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淨詞今天夜裏沒睡好。
不知道是太久沒回老宅認床, 或是別的原因,跟薑迎燈碰過麵之後,由內而外, 哪哪兒都開始不對勁了。尚沒到茶飯不思的地步,夜不能寐是最顯著的症狀。
之前還聽過一個說法, 失眠是因為有人夢見他了。
挺非主流的, 不過這話出自薑迎燈之口,他就會笑一笑, 心裏隻覺得有種懵懂的可愛。
梁淨詞說過, 摟著她睡就能睡得踏實。
她就睜圓眼睛望他,“你不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會失眠嗎?”
梁淨詞說:“有時會。”
薑迎燈眨眨眼:“那我告訴你, 一定是有人夢見你了。”
梁淨詞淡淡笑著,一時沒說話。隨後問她:“是不是你夢見我了?”
她默不吭聲。
又睇她一眼,催問:“是不是?”
她忸怩半天擠出來三個字:“偶爾會。”
梁淨詞又問她夢見幾次, 夢見什麽。她隻肯說大概,他強盜掠奪一般, 要聽詳盡的內容。
說不上來, 他就用力,帶著欺負人的壞意, 在夜闌靜處,卸下正人君子的外衣,才顯現出眼中那一點為她激發出的侵略性。
掀起眼皮看天花板上月色的浮影。
他莫名又覺得,是不是薑迎燈夢見他了。
可是夢見他什麽呢?
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那麽多的事, 有哪一部分是可供她回憶的。
梁淨詞覺得很空, 心裏空,身體也空。
他滿身濕漉漉的, 想著再去衝個澡,但身子太重,久久無法動彈。
就抱著後腦躺在枕上,想她話裏的話。
薑迎燈算是給他出了個難題,叫裝不認識。
怎麽說呢?像小學同桌兩個人吵架似的。劃條三八線,你別過來,我也不過去。
梁淨詞惶惶,從沒讓人評價過討厭。他的迫切被一盆冷水澆熄了。
很難說不是帶著私心靠近,但現實給他一個冰冷的答案:死灰複燃,異想天開。
那會是四五點鍾,梁淨詞沒再睡,在窗前看夜色漸明,坐到天亮。
梁遠儒在家,老爺車就停在園子裏。他是頭一個起床的,伴著鳥語花香悠悠拉起了二胡。
“爺爺,早。”
梁淨詞平平地打了聲招呼,外套擱在臂彎中,徑直要走向自己的車。
“上班兒去呢?”二胡聲停了,梁遠儒回頭望過來。
他說是。
看譜用的老花鏡被往下勾了勾,梁遠儒挑起皺紋密密的眼瞧他:“顧爺爺他孫女訂婚,你怎麽沒去?”
梁淨詞頓了步子,看他,就站在那兒問:“顧家訂婚,我有什麽參與的必要?”
“有什麽必要?”梁遠儒為人談吐還算溫和,沒那麽夾槍帶棍,但這聲問裏明顯有著質疑的意思,音量拔高,“你說你jsg,好好的惹什麽顧家,就那點過節,這麽久了還過不去?你們小輩鬧得難看,我們做家長的麵子能過得去?”
“過節談不上,我從沒這麽想。”
是他護犢子護得太厲害,見不得迎燈受傷害。
“我這麽做,不過想盡可能保全些什麽,但我可能是高估了自己的本事。”
與其說解釋給爺爺聽,不如說是姍姍來遲的懊悔。梁淨詞視線虛虛地望他,若有所思。
“你有本事,你有什麽本事?”
老爺子一個局外人,聽得懂他這碎碎念才怪,隻覺得他很幼稚地笑了下。
梁淨詞岔開話題,淡聲說:“隻當是我沒禮貌,不會拂了您的麵子。顧家那兒真有什麽枝節,我去處理。”
他說著,解了車鎖。
身後,梁遠儒又笑了一聲,若有所思在說:“你說的保全,是為了那個小姑娘?”
當年梁淨詞談戀愛的事,他沒藏著掖著,因而家裏人都知曉一二。
他沒回頭,也不應聲。
梁遠儒又問:“她從你爸那兒拿了什麽?”
這話再度將梁淨詞的腳步絆住。
“我爸?”
“你爸當時給了她什麽?”換一個問法,同樣的問題。
梁淨詞不解地站在那裏看向他。
他蹙著眉,“他真去找過迎燈?”
梁遠儒不再追問:“我聽說現在這些小姑娘啊,都沒那麽好對付,動輒獅子大開口要個幾套房,跟那莊婷似的,後來我去查守行的流水,那一陣倒是沒支出太多,我就一直納悶兒呢,她究竟是要了點什麽。要是查得到還好說,一點痕跡不留,才是真隱患,萬一哪天再爆出來就麻煩了,問他他淨說沒有。梁守行這人辦點事吧,我是真愁。”
梁遠儒嘖嘖說著。
梁淨詞臉色變蒼白,愕然立著不動。
梁遠儒說:“對了,過一陣子我去溯溪拍上回那個紀錄片,你看我把頭剃了怎麽樣,一半兒白的,要不要染黑顯精神些?”
