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迎燈沒有帶傘,於是梁淨詞看見她從雨中衝過來時,遲鈍地捏了一下落在中控台的傘柄,略一躊躇,還在想要不要迎出去,小姑娘腳步飛快,已經匆匆跑到了車前。

“涼不涼?”

梁淨詞看著她手臂上稀稀落落的幾滴雨,貼心地遞過去一盒紙巾。

薑迎燈正要抽紙擦手,忽的眼睛被兩隻手從後麵蒙住。

對方用一種惡作劇的幼稚語氣,沉著嗓子說:“猜猜我是誰?”

覆在她眼睛上的是一雙男人的手,無比有力,迎燈一時沒招架住,頭往後仰,輕撞在枕上,輕輕地“撕”了一聲。

耳畔傳來梁淨詞若有似無的一節低笑,是有些無可奈何的意味。

薑迎燈抬手去掰身後這人的手腕。

“輕點兒,”這是梁淨詞的聲音,他轉而對後座人說道,“別傷著眼睛。”

而後迎燈察覺到又一隻手蓋過來,梁淨詞本意是想推開那人惡作劇的腕,但微涼的骨節卻就這樣鬆鬆地搭在了她的手指上。

輕纏一下,她燙著耳朵,將指抽走。求之不得的觸碰,真的發生,竟然如此灼熱。

梁淨詞捏住謝添的手腕,重重將其撥開。

“小崽子都長這麽大了。”

謝添撒了手,立刻湊過來,驚喜地望著迎燈,臉帶笑意。

薑迎燈莫名其妙地揉揉眼,稍一偏頭,就聽見謝添語調稍揚的聲音。

她看向對方還是這麽樂天開朗的笑容,思索了兩三秒他的姓名,喊一聲:“謝添哥哥。”

車廂裏最後一抹煙塵散盡,車窗被關緊,梁淨詞將車發動,調侃了一句:“該叫謝總了。”

薑迎燈大吃一驚,隨後又道:“你果然回家繼承家業了呀。”

在她印象裏,謝添就是個玩世不恭的富二代,當年他在校時,薑兆林給他的建議就是回家繼承家產。認為他心術不正,不適合讀研,更不適合做學術,於是講得如此不客氣。這樣看來,也算是眾望所歸了。

“當然,出走半生,回來發現,”謝添表現得也有那麽幾分厚顏無恥,懶洋洋說:“還是混子好當。”

薑迎燈失笑。

隨後,謝添跟迎燈寒暄,問她讀什麽專業,又閑聊說:“我忽然想起來,我朋友有個妹妹也是師大的,應該是教育學院的,前段時間聽說在三附中實習,也不知道現在正式工作了沒——哎對了,你們這漢語言是不是隻能教語文?”

他滔滔不絕,唧唧喳喳。

薑迎燈堪堪將手臂上的水珠拭淨,聽見這句問題,她手裏揉著那團紙,半晌才淡淡地“嗯”了一聲。

謝添說:“語文挺好的,你這氣質就適合教語文,我從小語文成績就爛,不喜歡上這課,架不住老師人美聲音甜啊,穿得也時髦,戴個小蜜蜂,講話悅耳得很。”

他把話講得很喜滋滋。jsg

梁淨詞看了眼後視鏡裏有那麽幾分沒心沒肺似的男人,又欲言又止地用餘光掃了一眼迎燈。

薑迎燈本來不打算接茬,但畢竟是在前輩麵前,不搭腔又顯得尷尬失禮,隻好僵硬地笑一下:“我應該不會當老師。”

謝添有些意外:“不當老師?你師範出來不當老師幹嘛,鐵飯碗多香啊。”

薑迎燈淡淡說:“我不能考編。”

謝添恍然,神色尷尬了下,“不好意思,差點兒忘了這茬。”

再說抱歉,難以補救。他抓抓頭發,在想怎麽緩和氣氛:“不當老師你可以——”

梁淨詞打斷:“謝添。”

“啊?”

“看下導航。”

“不是,你不認路?”

“看一下。”

謝添:“行行行,我看。”

等他自覺地閉麥玩起手機來,與不速之客的重逢讓薑迎燈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她搓一搓指,才問梁淨詞:“我們去哪裏?”

“我家。”

她有些好奇:“不吃飯嗎?”

他說:“備了些菜,今天我下廚。”

薑迎燈略顯驚訝,而後呆呆地笑一聲,“哦”了聲。

梁淨詞看她嘴角的微妙笑意,也不禁嘴角輕掀:“這麽高興?”

