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一早,大院辦公室的李斌就打內線電話說,鄭進主任安排讓各單位出人到樓下草坪裏拔草。接到通知後,桂卿趕緊打電話把這個事給還沒來到辦公室的柏為善口頭匯報了。柏為善張口就安排他先下去應個景,別的就沒再多說,同時也沒說他自己還來不來辦公室。

桂卿看到屋裏除了自己之外連一個其他的鳥人也沒有,遂孤孤吊吊地下樓去拔草了。他本能地覺得既然人家要求院裏的各個單位都出人去樓下草坪拔草,那麽水務局這麽大的一個單位一個人都不出顯然是非常不合適,所以他就帶著一種天然的使命感和責任感下樓了。他覺得他是在緊急時刻出來維護單位形象的,盡管這個形象在旁人眼裏可能早就岌岌可危和不值一提了,或者單位根本就不需要他這種小嘍囉來維護什麽所謂的形象,一切都不過是他自作多情罷了。

吭哧吭哧地蹲著拔了大概個把小時之後,他終於憑借一己之力把本單位負責的那片草坪裏的雜草基本上給處理掉了,才重又顛顛地跑到樓上的辦公室裏繼續上他的班。此時的他已經熱得像條狗了,襯褂和褲子都濕透了,一擰都能擰出水來,晾幹了肯定會結堿,並且有股難聞的餿味。他在電風扇底下大約涼快了有一刻鍾左右,渠玉晶才搖搖晃晃地慢慢騰騰地爬上樓來,像個神仙似的走進辦公室。

今天她隻比彭雲啟晚來了有五六分鍾,晚得還不是太多,比平常要好多了,值得隆重地表揚一番,隻可惜領導不在眼前。

“哎,你怎麽沒去北院開會呀?”她將兩道細細的眉毛輕輕地一挑,愣頭愣腦地就問道,“人家大官小官的都去開會了,連彭雲啟都溜達到別的屋玩去了,你竟然還呆在這裏——”

“開會,開什麽會?”他信以為真地問道。

“你看看你,就是不會緊跟領導的步伐!”她笑著褒貶他道,仿佛她來上班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和大家窮開心,順便捎帶著褒貶他一頓,否則日子真是過得太無聊了,早晚會把她給無聊是,“單位裏都換新頭了,還能不開個會,弄個什麽動靜嗎?”

“農村裏死個人還得出個老殯呢。”她胡嚼亂唚道。

“是全體人員都開嗎?”他直接問,都沒功夫笑話她了。

“不是,單位中層以上參加。”她漫不經心地回道。

“噢,不是所有的人都參加啊,”他這才如釋重負地說道,終於不用太緊張了,他畢竟沒耽誤什麽公事,雖然下樓拔草也是公事,“那我肯定用不著去了。”

“我說呢,怎麽沒人通知我。”他隨口嘟囔道。

“咦,你難道不是中層嗎?”她霧霧症症地問道。

“哎呀,我算是哪門子中層呀?”他的臉瞬間就紅了,為了掩飾自己的表情,他於是將嘴角輕輕地一歪,轉而非常尷尬地囁嚅道,看起來真是小門小戶出身的,“你可真能嘻嘡啊,開玩笑也不分場合。”

“咦,你不是咱單位的團委嗎?”渠玉晶變本加厲地問道,連一點眉眼高低都看不出來。

“嗤,幹活的時候我是團委,平時就沒我什麽事了,這你還不明白嗎?”他突然鼓起勇氣自嘲道,同時依然感覺這樣說還是有些心虛的,攆不走和趕不跑的心虛,他的的確確不是什麽中層,“怎麽說你也是單位裏的老人了,什麽稀奇景致沒見過?”

“叫你說,誰拿我當過中層呀?”他又笑道。

“我當然明白了,就怕領導不明白啊!”她緊接著半是嘲諷半是同情地笑道,看那架勢領導八成是不明白的。

領導怎麽能明白這種事呢?

能明白這種事的那不是領導。

“要是領導真不明白的話,”桂卿明知此言顯得對天下所有的領導都頗為不恭不敬,但是他仍然鬥膽直言道,“那也是在裝不明白,畢竟人家吃過的鹽比咱吃過的米都多,喝過的酒比咱喝過的水都多,坐公車的時間比咱走路的時間都多。”

“哎呦,你今天哪來這麽多話?”她有點詫異地問。

“剛才在樓下拔草累的唄。”他解釋道。

這當然也是在輕輕地抱怨,抱怨其他人躲過這個活了。

“今後你要是有機會當了領導,恐怕比這些人還過分呢!”她沒輕沒重地突然說道,根本就沒注意到他剛才說的什麽下樓拔草的事,這搞得他心中十分不悅,都不想搭理她了。

“噢,當然了,你可能永遠也當不了領導,我看你根本就沒有那個命,因為上了一輩子班還是大頭兵一個的人,在各個單位裏多了去了,難道說還能個個都當領導嗎?”她突然又換了個頗為打擊他積極性的說法,而且立即就呱啦呱啦地自圓其說起來,“那是根本就不可能的事,不可能每個士兵都成為將軍,我給你講。”

“所以啊,我看你還是早早地死心的好,”她又非常自以為是地教育他道,看著也是一片好心,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的臉,“別淨幹那些癩青蛙想吃天鵝肉的事,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

“不是,你這話算是什麽意思啊?”他雖然明知他真的是可能永遠也當不了領導,同時他壓根也不想當什麽領導,可是依然接受不了對方如此赤露露的不加任何掩飾的直言不諱和脫口而出,於是便苦笑著問道,竟然還奢望著對方能給出一個完美的解釋。

