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用意, 他又給她點了一次燈。

薑迎燈沒有說話,她看著那盞燈飄到了很遠的地方去。

他們的十年不一樣,誰又能與誰感同身受?

這層樓的海拔已經很高, 燈亮了沒多久,再往上攀升一些就支撐不住, 微弱的火光熄滅, 夜空再度陷入闃寂,隱隱可見一道嫋嫋青煙。

薑迎燈看著那慘白的燈罩, 想說句:以後別這樣了, 卻沒有理由。

人家說了,是給有緣的人放的,是聽天由命燈。

她將手機貼在耳畔, 攥了有一會兒,才開口道:“梁淨詞。”

他平平地應,“嗯。”

“我那天喝多了, 口不擇言。”

梁淨詞呼吸聲平靜,不答, 用沉默等待她的後話。

薑迎燈繼續說:“你如果還參與我們的拍攝項目的話……如果沒有辦法避免碰麵, 還是裝作不認識吧。”

他沉吟幾秒,不置可否:“然後?”

迎燈挪步, 到書架的後側,避開人群,讓那寬大的芭蕉葉擋住她此刻難以平衡的表情,一口氣講出一些話。

“在這個城市打拚的人很多, 不缺我一個。別人吃得了苦, 我也可以。我知道你是好心,不過我真的不需要。

“我不想跟你再有瓜葛。

“我現在, 挺好的。

“你也不用擔心你無法和我爸爸交代,等我們再見麵,我會和他說明一切——好嗎?”

梁淨詞聽著,安靜等她說完,他輕緩地應了一聲,嗓音很低很沉,壓抑也克製著,以至於被辦公室裏嘈雜的攀談聲蓋過。想了一想,隨後他隻是淡聲地開口,提了句別的:“工作之餘,注意休息,過節就別這麽勞碌了。”

他這樣八風不動的姿態,若無其事,隻是平平靜靜地叮囑。也不知道她的那些話,究竟有沒有聽到心裏去。

薑迎燈也不正麵答,堅持地把話扯回去:“還有,我在相親了,嬸嬸在給我介紹。”

這一回,梁淨詞沉默許久,說一聲:“知道。”

薑迎燈:“再見。”

每一回交流都耗費她的心力,明明也沒有聲嘶力竭地爭執什麽。薑迎燈坐回桌前,翻閱周暮辭給她的那本《溯溪縣誌》,看到“梁”那一篇,卻燙手一般,飛速掠過去,當作課外書,她不務正業地讀起無關緊要的字句。

“是不是在追你?”章園過來問。

薑迎燈愣一下,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麽,搖頭:“當然不是。”又失笑問:“怎麽會覺得和我有關。”

章園笑笑說:“沒,就是直覺,真跟你有關?”

她想了想,“談不上追。”

“不追你搞那麽大陣仗幹嘛?”

她苦笑:“不知道,是以前認識的一個人,我也不知道他想幹嘛。”

薑迎燈話音未落,時以寧提著從便利店買的一堆飲料風風火火衝上來:“家人們!有沒有看到外麵那個燈!好大好亮,太牛逼了!不知道又是哪個霸道總裁在哄老婆,燕城真的是有錢人輩出!”

薑迎燈不再出聲,不動聲色地翻書。

章園嗆她:“孔明燈而已,有什麽稀奇的,吃點好的吧你。”

“那也要看是在哪裏放好不好,在這種地方幹這種事,顯然就是為了哄老婆的,說不定總裁老婆就在咱們樓裏上班呢!”

章園憋著笑,瞄一瞄麵不改色的薑迎燈,沒吱聲,她也不好捅破什麽。

時以寧看到薑迎燈手上的書,問:“下個月去溯溪拍啊。”

章園說:“對,去那邊看看梁朔給妾室買的園子。”

時以寧又瞎感歎:“哎呀,有錢人真好啊,給小老婆也能買大別野。”

薑迎燈正好在做著下一階段的拍攝計劃,想著能回去一趟,看看裴紋,裴紋的電話就在這時打過來。被那燈打了個岔,她差點都忘了剛剛那不歡而散的相親對象。

“怎麽回事呢,聊掰了?”原來是來興師問罪的。

“算了,嬸嬸。”她苦澀地笑一聲,“愛自有天意,你也別給我找男朋友了,順其自然吧。”

裴紋沉默,是有點被這話噎住的樣子,而後說:“迎迎啊,雖然你現在年紀還不算大,但是你要考慮到——”

“我知道,你講過很多遍了。”薑迎燈很真誠地告訴她說,“可是無論如何提不起興趣的人,我真的不懂要怎麽接受。”

在裴紋再度沉默的時候,她又說:“可能我有點感情潔癖吧,我還是把愛看得太重要。”

裴紋個性是強勢的,她對薑迎燈固然好,但起分歧的時候,話裏總會不經意帶點勒令的意思,這是為人長輩無可厚非的控製欲。

談情說愛jsg這事,也要耳提麵命地講一講道理。有了代溝,話說不到一起去,薑迎燈多半在退讓妥協,說是是是,好好好。

嬸嬸畢竟不是媽媽,人家為你操勞,是情分不是本分,所以她很少頂嘴說不。

掛掉電話,薑迎燈又聽見時以寧尖銳的聲音:“偷偷告訴你們,我查到梁淨詞了。”

她這個語調,很不偷偷。

轉著筆的手停下,薑迎燈緩緩地挪眼看去。

“可遠觀不可褻玩的外交部男神!太頂了!”

