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薑迎燈醒來的時候,便看見梁淨詞坐在晨光裏,他很慵懶, 在被雨水打濕的光裏,周身被鍍上一層淡淡絨邊, 手裏拿著一頁紙在看, 像一部法國文藝電影的慢鏡頭,畫麵裏隻有外麵香樟的樹影在動, 時間在風裏流淌。
薑迎燈沒帶換洗衣服, 就披了件質地薄軟的男士襯衣,是她睜眼時就看見被疊在枕前的,淺淺的木質香入侵她的鼻息, 帶一點雪鬆的凜冽。她不記仇,有什麽不開心,隔jsg夜就沒了。
“我昨天咬了你。”
她光著腳丫踩在地毯上, 襯衣的下擺虛虛地遮著半截腿。冷不丁說了這麽一句,麵上也沒什麽愧色, 平平淡淡地回憶昨晚那異常凶猛的獠牙。
見梁淨詞放下手裏的信紙, 薑迎燈靠過去,拿起他的手問:“疼不疼?”
“疼死了。”梁淨詞唇角微揚, 笑意繾綣,說,“給我揉揉。”
薑迎燈低下頭,吻在他已經消除了腫脹痕跡的潔白手腕:“我給你親親。”
青紫色的脈搏微熱, 薑迎燈親一口左邊, 又親一下右邊,好像真在追悔莫及地給他止痛一般。最終, 又用指腹碰一碰他唇角的傷口,她問:“我是不是太凶了啊?”
梁淨詞搖著頭,淡淡笑說:“再凶點兒才好。”
薑迎燈費解地看著他。
“脾氣太收著,不就容易讓人欺負?”
她壓下眼一刹,又被他托起下頜。
“你是受虐狂吧,咬你還說咬得好,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人。”
他說:“我不是受虐狂,我隻希望你能真的解氣。”
梁淨詞說著,眼又往下挪,看向她微敞的領口,借著這渾濁的日光看得更清晰,他眸色與聲音都晦暗下來,問:“是不是大了些?”
跟男人待久了,薑迎燈也有了點秒懂的潛質,一下聽明白他說什麽,側過身繼續扣扣子,說:“我長胖了。”
“沒胖,”他將手掌輕按在她的腰窩,再慢騰騰往上挪,用手指丈量,篤定地說,“就是大了。”
過好半天,她才嗯了一聲:“聽說……好像是會的。”
梁淨詞莞爾一笑:“我的功勞?”
“……”
她的衣服已經穿好,嘀咕著,反駁一句:“你的罪過才是。”
薑迎燈沒再搭理梁淨詞,閃了下腰,躲開他在她身上繚繞的指尖,穿好衣服後,無意瞄到他擱在一旁的信封,剛才他舉在手裏那張薄薄的信紙就被墊在信封底下。
“你在看什麽?”
薑迎燈指著那紙問。
梁淨詞也看過去,說:“去年你爸爸給我寫的信,還記不記得。”
“……哦。”
她收回眼,沒太大興趣的樣子,梁淨詞問:“不想知道寫了什麽?”
薑迎燈搖著頭:“這是你和他的事。”
他聞言,過好一會兒,說道:“我和嶽父的事,能繞開你嗎?”
這話讓薑迎燈頭皮一麻,她抿了抿唇,很小聲:“什麽嶽父,沒結婚不算的。”
“是嗎?”梁淨詞打量她,眼神裏幾分不懷好意,“我要是非要說算呢。”
薑迎燈說:“那你就叫他一聲嶽父,看看他會不會理你啊。跟我說有什麽用?”
