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處亂世,每一次離別都會被當作人生的訣別,從此,茫茫人海,再不相見。因此,對於林徽因來說,能重返昆明,與昔日的老友們相聚暢談,該是人生怎樣的一件幸事。
五年來,她頭一次離開李莊,還是因為營造學社培養建設人才的需要。在細雨霏霏的日子,林徽因隨丈夫攜一家人前往重慶。在重慶,因體力不支,她大部分時間都待在中央研究院的招待所裏。有時,費慰梅會開著吉普車帶林徽因去城裏,有時,他們也會在費氏夫婦安頓下來的家裏小聚。
當生活稍顯寬裕時,梁思成為妻子找了一家醫療條件較好的教會醫院,進行了全麵徹底的身體檢查。然而,檢查結果並不樂觀,林徽因的肺病已經到了晚期。
這時,梁家遠在昆明的朋友邀請他們去昆明小住。金嶽霖還特意在張奚若家附近找了一處房子,房子的窗戶很大,外麵是一個豪華的大花園,有幾棵參天的桉樹,婆娑的枝條隨風搖曳,散發陣陣芳香。
林徽因一到昆明就病倒了。但是,與朋友相聚的喜悅壓倒了一切。
長期分離之後,張奚若、金嶽霖和錢端升夫婦這一群老友又圍繞在她身邊,談論沒完沒了的話題。彼此的情感狀況、學術近況、國家情勢、家庭經濟,還有戰爭中沉浮的人物和團體,這讓所有人都有劫後餘生的感慨。仿佛昔日“太太客廳”裏的文藝沙龍重現。
在給費慰梅的信中,林徽因寫道:
我們都老了,都有過貧病交加的經曆,忍受了漫長的戰爭和音信的隔絕,現在又麵對著偉大的民族奮起和艱難的未來。此外,我們是在遠離故土,在一個因形勢所迫而不得不住下來的地方相聚的。渴望回到我們曾度過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的地方,就如同唐朝人思念長安、宋朝人思念汴京一樣。
春城氣候宜人,但高海拔地區對林徽因的呼吸和脈搏亦有不良影響。白天,大家在一起談論哲學、詩歌、建築、散文,交談甚歡,夜裏,林徽因咳嗽不止,不停地喝水吃藥。盡管日夜都經曆著病痛的折磨,但她的心卻如輕紗一般空靈、釋然。
我們遍體鱗傷,經過慘痛的煎熬,我們身上出現了或好或壞或別的什麽新品質。我們不僅體驗了生活,也受到了艱辛生活的考驗。我們的身體受到嚴重損傷,但我們的信念如故。現在我們深信,生活中的苦與樂其實是一回事。
正如林徽因在給友人的信中所言,身體雖然受到了嚴重損傷,但信念如故。如此,便可心寬。
在這日複一日的景致裏,林徽因最愛的,還是那雲南的彩雲。彩雲的可愛之處並非因為它的模樣多變,也不在於它的潔淨,而是它即使遠在天邊,卻仿佛觸手可及。夜晚來臨,月亮掛在樹梢,彩雲依舊追趕,這讓林徽因相信,彩雲是有生命的,是那多情的姑娘精魂的化身。
這裏也時常下雨,但不是李莊那種混合著煤礦煙塵的酸雨。昆明的雨不染纖塵,帶著繁花和青草的氣息,偶爾,也會有泥土發酵的味道。就像林徽因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骨子裏終是一片潔淨。
在給費慰梅的信中,林徽因講述了住在昆明這“夢幻別墅”的感受:
昆明永遠那樣美,不論是晴天還是下雨。我窗外的景色在雷雨前後顯得特別動人。在雨中,房間裏有一種難以言狀的浪漫氛圍——天空和大地突然一起暗了下來,一個人在一個外麵有個寂靜的大花園的冷清的屋子裏。這是一個人一生也忘不了的。
人的一生,要尋遍多少風景,才能回頭看見彼岸?那錦繡繁華是景,那荒草淒淒是景,那清貧日子裏的苦中作樂亦是景。
真是優雅如詩的女子,在清苦的歲月,還能將心情打點得如此淡然,清澈,不慌不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