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年底了,每個單位按慣例都要進行一番工作總結和人員考評,正如每個家庭都要搞一搞大掃除,或者添置些新的物品,好好地把家歸整歸整、拾掇拾掇一樣。當由東院部和人事局有關人員組成的考核組蒞臨水務局進行例行考核,並按要求召開推薦會的時候,桂卿一不小心就和池遠坐在了一起。反正他感覺和誰坐在一起都沒什麽,所以也就無所謂了,就像這回例行的考核一樣,平淡無奇、索然無味。

“嘿嘿,嘿嘿,嘿嘿嘿,”池遠很難得地扭過胖頭來,切著頗為壯觀的大黃牙假模假樣地對著桂卿笑道,瘮得桂卿立馬就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不知道對方又要弄什麽景,“一會推薦科級人員投票的時候,別忘了給老丁,就是丁路寧,投一票,啊,兄弟。”

“好的,好的,那肯定沒問題。”桂卿幾乎是非常本能地就悄悄答應了池遠的要求,盡管他心裏對池遠的這一要求感覺十分突兀和愕然。

他真沒想到居然會有人如此赤露露地拉票,而且還是一個似乎不應該和局裏的各項業務發生什麽實質性關係的駕駛員主動向他拉票,於是他瞬間就對池遠和丁路寧兩個人都產生了一定的看法,覺得他們把這個本來很純潔無暇的事搞得有些庸俗下賤了。

在集體推薦的時候,真有必要拉票嗎?

對此他很懷疑,覺得對方是在弄巧成拙。

基於在這種情況下幾乎人人都會自然而然地產生的厭惡和逆反心理,他的腦子裏甚至匆匆地閃過這樣一個非常強烈的念頭:“他池遠要是不替丁路寧拉票,說不定我還真有可能投丁路寧一票,他越是這麽厚著臉皮拉票,我越是不一定按照他的意思投票。”

“再說了,我投了丁路寧一票怎樣,不投又怎樣?”他冷笑著轉念又一想,自己都覺得無聊透頂,心裏厭惡得要命,“像我這種螻蟻之人投的票最後到底能起個屁作用呀?”

“即使我反對了,人家該提的不是照樣提嗎?”他隨便又狠狠地自嘲了一下,心中想的東西和清風明月沒有一點關係,全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爛七八糟的東西,連一點像樣的頭緒都沒有,“即使我讚成了,人家不該提的不是照樣不提嗎?”

“明明一點作用都不起,”他又暗暗想道,毫不吝惜自己的嘲諷之意,“還興師動眾地在這裏搞這一套,真是太有意思了。”

雖然考核組的人留給大家思考和權衡的時間並不多,但是對於沒參加過幾次這種氣氛比較肅穆莊嚴的會議的他來講,還是翻來覆去地猶豫了半天,不知道到底該不該把那神聖無比的一票投給丁路寧。

他突然間覺得要是真把票投給丁路寧吧,未免顯得他太容易受到別人的影響和幹擾了,僅僅是因為偶爾坐在他身邊的其實和他毫不相幹的駕駛員順便說出來的輕飄飄的一句話,他就隨隨便便地把票給投了。要是擰著脖子硬是不滿足池遠的無理要求吧,他偏偏又和那個極不明智的夥計緊緊地挨著,很容易被對方看到投票的具體內容。而且,如果他刻意地躲開那個夥計像賊一樣的目光,不讓對方看到投票內容,又頗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嫌疑,那樣就更容易被對方懷疑他沒投丁路寧的票。他覺得池遠那家夥一定會瞥著小眼監督他的投票行為的,他太能確定這一點了,這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他現在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一手死死地捏著那張白得有些刺眼的搞得他心煩意亂的紙張,一手緊緊地攥著那支滑滑的簽字筆,不知道究竟如何才能把這個事妥善地處理好。而此時,臉繃得和火炭一樣的考核組的人已經就位了,他們個個都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就像是一個模子裏澆築出來的有著嚴格統一標準的神像一樣。

薑月照一副久經沙場的輕鬆自如的老練樣子,三言兩語地就把該說的話都說完了。他先是把考核組的大神挨個地向大家介紹了一遍,然後又重點強調了一番過去經常說的那老一套東西:大家既要出於公心,顧全大局,珍惜對大家的信任,又要實事求是,公道正派,切實把那些思想過硬、業務過硬、作風過硬,勇於當擔、敢於負責、樂於奉獻的好同誌推薦上來等等。

