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梁淨詞第一次強吻她。
再溫文隨和的人在屢遭碰壁, 無計可施的時候,也不得不用這樣唐突冒昧的方式讓感情破土。他滴水不漏的心跡有了缺口,從裏麵漏出來, 是對她的不舍和疼惜。
幸而他吻得不深。
淺淺一個烙印卻滾燙,落了她滿唇。
薑迎燈再加一把力推他, 梁淨詞就自然而然退開了。
他眉眼裏有醉意和失態。發間, 領上,各有一點潮氣, 眼睛也像是蒙上一層薄薄的霧。隔兩三秒, 他抬手揉了揉皺緊的眉心,轉而便恢複好整以暇的姿態,動了動嘴唇, 可能是想為這唐突道個歉,但薑迎燈顯然不想聽。
這時應該做什麽呢?罵他一句,或者扇一個巴掌, 都不過分。但她沒有太過激動,隻是看著他說:“因為走投無路了, 所以就不擇手段了嗎?”
一旁的周暮辭尷尬得耳朵發燙, 想幫薑迎燈撐個傘,又實在怕被卷進風波, 隻好退到一旁的廊下,放低了傘沿裝透明人。
“不擇手段?”梁淨詞剛揉平整的眉頭再次皺起,嚴肅地看著她,驚訝這用詞。
“不然呢, 你有什麽立場親我?”
她濕漉漉的眼在夜色裏炯炯, 並不避讓他的進攻性:“梁淨詞,沒有想到你也會有這樣的招數。”
他卑劣道:“有用的話, 再來一次又何妨?”
薑迎燈一滯,臉色沉冷:“如果你隻有這樣魯莽的回答,我回家了。”
她說著,正要走,手腕被擒住。
“為什麽不告訴我?”他的聲音又低了一些,隻掠過在他肩側的耳畔。
“我告不告訴取決於能不能改變。我不能,我的力量太微薄了。既然早就看透,又何必再去做撲火的飛蛾,自焚一場,傷透的仍然隻有我自己。”
手腕被他捏得一片潮熱,梁淨詞力量很緊,這回又不管不顧她的疼痛,隻想把人留住一般心態執拗。
“我爸和你說什麽?”
薑迎燈抑製著鼻酸,仰頭又看他晦暗低潮的眼:“不要回溯痛苦,沒有意義,這是你教我的,我現在能夠做到不去計較這些了,你又為什麽一定要來撕扯我的傷疤?”
梁淨詞說:“那你告訴我,為什麽不願再提?”
“我剛才已jsg經說得那麽清楚。梁淨詞,你猜我為什麽說你精?因為你明明就心如明鏡,比誰都懂,一遍遍盤問有什麽意思。”
“是,”他肯承認,“我知道你要什麽,隻不過我需要處理一些麻煩。我早就告訴過你,這些事我會——”
“因為那時的我,並不想讓你為我陷入這些麻煩。”她難抑地顫著聲,打斷道,“如果你要娶的人是顧影,你不會有麻煩。然而我是薑迎燈,你就要為我分心,為我憂愁,為我去安排這這那那,我一點也不想看到你這樣,因為我太愛你了,所以甘心放手,我隻想讓你輕輕鬆鬆過完一生,我想讓你做那個應有盡有的天之驕子,而不是為了薑迎燈滿身負累。我不想看到你為我失落,為我痛苦,為我腹背受敵。”
“一定要親耳聽我說出這些話嗎?
“如果是的話,那我再清楚地告訴你,我們兩個人注定就是悲劇結局,這就是一個死局,不要再去圓了。很生硬,很痛苦,也很折磨。我不想為難你什麽,當機立斷就是最合適的選擇,你能明白這一點就好。”
梁淨詞說:“那時的你這樣想,現在的你呢?”
“現在?時過境遷了,現在不重要。”
他說:“我不甘心。”
冷雨瀟瀟,墊在他還算沉著的嗓音之後,為這被熱浪席卷的夏夜,添了幾分萎靡。
“我後悔了,迎燈。”
“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一件事,當初輕而易舉放你走,後悔親自送你離開。如果凡事講一個甘願,你甘願放手,我甘願承擔我需要為愛情承擔的代價。我從沒想過淩駕你,支配你。如果你覺得不公,以後隨你意願,我會用時間給你一個交代……”
說著,他握著她手腕的力度又重了些,聲音啞然,像耗盡了力氣一般低沉:“但是你能不能,別讓我成為你的過去?”
薑迎燈將他壓製的手緩緩推開。
良久,她說:“不會追人就別追了吧,你這樣隻會讓我更痛苦。”
轉而看向在一旁躲雨的男人:“周暮辭,你送我上樓。”
周暮辭聽命,往前小跑兩步,幫薑迎燈撐住傘,“走走走。”
在雨裏的男人站在那裏,一身黑色,像是融進了夜幕,沒有回頭看她一眼,隻不過背影也寫滿了悲痛。
薑迎燈很累,一句話都不想說。嘴唇的溫度好像始終沒有降下來,更讓她煩躁。
周暮辭可能是怕尷尬,斷斷續續和她繼續聊了聊《青蛇》。
昏暗的走廊,薑迎燈吞吞往前走。
周暮辭拎著傘,配合她的步調,餘光裏的薑迎燈珍惜地展開那張皺掉的卷子,小心翼翼地抻平每一個角角落落。
周暮辭說:“結局我沒有太看得明白。”
薑迎燈說:“法海六根不淨,心係凡塵,僭越佛道,愛上了青蛇。”
他反駁說:“不是吧,他們倆還能愛上?應該是法海得道升仙了。”
“‘小青,你等我回來,再為你授業解惑’——已達彼岸,又返苦海,為你再修一世輪回,這還不叫愛嗎?”