梁淨詞著看她走出臥室的身影,懶散地笑著:“我不敢,怕被打斷腿。”
薑迎燈頭也不回地說:“那你別怕,我會讓他下手輕一點。”
他笑出了聲。
她出去覓食,那抹倩影很快消失在眼中。
梁淨詞銜了一根煙,到外麵半露天的陽台去抽。外邊雨打風吹,樹影搖晃,給南方城市的酷暑帶來珍貴的清涼。
除了第一次收信時看過一遍,梁淨詞後來便將信件擱置一旁,沒再翻閱了。
薑兆林在信裏寫:
“迎燈天性柔弱含蓄,不擅長跟人打交道。看著冷清,但心腸很好。小的時候愛哭鼻子,這一些年好多了。做父親的,不求她大富大貴,成龍成鳳,隻希望她能平安健康,遠離紛爭,還有一片純淨的讀書之地,做她自己愛做的事。”
他把她比作紙片——
“脆弱得像紙片,單純得也像紙片。讓人憐惜,讓人不舍。在她最需要指引的年紀,我不在她的身邊,不能看她長大,是我為人父的過失,實在對不住她,實在痛心疾首。她在燕城無親無故,還希望你在必要的時候能給她一點幫助。”
在信的末尾,他說:“希望你們不要走散,也希望還能有人牽掛住她。”
這個陰雨的早晨,再將這些字跡翻出來看一看,心境別有不同,梁淨詞不免有點慌亂和心虛。
薑兆林的本意,是指望他能為他的女兒保留一片“純淨的讀書之地”,但眼下許多的意外正在發生,統統都與他的交代背道而馳。
梁淨詞揉了揉眉心,走去客廳。
薑迎燈在喝牛奶,電視裏放新聞。
“想吃你煮的冬瓜排骨湯。”聽見梁淨詞過來,她昂起腦袋,說著有那麽幾分無理取鬧的話,用這楚楚可憐的眼神又輕易博了人原諒。
“現在?”梁淨詞將掌心覆在她頭頂,用指端替她輕輕順了兩下發梢,“我上哪兒給你做排骨湯去。”
薑迎燈不語,低頭喝牛奶。
梁淨詞靠上沙發,說:“欠著吧。”
她腹誹,又欠,欠一堆債,都不還的。
薑迎燈聞到他身上有煙草和薄荷的混合氣味,她知道他的習慣,一般抽完煙就會吃兩顆薄荷糖,用近乎辛辣的甜中和掉口中那點苦澀。
梁淨詞坐在電視前,百無聊賴地看了會兒,忽的說了句:“怎麽這麽愛看新聞,總不能是為了看我吧?”
薑迎燈一緊張,繃緊神經,莫名有點情緒高昂地揚起了聲音:“你怎麽這麽自戀?看你幹什麽,誰會那麽傻?”
也不知道她忽然激動什麽,梁淨詞沒在意也沒計較,看著迎燈的眼,想起一些舊事,給她解釋說:“我隻是突然想到我爺爺奶奶,之前說在電視上看過我,養成了習慣,聽見外交相關的新聞,就湊過去看兩眼。”
他說著,嘴角帶點戲謔的笑意:“我說,我又不是領導人,天天上電視呢。您這跟守株待兔有什麽區別。”
薑迎燈盯著杯子裏**漾的波紋,淡淡說:“是啊,什麽人才會守株待兔?”
隻有想見你卻見不到的人。
她說:“笨得不得了。”
梁淨詞看了眼她沉默的背影,沒聽清她說了句什麽話,他手機響了,接了之後聽對方講了漫長的一段話,最終隻是涼涼地應了一聲:“知道了。”
薑迎燈問他怎麽回事。
梁淨詞掛掉電話,說:“我爸回來了。”
“回來?”她不禁問,“從哪裏回來?”
這個問題,梁淨詞也有點難答,他低垂著眉目,撐著下頜想了半天,最終隻是自嘲般扯著唇角,笑了笑說,“好問題。”
有的人沒有家,終其一生在期待,尋找。而有的人眼裏,家也不過是他經過的一站,偶爾回來看一看,能夠供他短暫地停泊。
……
趁著這一天還有閑暇,兩人去怡園逛了一圈。
迎燈帶他雨中遊園,濕漉漉的青磚古槐,別有情調。
涼亭裏,有小攤販在簷下賣風車,還剩最後兩個,一個是七彩的色,另一個是單調的紅,薑迎燈心血**想買一個玩玩,手將要把彩色那一隻取出來,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小男孩的嚷嚷——“媽媽,還有一個彩虹的!”