此刻的他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打算就有些問題和她進行充分而又認真的溝通,以幫助她理清一下她腦子中的某些似是而非的容易對別人產生偏見和誤解的錯誤觀點。

“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意思,我隻不過是隨便說說而已,”渠玉晶輕描淡寫地說道,每一個眼神裏都寫滿了強詞奪理和唯我獨尊的粗鄙意味,和往日裏嘻嘻哈哈地插科打諢的形象大為不同,“我平時反正都是胡亂嘻嘡慣了的,你可不要多心啊,哼。”

“現在的社會啊,”她隨即又海闊天空地感慨起來,神仙也看不出她說話的邊界在那裏,底線又在何方,她心裏到底是什麽意思,“就是這個熊樣子,你成天辛辛苦苦地在那裏當老黃牛出憨力,累死累活地撅著個腚使勁幹,結果一到提拔重用的時候就沒你什麽事了,你就靠邊站了,你就需要發揚風格了,你就隻能看著別人轟轟烈烈了。”

“所以呢,”她非常罕見地冷笑道,言語中竟然頗有幾分悲涼和厚重的意味,好像說的就是她自己,“現實中哪個單位都有大把大把被領導用剩下的老人,就和喝中藥剩下的藥渣子一樣,帶著塑料袋子往十字路口隨便那麽一扔,任憑來往的車輛碾壓……”

此刻的他心裏非常生氣,一是因為她剛才的話裏明顯就帶著看不起他的意思,可是她還死不認賬,在那裏硬裝糊塗,二是她後來的解釋明明就是在避重就輕地推卸責任,不願意承認她說錯話了,結果她竟然還能把狡辯的話說得那麽理直氣壯和牛皮哄哄的,也真是宇宙無敵了。

可是,麵對這樣一個從來都把胡攪蠻纏和信口雌黃當成家常便飯的資深機關人員,而且還是個年齡偏大的女流之輩,他還真沒什麽高招來對付她,所以他現在隻能選擇就此罷休了。

“領導怎麽對待咱那是領導自己的事,”他不得不深明大義得和個人似的,認認真真地說道,既是在總結剛才的聊天內容,也是在適當地轉移話題,他不想和她一味地深沉下去了,因為她注定是玩不起這個高難度動作的,“咱既管不了人家領導,同時也不該咱去管人家領導,咱隻要老老實實地管好咱自己的事就行了,別的事情根本不用考慮那麽多,讚考慮得再多也沒什麽用。”

“以前唐禮坤不是當眾說過多少回嘛,”他隨手就找了個例子來論證此種觀點,而且在非常短暫的時間裏覺得唐禮坤說得非常正確,“從來隻有你對不起單位,而沒有什麽單位對不起你這一說,都是單位成就了你,培養了你,給你提供了施展才華的舞台——”

“哎呦,看不出來你這個人還挺講究的啊,說起話來竟然頭頭是道,就和真的一樣。”她仍然自以為是地嘲弄著他,絲毫不改平日裏的胡侃風格,同時還想當然地覺得她說的話多幽默多有才呢。

高看自己是人的通病,她病得尤其嚴重。

“我一直都很講究啊,這個你應該知道的。”桂卿異常和善地說道,盡管他本想使用那種不軟不硬的語氣直接回敬對方的,但是終究沒能狠下心來那樣做,他可不想得罪她這種什麽話都敢說的人。

“新來的一把手長什麽樣啊?”他因為怕對方懷疑他生氣從而真生他的氣,對他形成不好的印象,使他以後難以做人,便主動地笑著攀談道,“我還從來沒見過他呢,你肯定知道吧?”

“你一般消息都很靈通的。”他順便恭維了她一下。

“哼,長什麽樣?”她非常不以為然地說道,顯得頗為清高和不屑,就像一株馬上要凋謝的粉紅色的蓮花一般,也不知道她從哪裏借來的天然的優越感,“還不是一個鼻子兩個眼一個嘴巴嗎?”

“隻不過他的嘴老是跌嘍著,”她繼續開開心心地描述著,一談到這裏心情立馬就好了起來,“就和怎麽也合不上一樣,他的眼老是眨巴著,就和裏邊有蟲子一樣,他的臉老是凹摳著,就和被炒瓢使勁砸進去的一樣,反正歪瓜裂棗的事都叫他占全了,你見了就知道了……”

“哎呀,你可真會糟蹋人啊!”他忍俊不禁道,是為了迎合她,也因為她是城裏人,是非農業啊,擁有曾經令人羨慕的身份。

“就算我的嘴再會說,”她特別開心地說道,仿佛忘記了她剛才說過的那句特別刺撓人的話,“能把大天說下來,恐怕也沒他本人長得有意思,等你見到他本人,你就知道我說的是怎麽回事了。”

“哎,對了,他是不是從來都沒往這邊繞過麵呀?”她又問。

“對啊,我反正是從來沒見過這位新掌門人。”他道。

“哼,你沒見過他就對了!”她得意洋洋地說道,和炫耀什麽獨家珍藏的什麽寶貝似的,這才是原汁原味的沒經過任何加工的她。

“他是什麽人呀?”她直接冷笑著諷刺道,看來也是非常看不慣這個人的通常做法,而且她了解的信息也比較多,“那絕對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主啊。我實話告訴你吧,他這家夥在教育局幹副職的時候,就是教育係統內部的人要想見他一麵,那都是比登天還難呢,就別說他到咱單位來當一把手了,咱這些小嘍囉想要見他一麵了。”

“咦,難道說他還這麽搖騷嗎?”他如此問道,同時對她屈尊降貴地稱她自己為嘍囉而覺得頗為感動,這真是難得啊。

“豈止是搖騷,簡直是搖騷!”她難得機智聰明一回,嘴裏的話說得竟然如此幽默和到位。

然後她將話風冷不丁地一轉,突然又問道:“哎,對了,你也學著人家的做法,給他送禮了嗎?”