他姑且說他的,大家姑且聽著,隻要把時間消耗掉就行。

部的全權代表,一個領頭的中年人也把過去經常講的那老一套東西也重複了一遍,希望大家堅持既重能力又重品行,既重政績又重政德的原則,實事求是地評價同誌,推薦出優秀人員唻,堅決不投人情票,不感情投票等等。這些話雖然人人聽著都很熟悉,因為每年至少都要聽一回,但卻未必人人都能說得很準。

很快,一哄而起的投票行動就開始了。

雖然按照規定大家可以回自己辦公室寫票,但是實際上根本就沒有人那麽做,仿佛誰要是那樣做了,誰就立馬成了大家公認的竊賊一樣,一定是幹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才這樣的。

而那些通過各種正常和非正常途徑,提前知道局裏誰將要被提拔的人,則出於向那些所謂的幸運兒邀功和請賞的心理,故意把自己寫的票正麵朝上,在眾人麵前大張旗鼓地向收票人晃來晃去,唯恐別人和被投票的人不知道他們投的是誰。

和考核組的人對著坐的幾個局裏的負責人,則目不斜視地且中規中矩地,同時也是裝腔作勢地填寫了各自手中的票,放在桌上等著收票的人來收票。再明顯不過了,他們要通過他們的肢體語言向大家宣示,他們的投票是完全出於公心的,是徹底沒有任何私心雜念的,是能夠讓別人看到真實內容的,盡管他們根本就沒必要這麽做。

在這裏,公開展示自己的投票內容是一種極端光榮的行為。

桂卿在心裏愉快地猜想著,能夠像端坐在台上的局裏的各位大神一樣如此氣定神閑地寫票,而又不怕被旁邊的人看見投的是誰的人,他們之所以敢於這樣做的唯一原因就是,他們早就在推薦誰這方麵達成了高度的一致。可事實上根本就不是那麽回事,無論是在台上坐著的有品級的,還是在台下坐著的無品級的,這些家夥每個人投的對象都是不一樣的,而他們之所以在寫票的時候一點也不掖著藏著,顯得一副光明正大和心無旁鷺的的樣子,純粹是因為他們認為根本就沒有掖著藏著的必要。他們就是要明著堅持自己的意見,堅持那些在水務局的曆史上從來就沒統一過的意見。

他們既不會像桂卿那樣幼稚,也不會像他那樣無知,他們就是他們,永遠各自為政和自行其是的他們。

這次開會除了推薦新的科級人員這個重大任務之外,大家還要按照一定比例投票選出單位的年度考核優秀人員,這是另外一輪投票。這次投票和前邊的投票一樣,當然也不會公開唱票,因此誰也無法當場知道投票的真實結果。

不過沒過多久,桂卿就在一次去北院辦事的時候,通過張貼在辦公樓一樓走道處的考核結果公示中知道了誰才是王者中的王者,優秀中的優秀,那就是看大門的王廣元。

這位已是半大老頭的先進人物王廣元,當年是沾他老爹的光,按照以前的老政策替老換幼接班進的這個單位,要不然的話就憑他的那點捉襟見肘的本事頭,估計出去要飯吃都不一定能行。他這個人是鬥大的字不識幾個,出了單位的大門就找不著方向,在青雲縣城這種小地方逛個街都能把自己逛丟了的主,居然能年年蟬聯單位考核的第一名,真可謂是青雲縣各大單位中的一大特色景致了。

當桂卿親眼看到這個特別有意思的結果時不禁啞然失笑了,而當他從憲統口中得知王廣元這位單位年度考核常勝冠軍,這位極富傳奇色彩的英雄人物的光榮曆史的時候,他就突然覺得這個事一點都不可笑了,因為這簡直就是一幕活生生的人家悲劇。

任何稀奇事隻是表麵上看起來稀奇罷了。

“這到底是一個什麽奇葩的單位,才能年複一年地把一個看大門的老頭子推選為無可爭辯的獨一無二的優秀呢?”他暗自歎道,心裏立刻就掀起了不可思議的狂濤巨浪,震撼得他全身都在不停地顫抖,如同身處龍潭虎穴中一般,“這可真有點《巴黎聖母院》中醜大王順利當選時的諷刺意味啊!”