她下意識縮回手,回眸看向看起來更需要玩具的小朋友和他的母親。
往後的退去的腰卻被人的手臂截住,梁淨詞衝著彩色風車揚了揚下巴,問:“喜歡這個?”
薑迎燈沒說話,默默地看他一眼,又看向旁邊已經跑過來的母親,再看回來,用“讓給他吧”的視線給他示意。
但梁淨詞沒有對接上她的視線,隻是注視著那個氣勢洶洶的孩子媽媽。
“哎呀,小孩想要就讓給小孩吧。就一個了,”孩子媽媽衝著自家兒子說,“來,小凱,說謝謝哥哥。”
見她眼疾手快就要把風車取走,梁淨詞手臂輕抬,用手背將那隻已經懸到風車前的手擋了回去,“買東西講個先來後到。”
他聲音淡淡的,卻那麽擲地有聲:“我們家的小孩,也是小孩。”
梁淨詞說著,給老板遞上紙鈔,隨後對薑迎燈說:“拿走吧。”
那隻風車就這樣歸了她,一個快二十歲的“小孩”,已經不會想難不難堪,薑迎燈隻覺得感動,鄭重地和他說了一句:“謝謝。”
梁淨詞沒把這小插曲當回事。
但是她低著頭,意味深長地輕喃一句:“除了爸爸,不會有人比你更疼我了。 ”
他望著她沾了雨水濕氣的眉眼,有好一會兒。
隔著綿延彎折的長廊,盡頭是水榭高台處,有戲子在唱《牡丹亭》,很動人的一出戲,古典版人鬼情未了。歌聲遙遙遠遠傳過來,薑迎燈跟著哼了兩句:“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她的聲線輕細,雖然沒有那麽專業,但歌聲也韻味悠長。
梁淨詞濕了褲腳,他想擦一擦,但忘了帶紙巾,便沒再管。
也沒再往前去。
他憑欄而立,看向雨珠圈圈點jsg點的水麵,視線又轉向正拿著風車往前跑的女孩,她穿一襲杏色棉麻質地的長裙,腳步那麽輕盈跳脫,好像快要跑出他的視線,但梁淨詞知道這長廊的盡頭也是欄杆,於是深諳她跑不出。
也就放下了去追逐的想法。
梁淨詞認為自己很少有什麽叵測的居心,對女孩也不動歪心思。直到眼下,才意識到原來他也有沒被激發出來的私欲。
一草一木,雨水瀟瀟。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誰會不貪戀這樣迷人的塵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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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迎燈升大二,這年秋天來得很早,換季時節,宿舍裏一陣陣咳嗽聲,許曦文第一個倒下,燒到38度去醫院掛水,薑迎燈負責陪同。
在林好的勸和之下,許曦文跟宋知鴻又牽扯了一段時間,迎燈私以為,這一段感情進行到這裏,已經不能稱之為戀愛,而是藕斷絲連的糾纏了。兩人爭執仍然很多,在出租車上也始終壓著聲音在吵。
許曦文很疲倦,但吵架的興致又很足,非要把這個理講清楚:“我下午說我喉嚨很不舒服你隔了多久才回?以前還知道說句多喝熱水,現在裝都懶得裝了是嗎?——可以,我理解你沒能第一時間看到手機,那你回個表情包是什麽意思,你不是不會關心人,你就是不關心!”
筋疲力盡地數落完一通,許曦文把電話掐了。
“氣死我了,”她偏過頭,發現薑迎燈在看窗外。“你跟你男朋友吵架嗎?”