“什麽,送禮?”他哭笑不得地說道,不知道她怎麽突然想起來問這個比較隱私的事了,“你開什麽玩笑啊,我剛才不是說了嘛,我連他長什麽樣都不知道,我怎麽會給他送禮呢?”

“人家那麽大的領導,”他進一步解釋道,“一般人都見不著的人,他知道我是張三還是李四,是男還是女啊?”

“那誰知道呢?”她說話又開始不入路了,嘴上把門的東西又不知掉哪裏去了,“反正人家彭雲啟是給他送禮了——”

“我的老天哪,人家給領導送禮的事你也知道?”他這回是徹底地服氣了,於是痛痛快快地感歎道,也不在乎什麽了。

“嗤,你說我什麽事不知道呀?”渠玉晶高冷無比地說道,眼睛使勁地翻楞著,翻得連裏麵的眼白幾乎都快要溢出來了,“有些事我隻是不願說罷了。隻不過呢,我覺得人家能送得起,到你就未必能送得起了,因為你和人家彭雲啟的情況不一樣,家庭條件也不一樣,所以這個事也不能一概而論,硬要強求一致嘛……”

聽她竟然能這樣講,桂卿的肺幾乎都快要氣炸了,他做夢也沒想到對方會這麽看待他,而且還毫不避諱地把她心裏的想法當麵說了出來,這未免也太不通人性,太自以為是,太高高在上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什麽了,或者是哪個地方露出特別寒酸和窘迫的意思了,竟會讓對方以為他連給領導送禮都送不起。

此刻的他雖然天經地義地懷了一肚子的委屈和窩囊,卻不好對著眼前這位資深同事說些什麽。有些人就是這樣,任何時候心裏想的都是自己,全然不考慮別人的感受,她無疑就是這樣的人,尤其是今天。

“本身以自己狹隘和粗俗的眼光來看不起暫時不得勢的年輕人就夠不道德的了,”他強忍住滿腔的憤慨和鬱悶,暗暗地想道,“還當著人家的麵這麽直白地說出來,實在是不像話!”

“這個事要是放在我身上的話,”他進而又懷著無比憂憤的心情聯想道,“就是把我給千刀萬剮了,我也萬萬幹不上來這樣的事啊。天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世上竟然還有如此大睜兩眼地得罪人的人,真是太奇了葩了。”

“太多的錢我可能送不起,”他憤憤不平地想道,“但是一千兩千的我還是能送得起啊。再說了,實在不行的話我可以借錢送,或者貸款送啊,怎麽著也不至於被她看扁成這樣啊。”

“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的道理,難道我還不懂嗎?”他又賭氣似的想道,這回真是氣壞了,“我如果不給領導送禮,那隻是因為我不想送而已,絕對不會因為我送不起而不送的。”

“唉,真不知道她怎麽會這麽想呢?”他重重地歎息道,“而且就算是她心裏這樣想,也不該這麽直白地說出呀!”

“對,你說得也對,”他憋憋咕咕地想了半天之後,才終於找了個合適的機會緩緩地順著她的意思插話道,此刻的他已經不怎麽生氣了,因為他已經下定決心不再把對方的話當成人話了,“反正俺家也不是什麽有錢的家庭,我上哪去弄錢給領導送禮去,對吧?”

“說實話,”他又頗為順從地說道,“咱不能和人家那些官二代和富二代比,人家有人家的路,咱有咱的路,咱得結合自己的實際情況來操作,這個事根本就不能硬比。”

“再說了,”他又擺明道,“這也不是硬比的事,領導也不是傻子,誰家裏是個什麽情況,人家一搭眼就看出來了,條件不好的硬往人家裏送,人家也未必就會收,人家也不缺那仨瓜倆棗的……”

“那是,你說的這個話倒是很對頭,”她終於肯給他一個可憐的笑臉了,僅僅是因為他認可了她此前的看法,盡管她的看法充滿了令人難以容忍的偏見、傲慢和無禮,“不管是哪個單位,說到底也無非就是這點道道罷了,任誰都得巴結好領導,特別是一把手,隻要你還想在這個單位裏混,就得這樣做,不然肯定沒你什麽好果子吃。”

“一把手你都為不好,你還想幹什麽?”她特別強調道,有時候說話也是能抓住重點的,“你還能幹什麽?”

“你就拿池遠來說吧,”她的話匣子一旦打開就很難再關上了,除非直接斷電,於是她接著滔滔不絕地說道,就像一塊正在大麵積滑坡的山體一樣,什麽先進的措施也阻止不了那個持續下滑的趨勢了,“江海龍這家夥剛一上任就把他給拿下了,直接就不讓他開車了,然後給他找了個閑窩把他給掛起來了。”

“哎呦,閑著好啊,”他出於無知搶著說了一句很沒腦子的話,“省得天天給人家開車,東跑西顛的,累得要命。”

“嗤,你小青年懂什麽呀!”她立馬就駁斥道,眼神裏閃過一絲輕蔑,“你以為給領導開車的就光是開車呀?”

