不丁地琢磨出邢、苟二人青雲之行裏的深意來,遂瞬間就羞愧得無地自容地了,“我還以為這隻是一種巧合或者偶遇呢,原來這都是他們幾個人商量好的點子。”
“這家夥假公濟私,就腿搓繩,自己在那裏淨充人熊,卻把我拉來跑前跑後地給他們搞服務,這孩子真不是個熊東西呀!”他背地裏張口罵道,覺得自己的行為變得更傻了。
他本來想說“噢,他們在那裏耍小聰明,淨充能的,卻把我當傻子”這句話的,但是仔細一想,自己可不就是一個標準的傻子嗎?明明是被人家當猴耍了卻還渾然不知,竟然直到剛才還在那裏規規矩矩、板板正正地準備迎接人家專家的事情呢,於是他心裏是又氣又急又恨的,感覺自己確實窩囊和無能透頂了。
“世界上最可惡最窩囊的事,”桂卿一邊對柏為善和彭雲啟的所作所為感到嘔吐和鄙視,一邊又忍不住如此想道,“並不是人家怎麽怎麽變著法地欺負你,而是人家明明知道你知道人家在欺負你,人家依然毫不動搖地一如既往地欺負你。”
“忍讓的本質就是深深的畏懼,”他又冷笑著默默地想道,“除此之外並沒有其他更為直接的原因,而很多人不肯勇敢地承認這一點,卻妄說什麽好鞋不沾臭屎,人不和驢置氣,狗咬人了人不能再咬狗,大人不記小人過等等之類自欺欺人的話。”
“那麽,我究竟怕他們什麽呢?”他又深入地想著,仿佛著了魔一樣,這也是一個受侮辱的失敗者唯一所能做的事情了,“怕他們背後的關係嗎?如果他們真有所謂的關係的話,而這一點幾乎又是肯定的。也許我辛辛苦苦地沒白沒黑地幹上幾年,還不如人家背後的關係人和領導坐下來喝一場酒起的作用大呢。”
“那麽,我是怕手中握有權力的人不能公平和公正地對待我們之間產生的各種糾紛嗎?”他進一步自問道,並努力尋找著具體的答案來說服自己,“如果我敢鬥膽把這些所謂的糾紛展示給有關掌權者看的話,而出現這種情況的可能性更是幾乎沒有的,因為我不是那種主動把矛盾呈現給掌權者然後讓人家去看著處理的人。”
“既然掌權者連評判和處理糾紛的機會都沒有,那麽又怎麽能期望掌權者能像傳說中的包青天一樣來主持所謂的正義呢?”他如此捫心自問道,也覺得有些事情是注定沒法得到妥善解決的,“況且薑局長這種人相對來講還是那種比較善良和比較公平的掌權者,若是換成那種完全不辨忠奸、胡作非為、沒有人性的掌權者,我愣頭愣腦地就把矛盾和糾紛擺在人家那裏,到最後那還能有我的好果子吃嗎?”
“那麽,我是怕把事情鬧僵了嗎?”他隨後很自然地又想到了第三種可能性,並給出了肯定的答案,“顯然是的。”
“可是,為什麽他們這些人就不怕把事情鬧僵了呢?”隨後新的問題又層出不窮了,迫使他不得不繼續思考下去,“為什麽他們就敢赤露露地得罪我,就不怕我會提出抗議呢?為什麽不是我去得罪他們從而讓他們去犯難為呢?難道說,僅僅是因為我這個人素質比較高,做事比較講究,麵子又薄,而他們又和我正好相反嗎?”
“我估計他們肯定不會認為我是那種素質高的人,”他懷著極其灰暗的心情繼續想道,“反倒是會認為他們自己是素質高的人,而這一點幾乎又是絕對的,因為畢竟再壞的人也不會認為自己壞。”
“為什麽講究的人一定要怕不講究的人呢?”對這個問題他明明百思不得其解,今天卻非要得出一個自己認可的解來,真是偏執得有些可憐,也有些可笑,“如果這個事顛倒過來,是我諞熊能喊自己的同學邀請所謂的專家以指導工作的名義來吃喝玩樂,而讓柏為善和彭雲啟他們光跟著準備參觀現場、技術資料和有關匯報的話,那麽他們會怎麽對待我呢?他們會撕開臉地和我打架嗎?”
