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象我在輕輕的獨語:

十一月的小村外是怎樣個去處?

是這渺茫江邊淡泊的天;

是這映紅了的葉子疏疏隔著霧;

是鄉愁,是這許多說不出的寂寞;還是這條獨自轉折來去的山路?

是村子迷惘了,繞出一絲絲青煙;

是那白沙一片篁竹圍著的茅屋?

是枯柴爆烈著灶火的聲響,

是童子縮頸落葉林中的歌唱?

是老農隨著耕牛,遠遠過去,

還是那坡邊零落在吃草的牛羊?

是什麽做成這十一月的心,

十一月的靈魂又是誰的病?

寫下這些詩句時,橘紅色的陽光正灑在窗前。林徽因用目光追著陽光裏那對靛藍色的小鳥,它們在窗外的竹梢上唱著、跳著,享受著陽光,梳理著輕盈的羽毛。鳥兒有時候會跳上窗台,在這個窄窄的舞台上展示自己的身姿和舞步。這時候,孩子們在窗外奔跑著、歡笑著,他們的快樂很簡單,一朵野花、一隻蝴蝶、一隻田螺或是拇指大的棒棒鳥,都能被當作樂趣,讓他們開懷不已。

隻是眼下,對於這簡單微小的快樂,林徽因也隻能暗自羨慕。她的身體日漸虛弱,每天隻能躺在**,見陽光灑向窗欞,塗抹著晨昏。

1940年年底,營造學社遷往更偏僻的四川李莊。

用梁思成的話說,這次遷徙“真是令人沮喪,它意味著我們將要和一群有著十幾年交情的朋友分離,去到一個遠離大城市的全然陌生的地方”。李莊位於宜賓市城區東郊長江下遊十九千米的南岸,被梁思成稱為“誰都難以到達的可詛咒的小鎮”。因為營造學社經費嚴重缺乏,梁思成不得不暫時先同妻子分開,去重慶的教育部申請一些補貼,然後再到李莊。

在營造學社同人的幫助下,林徽因一家在李莊鎮外的上壩村一間平磚房安頓下來。數年顛沛流離的逃亡生活,讓林徽因的肺病越發嚴重。除了靜養,亦無其他治愈的法子。

樹欲靜而風不止。寒冬臘月,南國的清霜打濕了歸人的心,同時,也再次摧垮了林徽因虛弱的身體。在這樣艱苦的環境下,最令林徽因苦惱的,便是要付出大量的精力來操持家務。

在1936年寫給費慰梅的信中,林徽因曾這樣描述自己當時的生活:

當我在做那些家務瑣事的時候,總是覺得很悲哀,因為我冷落了某個地方某些我雖不認識,對於我卻更有意義和重要的人們。這樣我總是匆匆幹完手頭的活,以便回去同別人“談話”,並常常因為手上的活老幹不完,或老是不斷增加而變得很不耐煩。這樣我就總是不善於家務,因為我總是心不在焉,心裏詛咒手頭的活(盡管我也可以從中取樂並且幹得非常出色)。

曾經優雅的“林小姐”被清貧的歲月磨掉了棱角,變得愈加柔軟。麵對滿目瘡痍的生活,她與生俱來的那股子倔強與堅韌,終究還是派上了用場。外麵的世界兵荒馬亂,這個韌性十足的女子卻執意守著自己的清貧,等待一片生機盎然的綠。那是長途跋涉的遷徙後,內心的安魂之地。

“行至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零落紅塵,我們抵達的每一處風景,都將是一次人生的修行。歲月變更,曾經動**不安的世事,終究要幻化成流水塵煙,停泊在記憶的彼岸。唯有經曆的痛苦能化作生命的養分,在下一段歲月裏,滋養我們的心。

林徽因曾在生病時給丈夫寫信,盼他早歸。但直到1941年4月14日,梁思成才趕回李莊。見到麵容憔悴的妻子,他心裏愧疚萬分,當即給費正清夫婦去了一封信:

直到4月14日我才從重慶抵達李莊,發現徽因病得比信中告訴我的要嚴重許多。家徒四壁,混亂不堪,徽因數月病重在床令我十分痛心……聽到文章被《國家地理》雜誌拒絕很難受。不否認給他們投稿的目的是為了掙一些額外的報酬。在通貨膨脹中,一些外幣的確可以讓人略有安全感。你們先後寄來的兩張支票簡直是天外禮物,如此真摯情誼,我們心存感念,無以言表。支票已被收藏起來作為應急之用。

此時,營造學社的經費幾近枯竭,成員的薪水也失去了保障。梁氏夫婦的生活也越發拮據,即使將衣物、珍貴的鋼筆和手表典當出去,仍舊無法改變饑寒交迫的現狀。

病情稍微有點好轉的苗頭,林徽因就閑不住了。白天她拖著瘦弱的病身上街打油買醋,晚上就在燈下給丈夫和孩子們縫補幾乎不能再補的衣物。孩子們冬天也隻有布鞋可穿,其他季節都是打赤腳,至多穿上草鞋。南瓜、茄子、豇豆成了全家人的主食。

後來,同在李莊的傅斯年實在看不下去,便悄悄寫信給教育部部長朱家驊和經濟部部長翁文灝,懇請對梁家給予救濟。理由是梁思成的父親梁啟超“於中國新教育及青年之愛國思想上大有影響啟明之作用”,“思成之研究中國建築,並世無匹”,林徽因“今之女學士,才學至少在謝冰心輩之上”。得知傅斯年出手相幫後,林徽因特別寫信表達感激之情:“尤其是關於我的地方,一言之譽可使我疚心疾首,夙夜愁痛。”

內心豐盈的人,靠的不是錦衣玉食的生活,而是如水晶一般的心。即使生活暗淡無光,她依然可以通過自己,照見未來。

慢慢地,梁家的生活有了改善。林徽因總算能從家務事中解脫出來,接近於靜養。

窗子外麵的景色重新煥發出生機,棒棒鳥仍是窗台上的常客,它們洞悉了所有季節的秘密。陽光透過窗子,把林徽因紙上的詩句都染成了充滿生命力的橘紅色:

山坳子叫我立住的僅是一麵黃土牆;

下午透過雲霾那點子太陽!

一棵野藤絆住一角老牆頭,

斜睨兩根青石架起的大門,

倒在路旁無論我坐著,我又走開,我都一樣心跳;我的心前

雖然煩亂,總像繞著許多雲彩,

但寂寂一灣水田,這幾處荒墳,

它們永說不清誰是這一切主宰

我折一根柱枝,看下午最長的日影

要等待十一月的回答微風中吹來。

一切都會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