“我實話給你說吧,”她又忍不住暴露出她那膚淺和無聊的真本性來了,渾身哆嗦著賣弄道,眼神在屋裏飛來飛去的,也沒個相對固定的落腳點,如沒家的野狗一般,“這裏邊的道道多了去了。一般的情況是,凡是別人送給領導的東西,基本上都有駕駛員的一份,這都是明打明的,不用別人多交待。”

“我說的這還隻是東西,不算錢,”她進一步透露道,“要是人家給錢的話,就是那種能明著給錢的情況,就算司機拿的和領導拿的不一樣,那也差不了多少。”

“還有,很多事情你托別人可能連邊都偎不上,但是往往托司機就能把這事辦成的,你懂嗎?”她非常賣力地講解道,這回可算是發了大善心了,為自己積德不少,“還有啊,司機為什麽都這麽厲害,這麽搖騷呢?因為第一,他們幾乎天天和領導接觸,知道很多領導的私事,一般又都是領導的嫡係,所以什麽事都難不倒他們;第二,他們往往都是臨時工的身份,天不怕地不怕,萬一出了事,大不了把他們開除了,那也是無所謂的事。”

“所以啊,”她有模有樣地總結道,“在一個單位你既不能得罪領導,也不能得罪領導的司機。”

“當然了,”她又交待道,“像人事和會計了,你也不能得罪,他們哪個也不是吃幹飯的,無論你得罪了誰,都夠你喝一壺的。”

“當然了,我說這麽多,總之就是一個意思,江海龍不讓池遠開車就等於是徹底砸了他的飯碗,你明白了嗎?”她非常直白地道出了其中的深意,這讓桂卿頗感震驚,看來還是他考慮問題不行。

“你想想,像他這樣的臨時工一共才幾個錢的工資呀,對吧?”她隨後說得更加直接了,“平時他們這些人都指什麽過日子?還不是拚命地撈好處,賺外快,不然他們一個一個都得餓死。”

“噢,原來是這麽回事呀,你要是不說,我還真搞不清呢。我剛開始還想當然地以為能撈著在辦公室裏閑著,不用天天開車出去是件大好事呢。”桂卿一邊輕輕地附和著渠玉晶,一邊慶幸剛才沒對她說什麽過頭的氣話,同時還在內心不斷地重複著“衝動是魔鬼”這句話來警醒自己,在有些事情他其實還嫩著呢。

“我給你說吧,這還不是最要命的,”她裝模作樣地抬頭往走廊裏看了看,就像做賊一樣,然後又壓低聲音悄悄地說道,好像送了天大的一個人情給他一般,“最要命的是池遠這個人吧,說難聽話就是一個大老粗,沒什麽文化,你說不讓他開車,他還能幹什麽?”

“我敢保證,”她繼而神秘兮兮地說道,倒是不顯得誇張了,“不出一個月,他的腦子肯定會出問題的,光閑就能把他給閑死的。”

“怎麽著,閑還能把人給閑死的呀?”他有些滿不在乎地嘿嘿笑道,同時又想到了彭雲啟這家夥,人家年紀輕輕的在單位裏閑了那麽久,身上都快發黴長毛了,也沒見人家閑死啊。

“你看看你,太少見多怪了吧?”她頗為自豪地說道,眉宇間全是非常直白的賣弄和炫耀的味道,她是心情總是灑滿耀眼的陽光的,是個人人都羨慕的樂天派,“像你這樣的人可能閑不死,因為你怎麽著也算是個文化人,沒事的時候可以看看書或者讀讀報什麽的,池遠可就不一樣了,他是什麽業餘愛好都沒有,別的什麽都不會,而且腦子還有點小問題,你說他能受得了這個嗎?”

桂卿從來沒想過這個其實很現實的問題。

“要不然我就說這個江海龍是個厲害的主了,他的小點子毒著呢,他就是個內毒的貨,肚子裏有牙!”她直愣愣地對新任一把手如此評價道,讓桂卿聽了都覺得有些過於冒險了,不禁感覺渾身有些發熱,額頭上直冒汗,“他這一招看著不顯山不露水的,甚至說表麵上還是為了池遠好,其實這等於是要了池遠的血命了……”

“是不是前任領導用過的東西,”他誠心誠意地做出一副了然開悟的樣子虛心地請教道,“新任領導都不喜歡用?”

“包括那些和前任領導走得比較近的一些人員。”他又道。

“那當然是非常肯定的了,”她興高采烈地打了一個並不怎麽恰當的比喻,而沒考慮到她或許也是前任領導用過的舊人,“這就和結婚一樣,哪個男的也不希望自己娶個二婚女人,你說是吧?”

“嗯,有道理,是那麽回事!”他讚同道,笑得非常開心。

“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誰上台誰說了算!”她竟然這樣歎道,可見其悟性還是頗高的,就是有時不打正點。

“你知道新局長的新司機是誰吧?”然後她又問。

“這個事我上哪去知道啊?”他有些尷尬地笑道,又顯得無所謂的樣子,反正他也是尷尬慣了,也不差這一回了,“我這個級別的人怎麽會知道這麽機密的事呢?”

