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極之下,花絢已完全不顧及彼此的身份,完全忘記了對付是洛影樓樓主,握一握手便可叫武林為之變色的一代霸主。

宮傲夜的手用力握著,關節慘白,然而他卻隻是苦澀一笑,道:“花絢,如果我告訴你,當年我創建洛影樓隻是為了能在江湖中與她比肩,好讓她正眼看我,你相信麽?”

花絢身子一震,不由地後退幾步,死死地用手撐住身後的桌子,才沒讓自己倒下。

原來,這一場霸業,不過是為了博得夏紫萱的另眼相看。原來,她所效忠的霸主,不過是一個為情所困的失意之人。沒有所謂的雄心壯誌,沒有所謂的一統武林,有的隻是一個少年敏感而驕傲的心。

原來,這一切竟是這樣簡單。

“我騙了你們,真是抱歉。”聲音在嘈雜的雨聲裏顯得飄渺遙遠。

花絢站穩了身子,冷笑道:“誰也沒有問過你,何謂之‘騙’?”

宮傲夜笑了笑,又咳嗽幾聲,目光忽地明亮:“我向你保證,有生之年,絕不言死。我宮傲夜,是絕對不會讓你們因我而死的。”

話一出口,花絢的目光才稍有平和。她深知宮傲夜為人,不輕易許諾。但如果他許下諾言,便一定會盡力去做。至少,這麽多年來,他還從未食言。

“如此,花絢便可安心。”她走到門口,又停下來,背對著他一字一字道:“樓主,我與刀琛之情比你與萱姑娘之情,如何?”

宮傲夜看著她纖細的背影,似在極力壓抑著內心澎湃的情感。他道:“你與刀琛兩情相悅,早已活到了彼此的生命裏。我於夏紫萱,不過是一廂情願的單相思罷了,又如何可比?”

話音雖淡,他卻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說出。這是他唯一不敢直麵的真相,雖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年的短暫相處,五年的艱辛追逐,在這漫長而又艱辛的愛情路上,一直隻是他自己,抱著那些早已破碎的過往幻象,死死地堅守著,倔強地不肯放手。

五年的征程,讓他無數次瀕臨死亡絕境,可他隻是捧著手心裏的記憶碎片,咬著牙從血裏站起來,埋頭向前衝。他想自己終有一天會到達她的世界,和她並肩而立,共看世間繁華。

可如今,所有的夢都破碎了,殘忍的現實早已將他五年來的美好憧憬全部打碎。他如今站在了可以與她並肩而立的高度,甚至更高,可是那又有什麽用?他們的軌跡早已遠遠地錯開,自六年前的那場交匯之後,便各赴一方,越走越遠。

他雖已明白和她今生再無可能,卻還是不忍心,不想放手,不想丟掉最後的一點光芒。

活著本就隻能看見一片黑夜,又怎麽能拋棄了最後一點光明?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即使是恨,也想讓它無止境的延續下去吧。

骨子裏帶來的偏執與倔強,似乎是他們這些人應有的驕傲。

“既然如此,我都能學會在沒有他的世界裏獨自生活,樓主又為何不能忘記她,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刀琛的死讓我明白了,這世上,絕不是誰缺了誰而不能活的,除非是你自己想不開。我愛刀琛,亦知他一心隻希望我活的幸福,這些他來不及給我的東西,我就要自己找到。我不想他在那裏依舊為我擔心。”

她轉過身來,淚已打濕麵頰。她看著沉思中的男子堅決道:“樓主,如果你真的愛她,那麽就請放手吧。你的心願不就是給她幸福麽?如果她真的有了自己的幸福,你又何苦執著於此,讓彼此都痛苦?”

宮傲夜沉默,冰冷的雨水撲麵而來,眼角卻有溫熱的水珠滑過。

花絢慢慢離去,腳踏在木板上,發出空**的響聲。

天地間忽然一片寂靜,風聲雨聲皆不複存在。隻有那寂寞而堅定的腳步聲,在心頭輕輕敲著。

天不老,情難絕。

黃衣女子走在雨中,望著滿園的相思樹,眼裏是滿滿的笑意。

刀琛,我剛剛說的話,你都聽到了麽?