章園挺好奇地轉著椅子湊過去:“有沒有照片,我看看。”

時以寧說:“沒照片,不過我搜到一個視頻,在南大的論壇裏扒出來的。好多年前的了,畫質巨渣。”

章園:“什麽視頻。”

“就是他們南大運動會,梁淨詞跳高第一名,成績到現在都沒破。”

薑迎燈握筆的手指緊了緊。

時以寧點開電腦屏幕上的視頻,那些轟動的、熱烈的歡呼聲傳來。

薑迎燈也跟著她們淺淺瞥一眼屏幕,分辨率差到離譜的視頻,幾乎看不清人的模樣,影影綽綽的,男人高瘦挺拔的身影鶴立在人山人海之中,他彈跳力極好,一段簡短的助跑後,背身、在那細細的杆上一躍而過,弧線近乎完美。

拍攝的角度太偏斜,看也僅能看個大概。

掌聲和尖叫一直沒停過,連多年之後的屏幕外的人也不禁嗚哇感歎——

背越式跳高,梁淨詞的第一名好成績,至今無人能破。

在返程的路上,薑迎燈坐在出租車上,疲倦地看燕城疾馳而過的霓虹。遙想他意氣風發、青春年少的時光,在畫麵的噪點之外,她是真真切切地見證過的。

在車上,意外地收到了謝添發來的消息,簡單幾個字:周末,組局,來玩。

果真資本家,這就有了領導派頭了。

薑迎燈跟他還能有些往日交情,有著坦誠拒絕的底氣:不去,累死了,我想休息。

謝添:你主角,必須到場。

薑迎燈:為什麽主角?

謝添沒再發言。

薑迎燈也沒再逼他說清楚。

她隻好謹慎地給周暮辭發消息:周末有什麽活動嗎?

周暮辭:金主爸爸喊吃飯,你去嗎?

薑迎燈:……好吧。

薑迎燈:我考慮一下。

不要單獨見就好,她不想跟梁淨詞有瓜葛,除此之外,也不願和他們那個圈子的任何人另有私交。

放下手機,她去衝了個澡,出來時,已覺天氣炎熱,薑迎燈取出一堆入夏的衣服,準備衝洗晾曬拿出來穿。

成堆的衣裳裏,赫然看見那件鬆綠色的軟煙羅旗袍。

即便多年過去,關於他的很多痕跡,還是很難消除。

薑迎燈手指頓了頓,稍後,將旗袍挑了出來。抻平衣衫角角落落,掛進衣櫥。

本來打算加夜班再做會兒策劃,實在腦袋昏昏沉沉幹不了活,薑迎燈便打開電腦看了會兒小說。

心裏不免腹誹,都怪梁淨詞,都怪那盞燈。

人一犯脾氣,就得找個出氣筒,推卸推卸責任。

窩進床中央,又輾轉好久才睡著。

因為小寶見過他一次,估計嘴快走漏了風聲,後來裴紋還是知道了薑迎燈在過去交往過一個男朋友的事。她也隱隱察覺到,這個男人對她的影響之深。

那天苦口婆心講完相親的話,裴紋又發消息給她:要慢慢走出來了。

薑迎燈回得很灑脫:跟他無關,早就不愛了。

小說也索然,於是她打開電腦,搜索梁淨詞的姓名。

幾經周折,找到了時以寧說的那一條視頻,薑迎燈反複看了幾遍。

昏黃的日落裏,在那水泄不通的現場,12歲的瘦小女孩努力地擠到最前排,在人潮裏終於找到他的身影。

隻是因為他說那一句:“一會兒站前麵看我,別讓我找不到你。”

一次次隨心所欲的撩撥,薑迎燈總是萬分鄭重地記在心口。

她揪著心,陪最後的這場比賽待到了日暮時分。

結束後,梁淨詞套上一件薄薄的黑色夾克,將拉鏈一股氣帶到頂。他站在操場一隅,被幾個女孩簇擁著要電話,他沒說話,也沒做表情,從包裏掏出手機看了看,卻吝嗇的沒有和任何人交換聯係方式,碰了壁的女孩子們緩緩退開,他頭一偏,終於看到等在操場門外的小女孩。

“看這麽久不餓?”

梁淨詞邁開長腿,款步走到她身前,他的身後是西沉的日光,灑落在他的肩上。

薑迎燈聲音軟軟,回答說:“還好的。”

他折下身與她平視,從口袋裏摸出一塊獎牌,捋清了掛脖繩,往她脖子上一套:“你的了。”

她忙低頭看,誠惶誠恐問:“你……這個,送給我的嗎?”

他嗯一聲:“送給你。”

旁邊來了人,是他的同學,勾著梁淨詞的肩就往前走,男同學將人拐走,嘴裏說著“走走走,吃飯去。”

薑迎燈見他離開,腳步一抬想要往前邁,又不知道該不該跟,猶豫著想,她連句謝謝都沒說呢……但很難為情,隻是低頭呆呆看她手裏的獎牌。

走出去一段路後,在薑迎燈失落的眼神裏,他忽然頓住步子。

梁淨詞回過眸看她,逆著光,瘦削的麵龐就像是浸在夢境裏般潔淨的,纖塵不染的神祇。

“跟我走吧,小乖。”

梁淨詞是懂得蠱惑人心的。

即便他表現得那麽不經意。

薑迎燈咧開嘴巴一笑,喜出望外地跑過去。

他總喜歡叫她跟著他,她也總是那麽崇拜地對他抱有期望。

合上電腦。

薑迎燈拿起筆,準備寫一寫新一月的計劃,然而腦袋空空就落筆的下場,一眨眼,紙麵多了一個行雲流水的梁。

從屁顛屁顛跟在他身後的小乖,走到分道揚鑣的境地,是他們分開,交錯,又分開的十年。明明有緣無分,又非要糾纏不清。

她騙得了裴紋,卻放不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