“天下的事隻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他想。

“鳥大了,什麽林子都有。”他又想。

當他回家把這個事講給媳婦尋柳聽時,她也哈哈大笑起來。

“夜路走多了,什麽鬼都能碰上,人活得久了,什麽事都能碰上,這些都不出奇。”她頗有見地地說道,像個眾人皆知的專家一樣。

“真是什麽鳥事都有啊,”他隨之也歎道,且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很大的旋渦當中已然不能脫身,“這樣七眼子八爭的單位,內部一點都不團結,怎麽可能出人才呢?”

“其實出不出人才,我覺得和單位人心齊不齊恐怕沒有什麽必然的聯係吧?”她故意用不確定的語氣更正道,意在逗他一逗,“隻要關係到了,運作好了,你投還不投人家,人家反正都能提。”

“就算你再不同意,也沒什麽用!”她又道。

“那是當然的了,”他節奏自以為是地賣弄道,有意無意地總要壓過她一頭方才覺得好受些,“不管到什麽時候,還是朝裏有人好做官啊。隻要這個官帽子還掌握在上級手裏,尤其是還掌握在某個人手裏,情況就不會有什麽根本性的改變,這個道理恐怕連傻子都能明白。”

“傻子能能明白的道理,聰明人未必就能明白!”她突然說出了一句令他刮目相看的話來,並且繼續演繹開來,可見她的頭腦並不簡單,關鍵時刻還是很好用的,“如果有時候你看見一個人在很認真地幹一件傻事,通常真正傻的那個人是你,而不是你看到的那個人。”

“說來也是啊,其實也就是那麽回事罷了。”剛剛發自內心地佩服完她,他又擺出一副自尋煩惱的樣子說道,顯得他剛才的讚賞有點敷衍的意思,和她的聰明勁頭並不相稱,“這些所謂的聰明人看起來一個個精明得和猴一樣,心裏也都和明鏡似的,他們不是不懂這個道理,而隻是在裝憨擺呆或者裝聾作啞罷了。”

“所以啊,屈原投江了,嘿嘿。”她天真地笑道。

“所以啊,鄭板橋說,難得糊塗。”他跟著趁道。

“好了,不說這些烏七八糟的爛事了,我聽著就頭疼!”她搖著頭大聲地“啊啊”了幾下後又道。

“你說,誰好誰孬的和咱有什麽關係呀?”她頗為超然地說道,氣質上還是占上風的,“反正恁單位裏就是提八圈也提不到你。”

“我根本就沒想提拔的事。”他冷笑著清高了一下。

其實心裏很不是個滋味,但是又不便言明。

“你想也沒用啊。”她針鋒相對道。

“問題是我根本就沒想啊,而且我也不屑於想。”他賭氣道。

“你是因為想了沒用,連一點指望都沒有,所以才不屑於想的,並不是你根本就沒有想法。”她無情地揭露道。

她今天非要和他作對不可,因為這樣非常好玩。

“行,行,就是你說的那種情況,行了吧?”他繼續賭氣道,心裏也是憋屈得很,同時在腦子裏又把白郡的名字過了一遍,覺得事情雖然不一樣,但是道理確實是相同的。

因為注定得不到,所以幹脆不再去想了,而並不是不想得到。

所有的清高都是假的,在現實麵前都不堪一擊。

“哎,對了,我給你匯報個情況,”桂卿想轉移一下話題,以便從白郡的影響裏迅速地走出來,便把食指在她跟前悄然一樹,然後很正式地開口道,“昨天我去參加盛聞景的娃娃宴的時候,有個叫遠義河的家夥,竟然說要替你解決編製問題,你說可笑不可笑?”

“哪個遠義河?”她一臉狐疑地問道,似乎又發現了一個不怎麽和諧的影響夫妻感情的問題,“我怎麽不知道這個人?”

“我昨天怎麽沒聽你說這個事?”她又是急切地想知道答案,又是怪他不早一點告訴她,怎麽看也不像一個新婚的小媳婦,“你這個熊家夥啊,遇見事就喜歡掖著藏著,就喜歡瞞著我,哼!”