相思樹上相思葉,相思葉落相思生。

花絢呆呆地站在樹下,嘴角不知何時已有黑色的血液流出,被雨水衝刷。

刀琛,很快,我們就能見麵了。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深夜,洛影樓的議事堂裏依舊燈火通明。剛剛與全國各地趕來參加大會的壇主商議了具體事項的樓主端坐於上,依舊神采飛揚,宛若天神,竟沒有因連日的忙碌露出任何的不適之感。

惟有在旁持刀而立的綺陌知道,樓主前幾日因淋雨而感染風寒,雖然退了高燒,但發熱的症狀依舊未減輕。盡管每天囑咐他要喝藥,可是因忙於大會之事,藥經常被他晾在一邊。待她熱好了再端給他時,卻已經找不到了他的身影。如此一來,病情不減反而加重。

待送走了所有屬下之後,宮傲夜終於忍不住咳嗽起來,直咳得臉頰通紅。

“樓主!”綺陌忙讓人將藥端上來,親眼看著他喝下。

縱然他是地位崇高的洛影樓樓主,也不過是個凡人。病來如山倒,縱使他再強大,也得在自己的監督下乖乖地將藥喝掉。

看著他喝藥時一臉不情願的樣子,綺陌的心裏有些微的高興。人前呼風喚雨的天之驕子,在她麵前竟像個孩子般。

要是,能永遠這樣看著他便好了。雙手絞著,猛然一怔,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千影就在手邊,她怎麽可以有如此念頭?

喝完藥,宮傲夜隻覺得身體裏漸漸發熱,體寒症狀也有少許緩解,頭也不似方才那般疼了,便道:“花絢的藥當真管用。隻是這病去如抽絲,喝了這幾日竟還不見好。想不到我宮傲夜沒被刀劍所傷,卻栽在了小病上,當真可笑。”

“樓主還當這是小病麽?”綺陌一跺腳道,“那日回來便聽三領主說你因高燒而昏迷不醒。若不是怕消息泄露引來強敵,早請了薛太醫過來了。多虧了三領主的日夜守護,要不然樓主的腦袋都被燒糊塗了,竟還有心思開這種玩笑!你真是不將自己的性命當回事麽?”

言語雖冷,卻蘊藏著無比的關心與焦慮,倒叫宮傲夜聽的發笑。“好了好了,綺陌,不過一次內蒙之行,竟讓你這洛影樓天不怕都不怕的二領主便的杞人憂天起來。你若是這般率性,以後還怎麽替我辦事?”

最後一句話,語氣卻是眼嚴厲的。

“屬下知錯。”綺陌單膝跪地,卻依舊倔強,“內蒙一戰,當真是改變了太多人。三領主痛失摯愛,雪劍喪失鬥誌,處變不驚的樓主也轉了性情,屬下又怎麽能無動於衷?”

想起那些日子慘烈的廝殺,她至今仍心有餘悸。

與薩滿生教一戰,兩大組織可謂動用了一切心機、謀略、武力,最終以洛影樓損失一領主,暗月閣損失一門主,弟子傷亡無數才打贏了這場征戰。

隻是在這場戰爭裏,贏的人什麽也沒有得到,卻將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永遠遺落在了那片荒涼的土地上,再也找不回來。

在這場戰爭裏,花絢隻是失去了愛人;而雪劍,不僅失去了心愛的女子,更將自己的心一並失去。

而宮傲夜,五年的夢想一朝破滅,那襲紫衣,終究未能再看他一眼。

當祭司夷殤的刃術之劍飛來,夏紫萱就在他的旁邊,卻眼睜睜地看著紅顏飛身而上擋在了他的身前。帶著冰藍色光芒的利劍貫穿了她的胸膛,又刺進他的左肩,鮮血淋漓地灑了一地,一襲紫衣自血雨中飛出,手中的紫薇刀直砍向夷殤麵門。

自始至終,她都沒有看他一眼。

然後雪劍趕到,看見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紅顏,絕望地嚎叫。他生平第一個深愛的女子,便如此死在了他的懷裏,而他,卻無可奈何。

雪劍沒有看到,他愛上的那個“紅顏”,已在蕭亦清的掩護下悄然隱退。

暗月閣精密的計劃,到了此時竟還在繼續!隻是雪劍不知,宮傲夜亦不知。

懷裏已經死去的人兒,臉上猶自帶著隱秘而超脫的微笑。她就是被萬靈王舒以名找到的女子,是閣主花費兩年時間培養出來的棋子。

她千裏入內蒙不過是為了今日一死,好讓洛影樓樓主最得力的助手雪劍徹底崩潰,而她為報全家的仇也盡了全力。

可惜這個將生命獻給仇恨的女子,或許永遠都不會想到,兩年前的滅門慘案,一向縝密的洛影樓怎麽會單單剩了她一個逃出來,又恰好遇見閣主,加入了暗月閣?

她永遠都不會知道,她的犧牲,不過是江湖權力爭奪的殉葬品。她用自己的白骨為暗月閣勢力的擴張又開辟了道路。兩年前閣主精心設下的騙局,將她一步步引入黃泉。

這個充滿了欲望與陰謀的世界,如何才能安撫那些無辜受害的靈魂?怕是永遠不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