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話語是這麽尖利,就像一把匕首,狠狠地紮在心口上,痛得他幾乎喘不上氣來。

他的血液在聽到這番話時瞬間冰冷,望著紫衣女子白淨的麵孔,卻再也找不到之前的溫和。他喃喃道:“夏姐姐,原來在你的心裏,我一直是這樣的……我懂了,我懂了我不會拖累你的……”

紫衣女子沒有再看他一眼,轉身出了紫薇園。這抹孤傲決絕的背影,終於成了他心裏永遠無法痊愈的一道傷疤。

他被她帶離暗月閣。千裏路途,她竟沒有再說一句話。

“夏姐姐,此次一別,怕是終生都不得相見了吧?”少年跪在夜色中,背影淒涼,宛若一座冰雕。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不,夏姐姐,我不會就這樣和你分開!少年忽然握緊了拳頭,眸子裏的火焰又開始熊熊燃燒。我不會讓你就這樣離開我。如果是覺得我拖累了你的話,那麽,夏姐姐,終有一天,我會與你比肩。到那時,讓我保護你。

少年起身,毅然走入黑暗中,再沒有向家門看一眼。

他或許已經想到了,這一走,怕是再也回不了頭。他必須要拋棄自己的榮華富貴,恩寵榮耀,去到江湖裏過著心驚膽戰,刀頭舔血的日子。

可是他沒想到,這一走,便是半壁的天下。夏紫萱亦沒有想到,她的一念之失,竟種下兩人來日糾纏不清的宿命。

或許,所有的業障因果,早已在不知名的角落裏生根發芽。隻待哪天破土而出,便是不死不休地懲罰。

夏紫萱不懂,隻因習慣了多年如一日地將自己的情感隱藏在冰冷的麵孔之下,她已不懂得如何表達;而少年亦不懂。他太年輕,還什麽都未曾經曆過,熱情如火,總覺得世事單純,有因必有果。

與其說他無法接受夏紫萱的冷漠與拒絕,倒不如說他無法接受另一種生活。沒有親人,沒有歸巢,隻要冰冷的殺戮與死亡。

她背負著血海深仇的心,他又怎能體會得到?或許少年永遠都不會明白,夏紫萱待他已非常人。

自那日見他從血光中衝出,拚死隻為見她一麵,她的心已經微微觸動。在閣中又見得他的單純與善良,這個自小養尊處優的少爺,還不懂得生活的苦難呢。

他對她那樣好,她發現自己越來越不知道該如何去麵對他。少年微藍的瞳孔裏一直是大海的顏色,純潔而幹淨。她怎麽能留他在暗月閣,這個埋葬了無數少年的生命與善良的地方?

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毀在這裏。他必須離開。可是她始終沒有想到,昔日的善心竟種下將來的惡果。

因為今日暗月閣最大的敵人,也就是洛影樓的樓主——宮傲夜。

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

兩年後,仲春。洛影樓。

樓中杏花滿園,恍若雲霞。

一名白衣男子卻無視這院中極美的景致,隻是匆匆走到花樹下,單膝跪地,道:“啟稟樓主,計劃進行的很順利,雪吟已經成功進入暗月閣分舵,目前還未受到任何懷疑。”

與滿樹杏花下坐著的少年轉過身來,微藍的瞳孔如一汪平靜的湖水,顯然這個好消息已在他的預料之中。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左邊臉俊逸硬朗,有著極優美的輪廓,而右邊臉上卻帶著一張金甲麵具,為他本已凝重的氣質上又增添了幾分神秘。尤其是那雙微藍的瞳孔,仿佛一眼便能看穿他人的心思。

樓主道:“雪劍,你總是不會讓我失望。你放心,我會護好你弟弟。”

雪劍道:“樓主客氣了。能為樓主效忠,自是死而後已。”

“雪劍,那你我之間,又何須這些客套呢?”樓主微微一笑,伸手,一聲龍吟,劍已出鞘。他用白皙修長的手指輕彈劍身,劍嘯不絕,隱隱有嗜血之勢。

這把曠世名劍飛雪,在他的手中,散發出淩厲的氣勢。

“對棋陪謝傅,把劍覓徐君。雪劍,我在這裏也無聊得很,不如你陪我練劍?”

