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淨詞的手藝還可以。緩緩呈上來三菜一湯,色香味俱全。迎燈坐過去時,覺得這餐桌令她感到久違的家常與溫暖。

他換了一身衣服,鬆散倚坐。一件簡易的家居襯衫,很是沉著的墨綠色調,像是某種古樸長生的綠植,比白襯衫更為鬆弛的領口在暖風之下輕一下重一下地擺動,細微的幅度在她這裏也被放大,那片濃綠淺淺落在她的視網膜上,成為餘光的底色。

襯衣的袖口被隨意鬆散地撩上小臂,露出潔白硬朗的一片骨骼,青筋像是交錯的山巒,附著在他雪色的腕上。

梁淨詞坐在餐桌前,因為食量小,動了幾筷子就歇下了,見謝添對糖醋排骨感興趣,他稍顯淡漠地睨了他一眼:“給迎迎留點兒。”

薑迎燈肩膀僵住。

謝添也一愣,看一眼梁淨詞,又看一眼薑迎燈。

梁淨詞輕哂一聲,聲線低懶,嘲弄道:“怎麽還跟小女孩兒搶吃的。”

說著,他抬起指,鬆鬆地將那碗排骨往她桌沿前抵了抵。

薑迎燈實際上並沒有想跟謝添搶吃的。

她隻是在發呆,打量他的手腕與坐姿。因這話微微一窘,忙夾了塊排骨,沒有拂人麵子。

餘光裏,梁淨詞好像在看著她進食。

於是她連咀嚼的動作都變得小心文雅起來。

但又生怕造作過了頭,要找話將這個話題岔過去,薑迎燈遽然開口:“你平時也自己做飯吃嗎?”

梁淨詞答:“單位食堂。”

她輕聲地說:“你不住在這邊?”

他嗯了一聲:“很少來。”

“迎迎是誰?”謝添很會抓字眼,對這份親昵明知故問,眼波在兩人之間流轉,不由笑起來。

梁淨詞扶著下頜,笑得閑散,並不接茬,也沒有看誰。平心靜氣地將這類話聽去,不說接受,也不將其推遠。散漫且疏離的姿態,令她習以為常。

薑迎燈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隻有她在臉熱。

除了英年早逝的母親,世上隻有三個人叫過她這個名字,一個是嬸嬸,一個是爸爸,還有一個,是梁淨詞。

他是用來調侃她的,在最開始。

比如某日,花癡少女薑迎燈在籃球場的台階上,並著膝蓋坐,做作地捧本書在讀,繃緊了身子,端正好儀態,在歡呼的人群裏顯得安靜柔美,她視線粗略地掃過字眼,滿腦子卻在想這陣刮過去的風有沒有將她的秀發撩到最迷人的角度,並且祈禱著不遠處的男人能分神注意到她知書達理的優雅模樣。

正當此刻,薑兆林的車駛過,眼裏略過什麽,又飛速倒回來:“迎迎,作業做完了嗎?就來看球。”

她還沒編輯好語言,關於怎麽辯解她隻是借著春光有了讀書雅興,才不是為了看球,更不是為了看男人!

頭一抬,穿著球衣的梁淨詞正牢牢抓著一顆球,站在少女的身前,擋住她稀薄的日光,似笑非笑看過來,懶洋洋地開腔,模仿道:“迎迎,作業做完了嗎,就來看球?”

薑迎燈急促站起。

他念她的小名,即便打趣意味鮮明,也有種異樣魔力,聽得她心潮起落,魂魄失守。

梁淨詞眼梢帶笑,跨上台階,站在與她同一層,在狹窄的座椅過道之間。他個頭高到她需要用力昂首,扭到脖子累。

明明並不那麽接近,薑迎燈還是仿佛被他的氣勢衝撞了一下,跌回到凳子上。

從她膝頭滑落的書反扣在地。

梁淨詞躬身拾起。

他飄逸而張揚的額前發輕輕碰在她的膝蓋。

隻短促的一兩秒,像被燙了下,迎燈往內縮腿。

梁淨詞起身,轉向封麵,看到《論語》二字。

“講什麽的?”他掀動幾頁,漫不經心問她。

薑迎燈想了想說:“就是……教人做人的。”

“做人要教?”他挑起眼瞧她,又笑說,“之乎者也,仁義道德。無不無聊?”