“不吵。”迎燈看向她,搖著頭,說,“他還挺包容我的。”
“羨慕死了。”許曦文長籲短歎,“有的男人就不配找老婆,跟電腦遊戲過日子去得了唄,談什麽戀愛啊,損人不利己。還是找個年紀大的好,不是特別老也行,成熟點,情緒穩定一點,情商高一點,別天天給我氣受。”
薑迎燈微微笑著,點頭說是。
在醫院,在陪許曦文掛水時,薑迎燈倒是先困了,靠著椅子閉了會兒眼。直到旁人拍拍她,將她喚醒:“哎,那不是楊格麽。”
薑迎燈頭一抬,許曦文已經揮著手熱情地打起招呼來了:“楊老師!”
楊格是從電梯上下來的,好像是在這門診大樓轉悠找不到出口了。見這兩人,腳步一頓,轉而看過來。
許曦文問:“您生病了嗎?”
“沒,來探病。”楊格問,“你們知道住院部哪兒走嗎?”
許曦文熟悉醫院地形,給他大概指了一下。楊格應了聲,隨後又看向薑迎燈,“哎,你也在啊。”
薑迎燈淺淺地笑:“楊老師好。”
楊格沒應這句,問了聲稀奇的:“來看過沒?”
她怔了下:“看什麽?”
楊格也一頓:“就那事兒。”
薑迎燈站起來,隨他到角落。楊格抬手就比劃了一個割腕的姿勢。
她看在眼裏,心頭一驚。
他沒說是誰,但她過了會兒,自己悟明白了。
楊格這個人沒什麽心眼,就是個純粹的搞學術的中年大叔,跟梁淨詞的家庭氛圍挺格格不入的,他以為薑迎燈跟梁淨詞談個戀愛談到課堂,已經是十分你儂我儂的地步了,這麽嚴重的事情她總能知道點。
但見她一臉驚愕,臉色都發白,楊格忙道:“哎喲,我是不是多嘴了?”他趕快扯開話題,問:“你們在這兒是……?”
薑迎燈說:“感冒掛水。”
他應了聲,想了想,又拍拍她肩:“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薑迎燈看著楊格,思考了很久,她搖頭說:“沒有必要。”
她沒有身份。
又轉念想說:幫我問個好吧,但在一年前,她和梁淨詞還沒發展成這樣的關係,那時能說,現在,連問好也可以免了。
最後,薑迎燈隻是蒼白地說了句:“祝她早日康複。”
“行,”楊格又對她交代說,“那你們一會兒早點回去,別在外麵待太晚。”
薑迎燈點頭說好。
回程的路上,她坐在車裏,發了很久的呆。
許曦文好像和她說了什麽話,但是迎燈應得漫不經心,話題便就聊不下去了。
她挺想問問梁淨詞前因後果的,卻不知道用什麽樣的開場白。
他不說這事,可能算不上刻意隱瞞,大概隻是認為無需通知她,或者不能嚇著她。無論哪種,都好理解。
梁淨詞的想法不難猜,這屬於他的家事,他說過會“妥善處理”,那就一定妥善,過程不重要,他隻會丟給她一個解決好的,穩定下來的結果。讓她安心,讓她看到的都是風平浪靜。
薑迎燈隱隱預感到,她或許已經無聲無息地站到了這場風暴的邊緣處。隻要他堅定地守住她,為她擋著麵前的風雨,就能保她毫發無損。
她沒有理由不信他的承諾。
因為他是梁淨詞。
“今天回家嗎?”
幾天後,薑迎燈接到梁淨詞的電話,這話被他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出,這平靜而溫和的聲線讓她覺得無限溫馨,不知不覺間,從“去我那兒”,水到渠成地變成了“回家”。
她說:“回。”
梁淨詞:“幾點下課,我去接。”
薑迎燈告訴他一個時間,但最後卻少上了一堂課,她沒再通知梁淨詞,自己乘了地鐵回了檀橋。他在做飯,一屋子煙火氣,看到迎燈,說句“正好”,把人接進門,從玄關摟到廚房,舀了口湯送到她的嘴邊,“嚐嚐看。”
味道鮮得她飄飄然。
薑迎燈笑著,回眸看貼在她身後的人,她踮起腳吻住他:“給你也嚐嚐。”
梁淨詞放下湯勺,認真地低頭回吻。暖融融的落日餘暉裏,難舍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