“另外,你剛才都提到了,”他又補充道,腦子也開始變得靈光了些,也不枉她教育了他半天,總算有點看得見的成果了,“既然新局長這麽快就不讓池遠繼續開車了,那很可能是他從原單位帶司機過來了唄,司機一般都是跟著領導走的。所以說,嚴格來講他的司機不應該是新司機,而隻是對我們來說是新司機。”

“嗤,你就是會研究這些細節上的東西,”她又不失時機地敲打了一下他,以刷刷無足輕重的老資格,擺擺可有可無的存在感,“看來都是寫材料慣出來的毛病,走到哪裏都喜歡把事捋直了,弄清楚了,弄明白了,不然的話就會覺得難受,夜裏也睡不著覺。”

他沒回應她的評價,這也是一種簡潔的回應。

“哎,我剛才說到哪裏了?”她又問起,一副稀裏糊塗的樣子。

“新司機。”他輕輕笑道,友好地提示著。

“噢,對,新司機,”她恍然大悟道,像個迷途知返的女浪子一般,盡管知返得有點太晚了,已經跟不上時代的發展步伐了,“新司機叫汪舟,汪洋大海裏的一葉小舟,還挺講究的一個名字,真看不出來。”

“那,他叫江海龍,”他不由得嗬嗬笑道,“他的司機叫汪舟,看來還真怪對乎來,反正都是離不開水了。”

“那是當然的了,”她非常瀟灑地說道,越發顯得眉飛色舞和不可控製了,他的話也說到了她的興奮點,“你這個人淨說實話,所謂的什麽人找什麽人嘛。”

“那些不對領導脾氣和胃口的,和領導不是一溜的,也沒法跟著領導幹這個活呀,是不是?”她又輕飄飄地說道,完全是談笑風生和神采自若的樣子,“你看看,池遠不就是咱眼前活生生的例子嗎?”

“就憑他的為人,他的性格,”她繼續非常肯定地言道,“江海龍肯定是看不上他的,我敢說這兩個人肯定看不對眼。”

“再說了,他是跟著薑月照已經服務多年的舊人了,你叫江海龍怎麽能用他呢?”她一針見血地指出,“另外,江海龍就是為了要安排他原來的老人,所以才不讓他接著開車的,這個道理連傻子都知道。”

“所以,你也知道。”他道,鬥膽嘲笑了她一把。

“嗤,小樣,你還拿我當傻子嗎?”她急不可耐地回擊道,滿臉都是高高在上的有意地要自重自強給人看的樣子,都不知道這個表情有多笑人,有多輕浮,“你看看我到底有多傻吧,哼!”

“給你說吧,”她旋即很鄭重地自誇道,“我就是閉著眼也能把他們這些人的脈給把透了。說那話,他們都有什麽了不起的呀?平時還一個一個都拽得要命,足得要命,都不知道丟人現眼。”

“他們都是怎麽提拔上去的?”她冷笑著說道,仿佛真的看透了世間的一切,“他們自己心裏沒數嗎?”

“我隻是開個玩笑而已。”桂卿趕緊笑著就那個傻子的事解釋道,他怕渠玉晶嘴裏的火車跑得太遠了,再惹出別的事情來。

“我還能不知道你是開玩笑的嗎?”她大大咧咧地笑道,其實她就是不知道,隻是硬裝知道而已。

“那要照你剛才說的話來看,平時和領導走得太近也不一定就是什麽好事,尤其是當這個領導快不行的時候,對吧?”就著她的腿他趕緊搓了根繩子,把話題重又拉到原來的道上來。

平日裏隻能是她和別人開玩笑,萬萬不能是別人和她開玩笑,這個道理他雖然早就懂了,可是今天卻做得不夠好,險些又吃了大虧,想想真是令人後怕,誰知道她嘴裏會說出什麽話呢?他忽然想到了得意忘形和樂極生悲這兩個成語,覺得幾乎就是說自己的。

“有時候肯定不是什麽好事,”她大概是因為和他聊得時間久了點,所以說話也開始變得有邏輯和有條理了,居然知道在適當的時候轉折了,“但是絕大部分時候都還是好事。”

“另外就是,”她說話的藝術性開始變強了,“你要是平時和哪個領導都走不近,那對你來說肯定更不是什麽好事。”

“那還是算了吧,我可沒那個本事跟領導走得很近,”他有些無奈地笑著自嘲道,“特別是和前後兩任領導都走得很近。”

“其實吧,我覺得柏為善在這方麵倒是挺有天賦的,”他又頗為羨慕地說道,“他就很善於走上層路線嘛。你看看,他不管見了誰都和見了老熟人似的,三言兩語就和人家掛上了,這確實也是個本事。”

“我就不能像他那樣,很快和別人混熟!”他道。

“柏為善,你是說他嗎?”她十分誇張地撇了撇嘴,又十分誇張地張了張嘴,然後又十分誇張地蔑瞪了一陣子那雙略帶灰黃色的眼睛,才十分不屑地說道,“他確實怪會走上層路線的,也確實有這個本事,可惜就是有時候拍馬屁會拍到馬蹄子上去了,哈哈。”

“哦,是嗎?”他自然知道她的話裏還有文章,於是問道。

“哎呦,我的老天哪,你可能還不知道,”她神秘兮兮地說道,完全沉浸在了私下裏傳播小道消息的快樂當中而不能自拔,這是屬於她的歡樂時光,誰也不能輕易剝奪,“也就是上個星期六星期天的事吧,江海龍這邊還沒來呢,柏為善這家夥就急不拉早地把薑月照退出來的那間辦公室給裝修完了。結果呢,人家江海龍根本就沒打算用薑月照的辦公室,最後把他弄了個大難看。”

“噢,原來是這麽回事啊?”他微微笑道。

“你說說,他到底有多會巴結領導,到底有多少心眼子?”她旁若無人地嘲笑道,“他能得都快要上天了,地球上都快要擱不下他了。”

“嗯,他的心眼子是怪多的,”他也跟著譏諷道,雖然未必就想著在這個問題上和她達成一致,“就是事先沒想著請示一下人家就擅自做主裝修了,最後也難怪人家不領情了,嘿嘿。”

“當然了,”他轉而又道,揶揄之意依然很濃,心情愉快地消遣一下自己討厭的人還是挺不錯的,“就算是他事先請示了,人家肯定也不會在薑局長原來的辦公室裏辦公的。”