“冤枉啊,真是天大的冤枉!”他真想大呼道。

“噢,昨天啊,昨天那是我忘了,”他也沒想到他竟然在不經意間就撒了個小謊,真是太自然了,就像一根味道濃濃的香蕉瞬間就滑進了大張著的嘴裏一順暢,“因為我剛一開始覺得這個事有點胡扯,所以就沒敢告訴你,不是我有意地瞞著你。”

“那個遠義河,”他繼續板板正正地解釋道,“就是原來和黎鳳賢在報社一塊幹的家夥。當然,現在他們也一塊幹,都在部。”

“他也去喝盛聞景的喜酒了?”她驚奇地問道。

其實她這個表情大可不必,尤其是在他看來。

“對呀,你想不到吧?”他一猜到她的意思就會心地笑了,酸酸甜甜的感覺很是受用,他真想和她這樣永遠繼續下去,直到地老天荒,一切都被迫停滯和變硬為止,“像他這樣的孬種下三濫,整天就想著怎麽占公家和私人便宜的人,居然會大大方方地給盛聞景行來往。”

“嗯,是有點想不到,”她思忖著說道,頗有點玩世不恭的樣子,讓他看著就想笑,“我記得你以前好像提到過這個人,說這個人整天日圈抹拉套的,嘴裏就沒句實話,根本就不是個好鳥。”

“你看看,所以說,什麽人拉什麽呱,”他一五一十地說道,看著和個紅紅的人燈似的,“喝喜酒那天,這個家夥跟在我腚後邊一個勁地和我敘談,問這問那的,是話不是話都往外胡唚,都快把我給問煩了。要不是考慮到麵子問題,我真想給他撂臉。”

“到最後,”他頗為冷淡和不耐煩地提道,一看就是沒將那個爛人的話當真,“他一聽我說你在學校裏還沒有正式編製,直接就滿把給我許了,說是看看能不能找找關係給你跑個編製來。”

“哎呦,我的個親娘唻,你說這話我能信嗎?”他用誇張和搞笑的語氣說道,“他覺得他是縣長啊,編製的事說解決就解決,嗤!”

“這個事是鬧著玩的嗎?”他冷笑道。

“那你是怎麽給他說的?”她還是問了。

她臉上顯著不關心的意思,其實心裏還是很掛念的。

“哎呀,說歸說,聽歸聽,老鼠不聽貓念經,”他頗為豪邁地揮揮手回道,一心想要裝出老練和成熟的樣子,在她麵前顯擺顯擺,“我也不過是敷衍著他罷了,結果這個家夥纏著我就不丟了,非要讓我定個時間,找個地方再詳細地拉拉這個事。”

“看他當時的那個架勢,”他直接笑話道,反正兩口子之間說話不用講究那麽多,不用前怕狼後怕虎的,也不用怕被抓小辮子,“非要幫我把事辦成不行,簡直比雷鋒還雷鋒呢,真可笑!”

“你這個人就是麵不拒人,”她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地諷刺道,對他一副知根知底和關愛有加的樣子,讓他感覺頗為溫暖,“就和平時在外邊喝酒一樣,老是架不住人家的三句好話。”

“你當時該直接給他臉看的,”她憤憤地說道,一副果敢和堅強的樣子令他欽佩不已,“看看他還上杆子給你拉這個事吧,神經病!”

“哎呀,咱哪能幹那個事啊!”他歪頭笑道,不知道她究竟說誰是神經病的,想來應該不是說自己的,於是心裏便多少有了點空,可以容納一些其他的東西了,雖然現在也沒多少東西需要容納,“就是心裏再不想理人家,也不能直接表現出來啊,是吧?”

“那是了,”她道,“世界上哪有這樣的好事啊,你說呢?”

“我也是這樣想的,”他附和道,和她是一個鼻子裏出氣,“都說不做中人不做保,一輩子沒煩惱,這個年月誰會閑得沒事,主動往自己身上攬事啊?”

“你覺得他說的話是真是假?”她又問。

“我覺得假的麵大,”他雖然這樣肯定地說道,但還是不由得撇了撇嘴,給出了一個意味複雜的表情,“不過呢,看他那個樣子好像有十拿八掐的把握,也不完全像是沒影的事。”

“所以你就動搖了,半信半疑了?”她冷笑道。

“也說不上是什麽半信半疑,”他慢慢地思慮道,被媳婦嘲笑的滋味並不好受,“反正回頭我再找人打聽打聽吧,一是了解了解他這家夥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二是看看究竟有沒有這種可能性。”

“嗤,請問你找誰打聽去啊?”她本能地冷笑了一下,然後又信心十足地譏諷道,表達了另外一種顯得比較理智的聲音,“再說了,這樣的事即使誰辦成了,真有先例,誰也不會滿世界地嚷嚷去呀,對吧?”

“所以說,你是打聽不出來什麽的。”她斷言道。

“有道理,這個事以後再說吧,”他悻悻地總結道,想給自己挽回點麵子,“反正我看他也不是多穩當的人,總讓人感覺是個油嘴滑舌拉皮條的家夥,就是專門吃這碗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