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抱起埋骨箏,念了一句咒語。

光隱沒,而他的人亦消失在夜色裏。

遮蓋月亮的霧靄漸漸散去,一片清輝重回大地。籠罩在二人頭上的月光霎時熄滅,而那所剩無幾的惡狼,全都低吼著,迅速地消失在遼闊草原上。

如若不是這遍地的殘骸和渾身的傷痛,二人還真以為方才是做了一場夢。如此詭異的情景,隻怕沒有人會相信。

蕭亦清看了一眼向遠處離開的二人,目光中是淺淺的釋然,隨之又被濃雲般的憂愁覆蓋,這樣深沉的顏色,本不該出現在他的眼中的。

他望著天上的滿月,目光穿越重重夜幕,終於定格在黑發少年曾懸坐的地方。隻有樹影搖動,方才一景,恍若一夢。

蕭亦清呆呆地看著那片虛空,手裏的長笛無力滑落,掉在枯黃的草叢裏,分外青翠。而他卻全然不覺,仿佛從這一刻,連靈魂都被抽走。

這麽多年了,終是逃不過這場既定的宿命了。

三個月後,蕭亦清帶領暗月閣數千弟子大舉進入內蒙,攻打薩滿生教。然而,一向戰無不勝的暗月閣首戰便告急,不僅弟子傷亡慘重,連幻影門門主亦不能全身而退,不得不退出內蒙,盤亙在燕山腳下,等待援兵。

江湖盛傳,此次大戰盛況空前,不僅暗月閣的四大門主涉身其中,連江南霸主洛影樓也牽扯了進去。兩大組織,一大魔教,這場惡戰持續了數月,三方俱是損失慘重。最後,戰爭以薩滿生教的毀滅而告罄。

隨後,兩大組織撕去戰時合約,繼續對峙,武林大戰一觸即發。

七月。江南。洛影樓。

杏花謝了春紅,太匆匆。如今已是江南七月,連殘紅恐怕已都成土,隨風而逝了。

洛影樓年輕的樓主坐於窗下,望著樓中的秀美林木,片片樹葉華貴俊美,在風中輕輕搖曳。

他望著如煙的綠葉,目光中是深深的依戀。如深藍色的海水般,承載著無法言說的悲傷和無奈。

有女子溫熱的手覆上他的肩膀,為他係了件披風。他的手接過帶子,自己係在頸間,道:“綺陌,你不用為我擔心。”忽而,他回頭,對上的卻是身旁黃衣女子生硬的目光,忙道:“看我這記性!綺陌去了內蒙處理薩滿生教的後續事宜尚未回來,我倒給忘了,真是抱歉了,花絢。”

叫花絢的女子漠然道:“無妨。綺陌二領主服侍樓主盡心盡力,萬分周全,不似花絢,手腳粗苯。不過樓主請放心,不出三日二樓主便會攜洛影樓弟子與大領主一起返回浙江。如今,怕已渡過了黃河。”

宮傲夜的眼中有了些許讚賞之意,道:“此次與薩滿生教一戰可謂凶險至極,她與雪劍都是有功之人。”他看著黃衣女子,冷漠的臉上終日隱藏著與她年齡不符的滄桑,便輕輕歎口氣道:“你的傷可好些了?我已失去了刀琛,絕不能再失去你們任何一個人。”言畢,他清冷的眼神中帶了深深的自責。

花絢已可知眼前男子的悲傷,用袖子掩住手上傷疤,麵上依舊漠然,道:“我師承蜀中唐門,又在滇南一帶遊曆過,區區薩滿生教的巫蠱,還殺不了我。樓主不必自責,刀琛泉下有知,定會欣慰。”言及此事,她的臉上有哀傷浮動。

那一戰的慘烈,刀琛臨死前的恐懼,腳下遍地的殘骸,她永生都不會忘記。

宮傲夜感覺到她情緒的波動,卻沒有安慰,隻是轉過頭看著窗外,淡淡道:“你定奇怪我為何大費周章地去打這一仗吧?薩滿生教地處北地,即使打贏了也隻會是暗月閣的囊中之物,對洛影樓沒有半點好處,而我卻叫你們和樓中弟子去送死,有多少無辜的生命就這樣被我拋在了那片荒涼的土地上,甚至還有你的至愛,我的兄弟,刀琛。他死在那裏,屍骨無存。你一定在怪我,你們一定都在怪我,無論是活著的還是死在內蒙的,都怪我無情無義!”他猛地抓緊了輪椅的扶手,眼中如波濤洶湧。

花絢感到一股強大的力量自宮傲夜的身上散出。大風吹起,窗外已然變了天色。一向鎮定如石的她也陡然變了臉色,道:“樓主做事必有打算,樓中弟子無人敢怪罪。”