“不過呢,”他想到了另外一層意思,便直接說了出來,“通過這個事同時也說明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柏為善和江海龍之間應該沒什麽了不起的關係,不然的話他就不會弄巧成拙了。”

“那是肯定的了,要不然他能幹出來這樣的噱種事來嗎?”她很是幸災樂禍地說道,這個哈哈笑她是看得十分有趣,“我看他這是典型的能過頭了,拍馬不成反被馬踢啊,偷雞不成蝕把米。”

“對呀,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他冷笑著跟著附議道,態度既小心又謙恭,一切都要順著對方的意思來,既要準確到位,又不能越位和缺位,“經常拍馬屁哪能不被馬踢啊?這都是心渴的人必然要付出的成本和代價,自古以來想好事哪有那麽容易的?”

“所以有句話說得好,”他很自然地總結道,“叫富貴險中求,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什麽什麽求?”她笑著問道,難得虛心一回。

“富貴險中求啊,”他不得不一字一頓地強調道,以便讓她徹底聽清楚,雖然他覺得這幾個字其實還是非常好理解的,用不著再進行過多的解釋,“就是說,你要想得到榮華富貴就得冒一定的風險,付出一定的代價,你沒聽說過這句話嗎?”

“咦,我還真沒聽說過這句話呢,”她上來倒是挺謙虛的,苗頭也很好,可轉眼之間借機就又來了一句不惹人喜的話,“我哪有你喝的墨水多呀,你是老本科生,受過高等教育,你的知識多淵博了!”

“哎呦,過獎了,過獎了!”他哭喪著臉極為尷尬地笑道,他實在是拿這位女同事沒辦法,隻好甘拜下風,“我是喝了不少墨水,但是喝的那都是假墨水,假墨水,嘿嘿。”

“還有什麽本科生,”他繼續真心實意地謙虛道,其實就是在央求她發發善心不要再抹咕他了,“你可別提這個事了,現在滿大街都是大學生,就和大白菜似的,都不值錢了——”

“哼!”渠玉晶總算出了點聲,代表她不是不理人。

接著,桂卿又就自己的知識其實一點也不淵博勞心費力地解釋了好半天,才算是稍微把對方心裏積存著的那股子歪氣給捋順了點。他確實不想得罪她,因為他犯不著在陰溝裏翻了船,盡管他也不是什麽船,她也未必就想做那個陰溝,但歪打正著的事多了去了,他必須得小心。

“哎,對了,”他隨後又問道,算是一種真誠的請教,因為她非常喜歡被人請教,“你剛才說江海龍不上這邊來辦公,連柏為善特意給他裝修好的辦公室他都不用,但是北院那邊全都是副局長的屋,一直都沒有一把手的屋,那他上哪辦公去呀?”

“哎呀,這個事你還不明白嗎?”渠玉晶尖著嗓子問道,談話的興致竟然比剛才更高漲了許多,這充分說明了有人刻意地恭維著和奉承著的感覺就是好,誰也免不了俗,何況是她這種天生的大俗人,“像他這種人呀,那,哼,絕對是那種上班辦私事,下班辦公事,辦公室裏不辦事,酒場上辦大事的人啊。”

“像他這種人,”她繼續補刀道,“除了大領導之外,一般人根本見不著他的麵,他就和個老神仙似的,蹲在那個窟裏不出來。”

“他是不是老婆基本不用,工資基本不動,煙酒基本靠送,公車基本私用啊?”他好像也學會了幽默,跟著她趁道。

“對,對,對,我就是這個意思!”她點著頭笑道,身子前後晃了很久才停下,一副你總算是說對了一句話的模樣。

“所以說這種人要不要辦公室其實也無所謂的,”她繼續賣力地演說下去,要把剛才的話說完,“因為不夠級的小兵在他辦公室裏反正也見不著他,他去見大領導的時候又不需要在自己的辦公室裏見。他本身在辦公室裏蹲的時間就不長,要辦公室純粹是為了顯示自己的級別和麵子,為了要味,為了擺架子和抖威風。”

“噢,原來這麽回事呀。”他道,這回又受教了。

“你等著瞧吧,底下的人不把辦公室給他完全裝修好,把味道跑幹淨,他是絕對不會進辦公室半步的。”她非常肯定地預言道,不愧是真正的江湖人士,永遠都帶著一股子盲目的自信。

“那他不去自己的辦公室,又怎麽知道人家給他裝修出來究竟是什麽效果呢?”他鹹吃蘿卜淡操心地問道,道行還是嫩了點,“他萬一對裝修好的辦公室不滿意怎麽辦?”

“難道說,他還能砸掉再重裝嗎?”他又問道。

“你看看,你看看,所以說你永遠也當不了官吧,”她歪著脖子教育他道,她又開始自以為是了,“什麽叫會巴結領導?什麽叫會為人?就是別管什麽事你得主動往領導心窩裏碰,而且還得碰得正正好好,一點都不差,不前沉也不後沉才行呢,懂嗎?”

“有點不甚懂!”他故意說道。

“噢,什麽事都等著領導給你說明了,點透了,一點一星的都給你安排清楚了,那傻子也知道怎麽辦了,對吧?”她擺出不怎麽耐煩的派頭來給他講解道,“那還要你幹什麽?”

“你幹脆靠邊站,讓別人幹得了。”她冷笑道。

“那這麽說,柏為善也沒幹到那個窩上去呀?”他譏笑道。

“他一上來肯定沒幹到點子上去,”她信心滿滿地實話實說道,架子端得非常到位,“沒摸清江海龍的脾氣和胃口。不過呢,他這個家夥能得很,也精得要命,用不了幾天他就會掉過頭去的,這一點你放心吧!”