這不是詢問,而是命令。語調雖輕,卻充滿了令人不可抗拒的力量。

雪劍無奈地點頭。樓主老是愛這樣找他打架,明知自己不是他的對手,偏偏還樂此不疲。或許,他真的是太寂寞了。看著他經常獨自一人坐在杏樹下發呆,那般落寞的神情,委實叫人心疼。

雖然他平時總是神色平和,不輕易動怒,仿佛從未有什麽事情可以將他震撼,但隻有與他親近的人,才能看出他隱藏在平靜下的哀傷,如海般深邃。

持劍而立,立感身邊風起雲湧。抬頭對上樓主深沉的目光,雪劍出招。霎時間,劍光交織如練,驚起滿樹杏花,在劍氣中零亂飛舞,灑滿二人肩頭。

忽然,雪劍頓住。因為樓主已經第一百五十九此將他的劍夾於指間,紋絲不動。他苦笑:“樓主,我又敗了。”

樓主將手指鬆開,拈起落在衣袖上的一朵杏花,歎息道:“如此嬌嫩之花,卻被你我的戾氣所傷,真是罪過。”

雪劍笑道:“無可奈何花落去。凡事極美之時便是其凋敝之時,樓主又何須傷懷?若要等到花落,這遲暮之景更叫人惋惜。倒不如就將它保留在最好的年華裏,還能得一生留戀。”

最好的年華?是啊,在最好的年華裏選擇離開,他不是也是為了那一生的眷戀麽?念此,他似乎又看見了那抹身影,遺世獨立。

樓主俯身將落花輕輕放在地上,然後搖著輪椅離去。

“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人遠去,聲音隨風淡淡地傳來。似在與雪劍說話,又似在自言自語。

雪劍望著他離去時孤獨的背影,心裏莫名地苦澀起來。若不是親眼所見,又有誰能想到雄霸長江以南,坐擁半壁天下的洛影樓的樓主,竟是個行動不便的殘廢!

然而就是拖著這樣殘缺的身軀,他硬是集結了分散各地的永生宮弟子,並聯絡反抗暗月閣的不少幫派,在短短的兩年之內,將洛影樓擴張為一股強大的力量。雖尚不足以與暗月閣分庭抗禮,但在所有人眼中,樓主已然是個神話。

三年後,當雪劍一點點看著洛影樓在他的管理下越發壯大,成為武林中人人敬畏的地位僅次於暗月閣的強大組織,這個曾經滿臉桀驁一心懷疑的少年終於死心塌地地跟隨樓主,至死不渝。

他永遠也忘不了第一次敗在別人手裏的感覺。他曾少年氣盛,仗著自己有“倚劍山莊”的絕學和家傳的絕世寶劍“飛雪”便可走遍天下,他自詡劍術一流,卻在十招之內敗在他的手下。

雪劍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一個廢人,竟在十招之內奪了他的劍而絲毫不動。他看著眼前帶著金甲麵具的少年,失聲道:“你就洛影樓樓主?”

少年點頭,道:“在下宮傲夜。這場比武既是我贏了,還請安公子遵守之前的約定吧。”

他咬牙,狠狠道:“我跟隨你便是。但若有朝一日我能打敗你,你必留不住我!”

“自然。”宮傲夜淡淡道,“世間之人,向來隻追隨強者,而你更甚。”他微藍的雙瞳裏閃爍著洞知一切的光芒。

“但你放心,在離開之前,我定會誓死效忠於你。”雪劍單膝跪地。

宮傲夜點點頭,在人群的簇擁下離去。雪劍第一日見他,便已瞧出他的落寞,縱使人潮湧動,繁花滿樹,他依舊那麽孤獨。

像是九天之外的神,本就不屬於這凡塵。

一念紅塵芳菲盡,從此蕭郎是路人。

夏紫萱站在閣樓上,望著滿園的殘紅狼藉,一向冰冷的臉上竟有些哀傷。

他的血還凝固在地上,被鮮血浸染的白合卻已枯萎,皺縮的花瓣像極了蒼老的麵容。隻是此生今世,再沒一張容顏可以令她魂牽夢縈。她的心。早在十七年前那場滅門的屠殺中便死了,又在一年以前的洛影樓裏完全破碎。

如今,她已不再有心,又怎麽有地方安放一個蕭亦清?縱使有一刹那的心動又如何?江湖兒女的愛情本就脆弱,又怎能抵得過十七年來的一場場新仇舊恨?

她的腳下已是一片血海,而她的雙手,也曾毀掉了本該屬於她的幸福。這是苦果,亦是報應。她的手用力的握住欄杆,青色的血管驟然跳起。

紫萱,既已決定踏上這條不歸路,你又何必妄想能抓住些什麽?世間一切,本就虛無。她對著自己冷笑。

抬眼望去,暗月閣浩大的建築規模一眼也望不到底。縱使她目力超常,也看不到這個龐大組織的邊界究竟在什麽地方。或許,暗月閣之盡頭,便是天涯海角了吧。

紫衣女子的長發在風中飛舞,一股股傲氣正從她的身體裏散發出來。眼神冷徹,麵無表情,睥睨天下。

這一刻,紫薇刀在她的手裏隱隱顫動,急欲出鞘飲血。她似乎也已感知到主人的新生,迫不及待的要為她全力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