梁淨詞茫然聽著他無關緊要的後話,過好久,才平平應一聲:“都行。”
他上了車,又坐了好一會兒。
在回憶——
那天迎燈在顧家出事,他慌忙就趕去醫院,沒給家裏人好臉色。
梁淨詞不是多麽遲鈍的人,他知道這一桌餐少他一個,注定冷了場。
也隱隱預料到,他跟迎燈單純的關係裏,可能會摻進一些她難以承受的東西。
他做了防範,叫迎燈別聽耳旁風。
除此之外,隻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然而他並沒有見到發生什麽,這一切就悄然結束了。
她提分手,盡管突然,但梁淨詞也不覺得毫無征兆。他隻是猜,這樣一個姑娘實在還是受不了梁家這樣永無寧日的家門。
可以想象,跟莊婷的碰麵就夠她受的。如今確鑿的是,又插進來一個他沒能防得住的梁守行。
他不知道梁守行跟薑迎燈說了什麽,但他的話一定傷她很深。
她自己感受到不滿,要逃之夭夭。與傷人的劍真架在脖子上,將她逼走。
那是不一樣的。
怪不得她會決絕地說:“我不想與你再有瓜葛。”
迎燈又能要什麽好處呢?她可是連一根簪子都要退回來的。
梁淨詞心不在焉地開著車,躺在副駕的手機第三遍撥出梁守行的電話,但無人接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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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迎燈最近上班上得心神不寧,且情緒不穩定。每天兩倍咖啡續命,無濟於事,坐在工位上哈欠連連。
去後期審文稿。
所謂的成片,很不錯,很精致,隻不過,薑迎燈在瞄到忽然閃過的一幀畫麵時,緊緊皺住了眉。
男人長身立於玉蘭樹下,微微昂首看向前方的樹冠,粉白的花瓣與他俊美的側顏相得益彰,他遺世獨立地賞著花,鏡頭給了這樣養眼的畫麵一個單獨的特寫。
私心太明顯誇張。
薑迎燈按下暫停,皺起秀眉,實在忍無可忍地說:“人家都說了不要拍他,為什麽還會有這種東西傳出來?”
工作同事從沒見過薑迎燈發過火——稱不上發火,隻不過音量高了些,她音色柔婉,怎麽都不懾人,卻仍讓身邊眾人都不由提心警惕。
時以寧趕忙認罪:“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鍋。剪一下剪一下——哎呀我靠,我不會用final cut,段老師呢,救救!!”
薑迎燈閉上眼,眉心難掩痛苦。
很小的問題,兩三秒的畫麵,順手一刪就完事,但卻在不堪重負的此刻,讓她覺得身心俱疲。
她用手掌遮著眼睛,鼻子酸了酸。
直到一隻手輕撫般按在她肩膀,周暮辭沒讓薑迎燈讓座,直接在電腦屏幕前躬著身,按了兩下鼠標,又按了兩下鍵盤,將簡短的廢片飛速刪除,解決問題。
“別生氣。”周暮辭轉而看向薑迎燈。
她說:“我沒有生氣,隻不過一點點小問題一直在返工,我會覺得很累。”
“我也會這樣,上班事情一多就容易急躁。”他笑一笑安撫,“很正常。”
薑迎燈沒再看那片子,像是生怕又被揭一次傷疤似的。
“他爺爺聯係上了嗎?”
周暮辭不解:“誰爺爺?”
薑迎燈一楞,忙改口:“梁家的爺爺。”
“梁遠儒啊。”他點頭說,“聯係上了,挺好說話的。說前陣子出去旅遊了,還跟我講怠慢了。”
薑迎燈勉力一笑,“那就行。”
周暮辭微微折身,聲音輕了一些:“明天我去接你?”
明天周末,她記得,是謝添請他們吃飯那件事。說接她,自然就是去她家裏了。
薑迎燈問:“她們一起嗎?”
周暮辭掃視周圍:“應該吧。”
她說:“我跟章園住得挺近的,那到時候你順便捎我們一起過去。”
周暮辭直起身,想了想說行。而後又一笑,“那幹脆一起接上時以寧得了,她住廣院校內是麽?正好離你那兒也近,省得她又叫喚。”
薑迎燈笑說:“那就一起。”
到周末,晴朗日子,適合外出。
說著順便捎帶另外兩個人,最後一個接上車的卻是薑迎燈。
在車內聊得熱情的時以寧見到站街邊候車的人,猛地瞪大眼睛,狂拍周暮辭的肩膀。
薑迎燈綰了頭發。
她今天穿了件山清水秀的旗袍,烏發紅唇,拎一隻複古的墨綠提包,腕上戴一串顯貴氣的珍珠,整個人散發著幽邃綠意。聽見車來,她輕抬眸,收好手機。人進了車,撲麵而來的茉香,讓人心曠神怡,像是見了個出塵的仙。
“學姐,今天也太有女人味啦,我們周老師眼睛都看直了。”
一句話尷尬一車人。
周暮辭瞥她:“沒有,你能不能閉嘴。”
女人味這個形容,讓薑迎燈想起上一次來自謝添的審視,她不置可否地笑笑,“還好吧,不就是換了件衣服?”