“我也覺得他不會就這麽放棄的。”他附和道。

“我還是那句話,”她絮絮叨叨地談道,拉拉扯扯的說出口的倒全都是正兒八經的心裏話,一點也沒使什麽拐咕腔,“這個江海龍絕對是個內毒的家夥,隨便咬你一口就夠你受的,我是不會看走眼的。你仔細分析分析,柏為善這個事其實就是他玩的一個手段,他故意先不說上哪邊辦公,單等著柏為善把南院的辦公室裝給他修好了,他再說不過來辦公,你說他這個人拐不拐,陰不陰?”

他聽到這裏愣住了,沒想到人還可以這麽陰險。

“他這是有意地給柏為善臉看的,”她隨即便揭秘道,對江海龍也是一種非常看不起的態度,“好讓柏為善知道他不是那麽好伺候的主,讓這家夥以後老老實實地聽他的。”

“其實吧,”她又老謀深算地預測道,其神情就像三國時期的一位重要謀士一般,“弄完樣和要完味之後,到末了他還是得用這種人的,因為別人不一定像柏為善那樣會舔,他就是要在一開始就給柏為善一個下馬威,勒勒柏為善的性子而已,別的意思也沒有……”

“噢,看來咱都得小心點才好啊!”他由衷地歎道,主要是提醒自己不要犯錯誤,而不是提醒對方。

他剛開始覺得,要是讓他來當這個新一把手,為了防止出現柏為善提前裝修辦公室的事情,他一定會提前告知一下柏為善的(隻要是他能事先預料到的,而一般情況下他都能事先預料到,因為他遇事總是喜歡先想一下別人可能起的反應,這幾乎都成為他的一種條件反射了),省得這種裝修行為既浪費了公家的錢財,又浪費了裝修者個人的精力,那樣的話他會很過意不去的。後來他又想明白了,像他這種處處都為下屬考慮的人肯定是當不了一把手的,原因不言自明。

“唉,我反正是老人了,”她無奈地歎息著說道,似乎歎得有些過早了,畢竟她還不到那種可以如此歎息的年齡,不過一說到工作上的事情,往往大家都願意盡快地變老一些,再變老一些,除了那些有權有勢的春風得意的領導願意永遠年輕之外,“而且我也不想好了,所以我不怕他。桂卿你就不一樣了,你現在還年輕,你以後的路還很長,而且你還想好,對吧?”

“所以我提醒你,你還是要小心一點好,千萬可別在什麽地方得罪了他,懂嗎?”她充滿溫情地說道,這叫他頓時頗為感動,“有句話叫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明白嗎?”

“謝謝渠主任的關心,我一定會注意的,時時處處都注意,咱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還不行嗎?”他一臉謙卑地說道,同時也是發自內心地覺得她這個人說話也不是那麽尖酸刻薄了,因為她都明說了,江海龍是個內毒的小人,這都很夠意思了,盡管平時她就挺能胡說八道的,但是今天她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然不簡單了。

“哼,到時候恐怕是你想無過都難啊!”她冷笑道。

“因為很多事並不是你個人能當得了家的,在大勢所趨的情況下,個人又能有多大的力量呢?”她隨後又當頭給他澆了一大盆涼水,讓他很快就意識到他現在其實是有點過於樂觀和自信了,真正的情形可能遠非他想象的那麽簡單和直接。

“老薑這個人說起來也挺好玩的,就和個老小孩似的,”在稍微歇了有那麽一小會子之後她又突然笑道,仿佛她是今天才剛剛發現她接下來所要描述的事情的,“那天上午你正好出去開會了,他過來辦點什麽事,然後跑咱辦公室給我聊了一會子。他說他現在的酒量明顯不行了,比退休前好像一下子就減了一半,真是出奇了。”

他已經猜到後邊的故事了,但是還得認真地聽下去。

“然後我就給他說,你在台上和不在台上能一樣嗎?”她得意洋洋地說道,就像以前在給自己的孩子講小紅帽的故事一樣,“有人捧著你和沒人捧著你能一樣嗎?喝好酒和喝孬酒能一樣嗎?有專門的司機開車送你回家和你自己騎著洋車子或者撒腳丫子跑著回家能一樣嗎?”

他連忙跟著嗬嗬地笑起來,是真覺得好笑。

“結果他嘿嘿嘿地就笑了,”她繼續意味深長地講道,好像非要體現出一種罕見的哲理不可,“他說我,玉晶呀,你說得對,你說得很對,人呀,其實就是那麽回事,可千萬不能犯暈,退了就退了,別整天淨弄那些惹人煩的事,一點意思都沒有。人家都說,騾子大了馬大了有人喜,人大了沒人喜,自己到底幾斤幾兩,到底在別人心裏是個什麽形象,自己心裏沒個熊數嗎?我不弄那些熊事……”

桂卿裝作一邊津津有味地聽著渠玉晶嘴裏不斷地噴出的某些似曾耳熟的話語,一些聽似比較新鮮的陳詞濫調,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憶著薑月照往日的身影和事情,不禁慢慢地感覺有些失落起來,就好像永遠地失去了一位頗為要好的老朋友一樣。

“該走的終歸要走,該來的終歸要來,”他略帶傷感地想道,即使有點矯情也隻是自己知道,不關別人什麽事,“無論自己喜歡還是討厭,願意還是不願意,都不能改變現實半分。唯有變化才是永遠不變的,唯有離別才是人生的一種常態。有些人,隻有他真正離開了你,你才能真切地體會到他存在的價值,而另一些人,你還沒和他正式接觸呢,就已經能夠聞到他身上那股特別令人厭惡的氣息了……”