“第一,我根本就幹不上來這樣的齷齪事,”思慮良久並在腦子裏兜兜轉轉地饒了好多莫名的圈子之後,桂卿終於得出了這樣似是而非的結論,“永遠也幹不上來。第二,他們肯定不會像我一樣老老實實地聽從我的安排的。這種情況就好比是,如果我插隊了(這種事情當然是永遠都不會發生的),我肯定不敢和指責我插隊的人對抗(而多數情況下偏偏都會有人出來指責我的),而如果是別人插隊了,我則肯定不敢去指責別人的錯誤行為一樣。”
“這就是我和他們之間最本質的區別,”他心懷苦澀而又無比堅定地認為,“無論我把自己看得有多高尚,還是他們把他們自己看得有多高尚。顯而易見的是,他們一定認為他們比我高尚多了,或者至少比我聰明多了,也務實多了,或者至少不像我這麽弱智和傻……”
“都說人際關係就是一麵天然的鏡子,”他又非常沮喪地想道,最近他總是很容易沮喪,像治不好的流行性感冒一樣,“從來都不會說謊和產生偏差,人在鏡子裏麵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什麽,那也就意味著看鏡子的人就是什麽。”
“難道說因為我憎惡別人,所以我就是令別人憎惡的人嗎?”他繼而又比較難過地想道,心中頗為不安,“難道說我就一定是我所憎惡的那種人嗎?難道說我因此就永遠沒有憎惡那些確實值得憎惡的人的基本權利和必要了嗎?如果我不能慈悲為懷的話,難道隻是因為我還不夠慈悲嗎?如果我不能放棄仇恨的話,難道隻是因為我本身就令人仇恨嗎?難道說經常反省自己的人,比從不知道反省自己的人還要可惡嗎?”
想到此處他忽然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便不敢再深入地想下去了,深怕思想嚴重地脫離了生活的實際。他知道,隻有那些懦弱無能的人才會如此地浮想聯翩而沒有任何實際的行動,或者即使在心裏將揉搓自己的人咒罵了一萬遍,到最後還是得對人家笑臉相迎而不敢表現出任何的不滿和對抗之意。
慫人就是慫人,這都是改不了的顏色和命運。
“大家口中所謂的好人其實才是整個世界的悲劇之源,”他自以為是地想道,仿佛是一個參透了全部人生真理的最高修行者,其後再也沒有更高的人生境界了,“他們這種人對這個世界的全部貢獻,甚至都不如一個魯莽的罪犯多。好人隻會白白地使整個社會更趨於弱智和混亂,而壞人則會促使整個社會變得更加聰明和有序,因為必須得有辦法防止壞人幹壞事,而好人是不需要去防備的,也是不需要去控製的……”
“完全想不到世間竟然如此平庸無能,而又讓人完全看不出什麽明顯缺點的人,真是千古不遇的奇跡啊!”因為他對自己的懦弱和無能感到極端的唾棄和厭惡,同時又沒有很好的辦法來排解這種令人幹噦的情緒,並且又沒被柏為善安排去陪客人閑聊,所以他便開始感歎起苟西平這個非常具體的人物來。
他總得給自己找點樂子的嘛。
待又重新審視和觀察了一下似乎被某種耀眼而神奇的巨大光環所籠罩著的大專家邢津京之後,他才突然地明白過來,原來“有其師必有其徒”和“有其父必有其子”這兩句話竟然像是孿生的,竟然說的全都是一個意思,畢竟是師徒如父子嘛。
“想來這兩個華而不實的無能草包之輩若是放到社會上看,都還算是比較有文化有素質有貢獻的人,也是對整個社會都能起到某些推動作用的人,”桂卿又晦澀、陰暗、固執異常地想道,“可想而知其他那些不入流的阿貓阿狗都是些什麽貨色了,那些屍位素餐和混吃等死的人又有多少了,那些對這個社會一點好的作用不起,純粹就是浪費糧食汙染空氣的人又有多少了。”
“總起來講,”他不鹹不淡地想道,專心致誌地當起了一個標準的看客,欣喜地看著眼前可笑至極的一出鬧劇,“那些能對整個社會真正起到正麵推動作用的人,或者說活得比較有價值的人真是太少太少了。當然了,這僅僅是說活得有價值,而不是說活得有意義,因為活得有意義的人未必就像世俗社會所看重的那樣活得有價值。”
“其實說得更消極和頹廢一些,”他像個在極深極窄極陰暗的小巷子裏閑逛的人一樣,越想越偏激,越想越無解,最後還把自己累得氣喘籲籲的,很不合算,“人必須要活得有意義,這肯定比活得有價值的要求要高一些。”
“比如像我這種人吧,除了多浪費點公家的糧食和酒,多寫幾篇狗屁不是的材料之外,究竟對這個社會有什麽真正的貢獻呢?”他很快又把極為抽象的思考轉為對自身更加具體的看法,“我作為一個所謂的端著鐵飯碗的單位人,究竟活著有什麽些許的意義呢?”