薑迎燈沒答話,隻是抿唇輕笑著,側目過去,看他扶著方向盤的手,又看向他工整疊在小臂上的襯衣衣袖,最後用餘光打量了一番他稍顯疲憊的開車姿態,她問一句:“你上班是不是累啊?”

梁淨詞聞言,散漫說道:“上班哪兒有不累的。”

在這類問題上,她在梁淨詞這裏得不到主觀的傾訴。他絕不會說好累、好煩,不想幹了之類的話。隻會客觀公正講:工作沒有不辛苦的。

薑迎燈不知道這是工作性質使然,導致一種行事謹慎的習慣,還是已經成為他修煉出來的道行。

人的傾訴欲是很強的,不知道要對情緒多麽強有力的克製,才能做到交深言淺呢?梁淨詞是一個難以參破的人。

薑迎燈沒再問,轉移話題,往後瞧一瞧:“謝總也去嗎?”

他們還沒有解釋,車上怎麽會多出一個人。

謝添傾身過來,手臂攀在座椅靠背,苦笑說:“有沒有一種可能,今天我才是主角?”

梁淨詞給迎燈解釋:“他失戀了,需要慰藉。”

謝添:“請你精準用詞,是被渣女玩弄了。”

像被祥林嫂纏上般無奈,梁淨詞大概已經聽到頭疼,搖著頭輕笑。

紅粉叢中生的人也有了敗績。

敗在哪裏?迎燈就這麽多問了一句。

於是接下來,謝添給他們吐苦水,說他如何被一個撈女被渣得死去活來,前因後果,娓娓道來,還一路逼問梁淨詞怎麽看,他本意想叫梁淨詞評評理,最好同他一起數落批判幾句渣女。

梁淨詞並不想發言,但無奈被纏得沒轍,他不會刁難誰,更不會諷刺誰,隻是輕描淡寫,安撫謝添說:“花花世界,不必當真。”

這個回答很絕妙,有種世外高人目空一切的絕妙。

迎燈正在心裏緩緩咀嚼這幾個字,耳畔便聽見謝添又開腔,“梁二爺您準備哪天找對象?”

這個久遠的稱呼令她瞳孔一緊,她忙去看梁淨詞,他仍舊神色平常,手指在方向盤敲了敲,稍作思考,說了句:“ 我等組織分配。”

謝添嘲弄一句:“還等分配呐,你這都等好幾年了,再等下去就是人家挑剩下的。”

說罷,又有那麽幾分狡猾地衝著鏡子裏的梁淨詞使眼色:“要不你幹脆等妹妹長大吧。”

梁淨詞聞言,看一眼迎燈。

她被戲弄到身軀緊繃,怔怔無言。

薑迎燈還在揣摩,二爺這個戲稱,怎麽能夠沿用到今天。

那時候,他們給他取了個花名叫“梁二爺”,由寶二爺衍生而來。梁淨詞脾氣很好,任由編排,甚至還覺得這花名有幾分朗朗上口。

他總有著一種心底無私天地寬的悠遊氣度,很能容人。於是就隨著他們去了。

隻不過有幾回,哥哥妹妹喊多了,頗有那麽幾分假戲真做的氛圍。那年元宵,梁淨詞帶她去水邊放河燈,他點火,她擋風,頭快要挨著,於是從不遠處的岸上看過來,兩人的身子在水波粼粼的倒影裏,就像貼在一起糾纏。

謝添笑起來,拱了一下旁人說:“你說這倆人是不是還挺配?”

梁淨詞是怕迎燈無地自容,打住這些話題,說道:“迎燈還小,別亂點鴛鴦譜。”

她在身側舉起燈端詳。於是梁淨詞偏過頭去,並沒有察覺到在那花燈後邊落寞的影子。

謝添還在不依不饒地起哄:“那就等她長大唄,總不能兢兢業業給人家演了這麽久的情哥哥,一點兒好處也沒撈著?”

這話早先就讓迎燈覺得,謝添這種渾得不行的人,要是某天被人戲弄感情,也算是罪有應得了。

沒想到多年之後,還真應了她心頭的這點驗。

那時,梁淨詞說了什麽呢?

今天,謝添舊話重提,毫無根據地拉攏撮合:你幹脆等妹妹長大吧。

梁淨詞瞧一眼迎燈,講了句原模原樣的回答,嘴角帶點漫不經心的笑意:“哪兒行。”

迎燈一路無言。

沒有了花燈遮住失意,她打開手機看了會兒小說。

不行就不行吧,反正花花世界,不必當真。

-

梁淨詞看得出薑迎燈今天有些心情不佳,他不大猜得出緣由,但也盡力地猜了猜,最終將矛頭指向了罪魁禍首謝添。

到了家裏,迎燈看見滿牆書,過去扒拉。

梁淨詞倚在沙發上,斜睨著謝添,一直沒說話。

謝添坐一側喝茶,意外發現自己被打量,問:“怎麽了哥?”