“哎,給你說,那天我在大街上碰見一個人,”她意猶未盡地興奮著說道,像是根正苗紅的城裏人突然走進了風景秀麗的窮鄉僻壤一樣,她倒不是存心要取笑人的意思,但事實上已經在取笑人了,隻是她感覺不到罷了,“他拉著個毛驢車,長得黑不溜秋、邋邋遢遢的,車上還拉著一些幹柴草。”

他的心猛然間被刺痛了一下。

“當時我就心想,哎,這個人怎麽那麽像桂卿他爹的呢?”她接著又胡唚道,眼睛一眨一眨的,閃著一道道非常狡黠的光亮,“不會就是他吧?等我再仔細一看,好像又不是多像,可能是我看花眼了。”

“哎,對了,桂卿,恁爹是幹什麽的呀?”她張嘴問道。

“俺爹能幹什麽呀?”他快速地答道,顯得臉紅脖子粗的,恨不能立馬從窗戶跳下去,“他就是個普通的老百姓唄。”

此時此刻,有兩個堅硬的想法在他的腦子裏表現得最強烈,一個是他自己馬上消失在辦公室裏,別管采用什麽形式,另一個就是他一拳將對方的嘴打爛,打出血。可是,接下來她說的話,立馬就把他心裏的這兩個想法都給推向了不可返回的極點。

“在你結婚辦喜宴的時候,我應該是見過恁爹的,所以對您爹我還是有點印象,”她繼續麻木不覺地說道,一點都沒看出來此刻他連殺人的心都有了,“後來我就想了,我的個親娘唻,這個人要真是桂卿他爹的話,那我都不敢對別人說我和他是一個單位的了……”

現在,他對她唯一感激的就是,她在談話中沒用“恁爸”而是用了“恁爹”這個詞,除此之外他恨不能一腳把她踢到牆角的垃圾桶裏去。他想不明白,這個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不會說話的人呢?眼看著都快要說出人命來了,還在那裏喋喋不休地不知死活地賣嘴呢。

他出離憤怒地覺得,無論她在大街上看到的那個人是不是他的親爹,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真不該用這種方式來侮辱人。當然了,他也知道她這樣說肯定不是存心治他難堪的,而正因為如此,他才更加感到惱火和窩憋。他想,如果他和她之間過去有過什麽矛盾或恩怨的話,那麽她如此糟踐他多多少少還能讓他理解點,可問題是他們之間過去並沒有任何的矛盾,並且平時他還經常力所能及地幫著她幹活,她竟然都能當著他的麵說出這種嚴重刺傷人心而自己卻渾然不覺的混蛋話來,真是不可饒恕,不應原諒,不能忘記。他知道,他這一生恐怕都忘記不了她今天說的這個話了,而一想到這一點,他就感覺更加氣憤和仇恨了,盡管他從未想過要生任何人的氣和要仇恨任何人,因為做一個與世無爭且道德高尚的人曾經是他的一種理想。

“有個事你肯定還不知道,”她繼續喋喋不休地說著,完全進入了一種為了傳播小道消息而傳播小道消息的畸形快感當中,讓他厭惡不已,恨不能立馬抽身回家,哪怕是隨便出去在大街上轉一圈也行,“有一回池遠竟然在酒桌上抱怨說,他以前給老薑出了這麽多年的牛馬力,就算沒有什麽大的功勞,也有不少的苦勞,結果老薑竟然臨到退休了都沒給他安排一個好窩,好讓他養老,他覺得老薑這個人忒差勁了,他以前的那些付出都白費了,全都喂狗了,很不值得……”

他現在隻感到她的那張嘴在那裏一張一合地做著某種重複的機械運動,全然沒心思去聽她到底講的什麽內容了。

隨後,他抽空給已經調入教育局當副局長,跟著副縣級的局長甄渙陽混事的所謂大舅打了個電話,想谘詢一下對方自己目前該怎麽辦,結果劉月鬆隻是在電話裏給他打了個不痛不癢的哈哈,什麽有價值的話都沒說,多一個字的內容都沒主動提,就在那裏等著他掛電話了。情形既然如此,他隻好在努力保持著應有的禮貌和熱情的同時,及時掛掉了那個對方其實根本就不怎麽想接的電話。

平時要是別人和他打電話的時候,如果不小心出現冷場或者可能出現冷場時,他總是會想法找點話題來應對的,好不讓對方感覺尷尬。顯然,劉月鬆不是他,所以人家沒這樣做,無話可說就是無話可說,尷尬就尷尬,人家完全不在乎,從前不在乎,現在更不在乎了。

是教育局的影響力太大,很快就同化了大舅,還是大舅本來就是那種人,隻是到了教育局之後才撒開了小辮子,他是無從知曉的。他雖然深深地感覺到了一種不經意的傷害,但是卻明白這其實是一種早就該來的傷害,因此他心裏也就不覺得怎麽太難過了。

“知趣既然是一種不可或缺的美德,”他冷笑了一下,然後就自我安慰地想道,“那麽,我就應該懂的並一直堅持下去,不去做惹人煩的事情。本來人家也和我沒什麽的,我又何必老是一廂情願地去麻煩人家呢?暖不熱的人總歸是暖不熱的,將來我自有我能暖熱的人,人家也自有能暖熱人家的人,既然是各人的緣分各不相同,那麽萬事就不能強求,強求的結果總是很沒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