“說句難聽話,從本質上來講我又比這兩個冠冕堂皇和濫竽充數的家夥強多少呢?”他深刻地反省著自己,一心一意地沉浸在自己給自己過不去的活動中,“或許,一定,更有可能,我根本就不如人家呢,無論在哪些方麵,包括我所鄙視的那些方麵……”
“混子,高級一點的混子,包裝得倒還可以,”這是他對邢、苟二人的第一印象,並且是很堅定的第一印象,而自從有了這個第一印象之後他的心裏感覺好受多了,“和官場非常相似的科研院所圈子裏的混子,如假包換,非常正宗,且富有最典型的傳奇色彩。”
如果硬要說他們師徒二人之間有什麽顯著差別的話,那也無非就是邢的氣場略強於苟罷了,當然其影響力也是不可同日而語的。而這種差距之所以存在並被他這種愚鈍和弱智之人感受到,也無非是因為邢在騙吃騙喝騙名騙利騙項目方麵的資曆更老於苟罷了。
“在死不要臉方麵,”他非常武斷地判斷道,“苟和邢相比,還差得很遠很遠,還需要好好地虛心向人家學習。”
“我是不是屬於那種自己沒什麽熊本事,但是還特別喜歡看不起別人的人呢?”他有些玩世不恭地自嘲道,種種愚蠢的思想就如同被開閘放出來的水,滔滔不絕地奔湧向前,“嗯,應該算是吧,不然又怎麽解釋我剛才那種拿不上台麵的陰暗心理呢?”
“不過也無所謂了,”他又頗為大度地想道,“因為現實生活中誰都有瞎想的權利和本事,有這一條這就足夠了。”
“當然了,”他隨之又綿延不絕地想道,“檢討和自責也是需要的,就像生活中離不開食鹽和空氣一樣。”
“噢,沒經反省的人生毫無意義,這是誰說的名言呢?”他突然想到了這裏,心中猛然緊了一下,“哦,誰說的也許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至少還知道反省,而不像他們那樣幹什麽都很理所當然的樣子……”
在接下來大約三四天的時間裏,以柏為善為首的一幫子人,其中主要包括彭雲啟和北院那些和柏為善關係較好的人,瘋了一般地領著邢、苟二人在青雲縣裏開始了遊山玩水和花天酒地的逍遙日子,而桂卿則被留在了單位裏處理工作上的事情。
本來第一天中午吃飯的時候,那也是桂卿在這次活動中唯一參加的一次陪餐,邢津京就當著柏為善的麵抱怨起了青雲縣水務局說話和放屁一樣,嘴上光說讓他來指導業務,指導業務,結果他來了半天什麽業務也沒讓他接觸,也沒說要他具體都指導什麽業務,而隻是吹了半天的牛皮,日了半天的大蛋,但是他最後抱怨的結果卻是,從當天下午開始他就再也不提什麽指導業務的事了。
吃要吃,喝要喝,玩要玩,看要看,臨走了還得要拿一些不是土特產也得說成是土特產的土特產,這是鐵定無疑的了,公家的招待曆來如此,曆來如此,都尋常到完全無話可說的地步了。
邢、苟二人當然是不能免俗的,如果他們能免俗的話,那肯定當不成省裏所謂的專家了,那肯定天下九成以上的人都能免俗了。
邢津京這位像狗呆一樣同樣被當槍使的專家後來很快就明白了,原來青雲縣水務局之所以邀請他過來,其實不過是柏為善、彭雲啟之流為了讓他們自己和彭雲啟的那個同學的玩樂有個由頭和幌子罷了,事實上哪有什麽鳥業務讓他來指導啊。
再退一萬步講,即使這邊真有什麽業務需要他來指導,像他這種碰到事連基本的重點都抓不住,連話都說不成個的草包貨色又能指導個鳥?至於柏為善安排桂卿事先準備的那些東西,這位所謂的專家則連看一眼都沒看,這一點又令他在桂卿心目中的形象變得更差了一些。
“前一陣子剛剛竣工的青龍河橡膠壩,”桂卿在一個半專家和專門陪同那一個半專家的一大幫子人鬧哄哄地剛一離開南院後就兀自琢磨著,“總投資350萬元,壩高3.5米,長120米,為鹿墟市橡膠壩單體長度之最,這個地方他們肯定得去;讓人又愛又怕的牛河水庫,雖然說是離縣城偏遠了點,可是卻風景秀麗,有山有水的,也不失為一個好玩的去處,他們肯定得去,而且還得在那邊喝得昏天暗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