她被噎住。

而後,慢騰騰地說:“這是老師讓看的。”

梁淨詞合上書本,敲一敲她的腦袋,又散漫笑道:“好好學吧,迎迎。”

他歸還了書,調戲完了姑娘,便瀟灑地轉身走出球場。

留她一臉通紅站在角落,捏著她的“之乎者也”,想著他信手拈來的“迎迎”,嘴角悄然擠出一個發自肺腑的笑。

薑迎燈笑完,再一抬頭,發現薑兆林正不明所以地望著她。

她收回書籍,忙匆匆過去。

想起舊事,薑迎燈就出了神,碗裏一塊排骨三分鍾沒啃完。

梁淨詞見狀,也看不出她心底掖著什麽小心思,打斷她的神遊道:“開學這麽久,有沒有出去玩過?”

“嗯……嗯?”

“想什麽呢?”他失笑:“問你有沒有出去玩過?”

薑迎燈搖頭:“還沒呢。”

大概他也是隨口一問,這話就有些難接了。梁淨詞想了想,又承諾下一個重任:“有空我帶你逛一逛吧。”

她笑起來,點頭:“好。”

這天謝添離開時,問要不要捎上薑迎燈。

梁淨詞跟著看向她。

她緊迫地說一句:“學校有門禁。”

梁淨詞看手表,問:“門禁幾點?”

薑迎燈:“九點吧。”

撒謊不能太理直氣壯,得加上個心虛的“吧”。

梁淨詞笑了,他歪著腦袋看她,饒有興致:“九點?”

疑心被拆穿,薑迎燈臊紅耳朵,正要說句“不大清楚,我再問一問”,梁淨詞的後話已經托了出口:“那你今晚上住哪兒?”

謝添也道:“什麽鬼,哪兒有九點的門禁。你這學怎麽上的跟高中似的。”

“也可能是九點半吧,我……記不太清了。”薑迎燈一邊說,一邊瞥向梁淨詞。他靠在玄關處的長幾上,俯首,用指骨抵著眉心,似乎是在笑,但從她的角度看去,他的笑意並不那麽明晰。

薑迎燈訕訕地掏出手機,“我不太確定,我問一下室友。”

他笑出聲,淡淡的一聲,似無奈,輕浮她羞紅的耳畔,梁淨詞手插兜裏,趿拉著步子往裏麵邁,越過她時輕飄飄說了句:“留宿吧,甭折騰了。”

謝添:“喲,這主意不錯,感情就是這麽一來二去——”

梁淨詞驀然回身,不客氣地指了下謝添,又指了下門:“撤。”

“好啦我走了,改天再會啊,迎迎。”他友好地和迎燈揮別,說著,推門往外走。

梁淨詞身子稍稍後傾,看向門外人,略顯不滿:“這名兒是你喊的嗎?”

謝添大概又是打趣了一句什麽,但話音被夾斷在門縫之中。

梁淨詞轉而看向迎燈:“你也知道,他嘴一直這樣,別往心裏去。”

薑迎燈微笑:“對,不莊重。”

他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來一根煙,塞進唇縫間,但很快又取下來,放回口袋。

薑迎燈站在梁淨詞左側,見他頓住腳步,像在思考。

“想睡哪間?”梁淨詞突然問她。

他這套公寓占地麵積不算大,兩居室,除了這間就是那間,雖然頭一次做客,她沒好意思提出參觀,但薑迎燈耳聰目明,視線堪堪那麽若有似無地一掃,便打量出哪間是主臥,隔著閉合的門板,手點過去。

梁淨詞說:“挺會挑。”

幾次三番的心急作祟,令她心跳如擂,半晌沒鎮定下去。

他看著她,笑一下說:“那今兒個就讓你睡我的床。”

薑迎燈佯裝不知:“你會不會不方便?”

“你樂意就成,我能有什麽不方便?”他散漫地應一聲,說著便推門進去,迎燈跟在後麵,目之所及是臥室裏一片灰白的底色,他**的罩單顏色都是淺的。

她鬼使神差問一句:“有沒有別的人睡過?”

梁淨詞並不多心,說:“你是第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