“你不用安慰我了。”宮傲夜鬆開手,無力地笑道:“我留你在身邊,便是看中了你骨子裏的真誠和驕傲。你從不肯違背了自己的原則,而我又何嚐不想這樣?每個人都有自己最愛的東西,哪怕是用盡生命也要去守護。而我為了守護自己的東西,卻將你們最愛的東西給毀了。其實,我說是為了救雪劍,有何嚐隻是為了救雪劍啊,我隻不過是在救我那已經死了的過去。明明都已經死了,我卻還在妄想將它救活。”

窗內,向來穩重的洛影樓樓主,那個在世人眼裏已成神話的人物,此刻卻失去了一身的戾氣,隻如一位為情所傷的少年,目如死水。而窗外,早已是狂風大作,樹葉紛飛。一聲驚雷,豆大的雨點便瓢潑下來,

疾雨隨風一陣陣潑進來,濕了宮傲夜一身。

木窗被風吹得搖擺不定,吱呀亂叫。宮傲夜用手製止了正欲關窗的女子,原已蒼白的臉色在刺骨的寒雨的澆灌下竟顯透明。

“心若已濕,關窗又有何用?”宮傲夜的手已冰冷,雨水順著金色的麵具滑落,沁入傷口中,隱隱作痛。他望著雨中飄落的樹葉,緩緩道:“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花絢看著男子失神的模樣,心裏如針紮般難受,終於忍不住道:“樓主遍種相思樹,可是為了那萱姑娘?”

內蒙一戰,她當然已看出樓主對夏紫萱的情誼不淺,隻是尚不解其中緣由。

宮傲夜沉默,終是被冷風激的咳嗽起來,身體也微微發顫,卻指著那些樹道:“你也知那是相思樹?”

“‘楠榴之木,相思之樹’。自相思樹種下時起,刀琛便與我講過。他自幼飽讀詩書,自然懂得這些、他也曾給我講過這段典故,隻是花絢愚鈍,忘記了。”黃衣女子望著煙雨迷離的窗外,臉上露出哀傷的神情。

宮傲夜壓抑住咳嗽,緩緩道:“幹寶《搜神記》載,戰國時宋康王舍人韓憑之妻何氏美,康王奪之。韓憑自殺。何氏也投台而死,遺書願合葬。康王怒,使裏人分埋之,兩塚相望。宿昔之間,有大梓木生於兩塚之端,旬日而合抱,根枝交錯,又有雌雄鴛鴦棲宿樹上,晨夕不去,交頸悲鳴。宋人哀之,因稱其木為相思。古人倒真是浪漫,為此木作這番淒美解釋。隻是這般的美好,也隻該活在傳說中罷。”

“樓主,花絢鬥膽有一請。”黃衣女子毅然向他跪下,眼含淚水。

宮傲夜吃驚道:“花絢,你這是幹什麽?”

“樓主,刀琛他長眠於祁連山的冰雪之下,屍骨無存。花絢惟願死後可於祁連山下遍灑骨灰,與他天涯海角,永不分離。縱使這情不足以感動天地,也願這遍地的相思能夠喚回他離散的魂魄。他本為氏族薩滿,如今已無祭司為他招魂,他的魂魄必遊離於凡塵之中,飽受流離之苦。花絢、花絢實在是不忍心……”一向堅強的女子竟長跪不起,失聲痛哭。

“你倒是提醒了我呢。”宮傲夜淡淡一笑,眼神卻比殘月更寂寞,“如此,我們便來做個約定吧。若我先死,你便將我的屍骨埋於這相思樹下;若你先去,我便將你的骨灰撒遍祁連山脈。你看如何?”

“樓主!”花絢猛地抬頭看他,他的眼中竟有淡淡的絕望。這怎麽可能?被奉若神明的洛影樓樓主怎麽會死?不隻是她,所有的人幾乎都沒想過這個問題。“樓主,你絕不會比花絢先死!”語氣斬釘截鐵。

她當然不會告訴他,她中了薩滿生教的蠱毒,除了祭司夷殤外,無人可解。但如今,夷殤怕早已化為白骨了吧?

“不可能?”宮傲夜微笑,仿佛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花絢,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事情是不可能的。身雖未死,心卻已死,我這樣,死與活又有什麽分別?”

“樓主,既然已了無生趣,那你為何不現在去死?”花絢霍然站起,一臉的憤怒,“與其看樓主日漸消沉,再不複當年之勢,倒真不如早早去了。你這樣置自己的死生於不顧,難道竟是一點也不顧及樓中上萬的弟子了麽?你可知道你再為了一個女子這樣消沉下去,洛影樓便全毀了!而我們這些追隨你的人,也會死在四麵八方蜂擁而來的複仇者的刀下!如此,你便遂心了麽?你對得起這五年來的嘔心瀝血、出生入死麽?你對得起堆積成你今日地位的累累白骨麽?你如今的選擇,竟是全忘了那些年的腥風血雨,你隻顧著自己傷心,你又將這些忠心耿耿、誓死追隨你的兄弟們置於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