薑迎燈沒參加過太多的酒局,偶爾是跟著周暮辭,有的是和工作有關,有的是個人脈有關。這回跟謝添,既然是熟人,自適得多。不過想到謝添說她是主角,迎燈又覺得莫名。
吃一塹,長一智。她今天穿了雙繡了青花的平底布鞋。
飯吃得很快,謝添懂得憐香惜玉,沒讓幾個小姑娘喝酒,在桌上跟時以寧侃得非常投機,薑迎燈就沒怎麽說話。但是謝添時不時看她,問她兩句感情生活,那時候她就隱隱覺得不對勁。
到下半場,謝添掂量著去哪兒,又礙於姑娘們多,最後定了去一個會所唱歌。出發之前,周暮辭體貼地問薑迎燈:“你累不累?”
她指著時以寧說:“人還沒喊累,我這個做學姐的能先溜嗎?”
周暮辭笑著說:“就當玩一玩吧,不喝酒就還好。”
“走著。”傳說中的會所樓下,謝添接了個電話,而後喜滋滋地說了句,“今天是梁二爺開的場子。”
薑迎燈腳步一滯,千斤重般,被釘在地上。
怪不得要說她是主角,原來這坑埋在這兒呢?!
“梁二爺?哪個梁?梁淨詞嗎?”時以寧一聽這個名字就來勁。
“對。”謝添笑著解釋,“這樓是他媽的,咱們要來這兒快活,還得跟人打報告呢。”
“一棟樓都是??親娘嘞,這麽有錢?”時以寧又好奇絮叨——“不過為什麽叫二爺啊?”
周暮辭說:“我隻聽說過寶二爺,不會是跟那個有關吧。”
他說這話時,回頭看了眼龜速殿後的薑迎燈,很顯然,是在向她提問。
她躲不開他視線,有些意外地回視,尷尬一笑:“你怎麽會覺得我知道?”
“你不是他前女友嗎?”
她的眼波又是一滯,很難猜到,他是什麽時候回想起來的。
幸而他聲音輕,是刻意壓了的,沒讓旁邊任何人聽見。jsg見薑迎燈臉色一白,周暮辭笑說:“走,會會。”
唱歌的包間門口,時以寧忽的攬住薑迎燈的肩膀,煞有其事地說:“我已經沒戲了,學姐,今晚能不能把他拿下就看你了!”
薑迎燈一臉懵:“與我何幹?”
“你這身戰袍這麽靚,要是派不上用場也太可惜了!哪個男人看了不迷迷瞪瞪?實在不行,咱們就擦槍走火——for one night也不錯。睡到就是賺到,你覺得呢?”
看她一臉正經,應該是真在為她出主意,薑迎燈也挺嚴肅地說:“他不是這樣的人。”
時以寧旋即道:“你怎麽知道他不是?”
薑迎燈不想解釋。
她一偏頭,便從門縫裏看見坐在光影裏的男人。
侍應生在往茶幾中央的雞尾酒裏點火,轟然一聲,火苗竄上,就在那煙霧嫋嫋,摻雜了冷氣的森白色光中,梁淨詞周身凜冽,白衫西褲,倚坐在沙發中央,那雙處變不驚的眼在望向她時,同樣也怔了怔。
大概跟她一樣,是被坑了。
謝添這不死心的紅娘,主角都罷演了,他還強行往人手裏塞紅線,說著再演演再演演,他還沒看夠。
幾個人進去,逐一和梁淨詞打招呼,他沒起身,隻漫不經心地應著:“坐。”
她也學人端著笑,過去喊他一聲梁先生,用有禮貌的視線教他怎麽演素不相識。
位高權重的梁先生就這樣坐著,疲於應付,隻看她一抹在視野裏揮之不去的綠,令他不禁想起嫵媚二字,是為這娉婷嫋娜的身段與絕色容顏最好的注解。
喉頭微澀,他開口道:“坐我旁邊。”
薑迎燈正要越過長幾,往另一側走,聞聲,不明所以回看他一眼。
梁淨詞頭都沒偏一下,懶散地倚著,跟她簡單地解釋一句。
“那塊兒濕了,剛讓服務生灑了點酒。”
她看過去,幾個同事在那沙發一角擠做一堆。
他的另一邊倒是空得很。
沒管薑迎燈的躊躇,時以寧一把按著她肩膀叫她坐下,又瞧一瞧她絕美的戰袍,擠著眼睛示意:拿下拿下!
周暮辭見薑迎燈沒跟上,也回了頭,坐在她的另一邊,笑笑說:“還是這兒寬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