梁淨詞看他最後一眼,平靜地搖了搖頭。

謝添看迎燈,跟他說:“一來就奔著書啊。”

梁淨詞也看向女孩子單薄的背影,神色裏帶點不自覺的笑,淡道:“她就是這樣。”

謝添打量一番薑迎燈,略感惆悵道:“你說薑老師是怎麽想的,非得……”

梁淨詞聞言,抬起食指比在唇畔,緩緩做了個噤聲手勢。

謝添還算識趣,便沒再提,果然抬眼就看到薑迎燈走過來。

她說:“你在笑話我?”

梁淨詞笑笑說:“沒,誇你呢。”

他指一下書房,叫她去看看有沒有感興趣的,又說自己書讀得淺,隻放了些名著。

薑迎燈進去後,梁淨詞又隨她一起進門。

她敞開書櫃,望見一排德語書籍。

梁淨詞將桌麵的一些文件和材料放進帶鎖的抽屜裏,而後不動聲色關上,收好鑰匙。

薑迎燈在書房待了好一陣,直到外麵傳來飯菜香。

梁淨詞站在門口看她,扣了扣門板。男人身形高大修長,於是暗影落在她和手裏的書籍上麵。

薑迎燈執起一本書,問他:“這個是什麽?”

他走過來,看向封麵的字母,翻譯道:“朗讀者。”

“原來是這本啊,是講忘年戀的對嗎。”小姑娘讀出來的內容都是些風花雪月。

梁淨詞說:“嗯,反戰文學。”

這高下立判的格局讓她麵色一窘,點頭嘟噥道:“對,對,反戰文學。”

她指著書:“我可不可以……”

本打算問一問能不能帶回去看看。梁淨詞卻說道:“可以做標記。”

薑迎燈一窘,連忙想到某類尷尬事,辯解道:“不是,那個書是圖書館借的。”

他明知故問地笑一下:“什麽書?”

薑迎燈側過身去,慌亂掀頁:“沒事,不記得就算了。”

她立在桌前,翻到後麵的中文翻譯部分。

梁淨詞站在她的側後方。

薑迎燈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覺得紙上字跡快飄起來了,她的表情應該不大漂亮。

站了有一會兒,梁淨詞稍稍往前邁一些,平靜地打量她耳側的鬢發與緊抿的唇線,忽的說:“這書裏有一句話我很喜歡。”

薑迎燈自然問:“說了什麽?”

他說:“人無法左右的事情太多,要看淡取舍,隻要你堅定地認為你是自由的,未來就還有很多光明的可能。”

梁淨詞講話聲音總是沉著而冷靜,慢條斯理的。沒什麽情緒的加持,波瀾不驚。

迎燈聽完,微微不解,察覺到他意有所指:“這……真的是書裏的嗎?”

梁淨詞被戳穿,不羞不惱,隻是淺淺笑了一笑,“不是。”

而後他如實頷首,承認道:“是我說的。”

薑迎燈垂首,咬住下唇。她心知肚明,這是為她安撫那一片斷送的好前程。

梁淨詞將手撐在桌沿,稍稍折身,與她的視線保持水平,像用一條臂將人圈在懷裏的姿勢,令她感受到溫暖與安逸。

隻有在這近到一種程度的距離之中,她能聞到他熨帖的襯衣上麵一股淡淡茉香,並不那麽濃烈過癮,但無疑具有誘人深陷的能力。

他隻有穿最潔的白,才能襯他氣質裏最特別的淨。

也隻有這樣的時刻,她才能真切地領悟,他這個名字取得有多麽熨帖。

梁淨詞就這麽看著她,這雙勾魂攝魄的眼,在不笑時又有著循循善誘的隱形力量。眼中褪掉他慣常的散jsg漫隨意,而變得嚴謹正色。

他低低地說:“你今後會走上一條路,比老師更合適、更精彩。”

迎燈眉心一緊,她埋在心底最深的不安和焦灼有朝一日被刨開,有人俯身過來,親手澆灌那脆弱而飄搖的小小靈魂。

半晌,她聲音輕顫,開口問道:“你這麽覺得嗎。”

他說:“不是我這麽覺得,是一定。”

有點想掉眼淚,迎燈用指關節碰了碰敏感的鼻頭,隨後小聲道:“我知道了。”

梁淨詞看了會兒她低垂的眉眼。

而後他站直了身子,將她手中的書籍取走,擱在桌上:“先別看了,”輕輕拍一拍她的肩膀,“去吃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