周暮辭回憶一番,又要繼續辯駁,但對上薑迎燈的視線,退讓一步,訕笑說:“有有有,我腦子笨。看不太懂。”
薑迎燈啞然笑了下,她去按密碼開門。
沒請他進去坐,周暮辭心裏也有分寸,問:“你現在好點沒?”
薑迎燈不明所以看他。
他低咳一聲,說:“這麽大雨,我明早來接你。”
“我……”
她正要說不,周暮辭搶白:“那我就先走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吧。拜拜!”
薑迎燈站在門廊,目送他快步走進電梯間。
她回到家,先去了一趟廚房。
因為在這裏能夠看到樓下,亮起車燈的黑車緩緩駛遠,最終消失在柔情萬縷的新雨之中,空中久久彌漫著惆悵,她矗立久久,身心俱疲。
晝短苦夜長。
泡了一杯奶粉,薑迎燈打開電腦,在氤氳的香氣裏,忙了一會兒工作。和梁朔有關的拍攝已經告一段落,零零碎碎的無用素材在本地和郵箱裏,薑迎燈整理了一番。
最後一張照片,停留在那篇碑文。
【故許一程煙雨,共梁園百頃,贈我愛妾拂曉。】
她手指頓了頓,在刪除的提醒界麵點了取消,私心留住了這一段逾越百年的深情。
同時,一秒間,家裏陡然陷入黑暗。隻有電腦屏幕的暗光昏昏濁濁。
才充了一個季度的電費,不至於一兩天就用完。
她掀開簾子看外麵。萬家燈火,星星點點。
薑迎燈在群裏問了句:34棟供電出了什麽問題嗎?
得到的反饋是沒有。
她想去看電閘,但在室外。警惕心起,薑迎燈最終還是請來物業幫忙查看情況。
果然是跳了閘。
電路恢複正常後,她把門反鎖兩層,才回到**休息。
第二天並沒有下雨,大好的晴天,玫瑰花瓣被風吹雨淋,凋了一兩層,在熾熱的光下浮著一層薄薄的紅。
薑迎燈不知道周暮辭有沒有來,但她接到了梁淨詞的電話。
她有掛斷的意圖,但想來想去,還是接了。
他開口氣息很沉,很壓抑,說:“昨晚太難過了,口不擇言,向你道歉。”
她問:“你難過什麽?”
“難過我們的緣分不應該這麽淺。”
薑迎燈平靜地說:“不用道歉,我早就複元了。”
“迎燈。”
要掛斷時,又被他叫住。梁淨詞有些氣餒地告訴她:“我是真的很難受。”
薑迎燈也不知道能說什麽,問道:“需要我安慰一下嗎?”
最後,他沉默很久,克製著情緒說:“工作順心。”
她對他說,不會追人就別追了,這樣隻會讓她更痛苦。
可是薑迎燈不知道什麽樣才是正確的,好像隻要他出現,她就會陷入各種各樣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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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淨詞最近喜歡待在楊翎在長明街的住處,清淨、雅致,聽陣陣鬆濤,看交相輝映的青燈明月,借此撫平他紊亂的心弦。
手裏握著一張照片,是他們的第一張合照。
【正月十三,迎燈淨詞】
薑兆林的題字,經時光沉澱,又渾濁了幾分。
再一次在家裏翻了好半天,才將這張薄薄的紙片找到。不知是什麽緣故,他總是把她弄丟,要費好大一番勁才能找出來。
他們過往一點一滴的交匯,於他,不過如一抹輕塵般拂過眼梢,卻被她深深鐫刻在心口。
不忍卒讀的信箋也一直被他帶在身上,但梁淨詞沒有勇氣拿出來再看一遍,一閉上眼,字裏行間,都是她的“血流成河”。
他隻是沉默地看著照片裏的兩個人,一個靦腆拘謹,一個漫不經心。是他們,可能也已經不是了。
楊翎回來時,帶著好消息。
一份勝訴文件擺在桌上,她神采奕奕讓阿姨去沏茶。
梁淨詞問分了多少。
楊翎比了個數。
他又問:“什麽時候發證。”
“可能還要過一個月。”
梁淨詞笑一笑,說:“恭喜你,媽媽。”
視線掃過她手腕的舊傷,問:“現在還覺得疼嗎?”
楊翎說:“隻是遺憾,怎麽沒早點讓他傾家**產。”
梁淨詞起身,看楊翎已經裝裱到位,掛到牆上的那篇《蜀道難》。
在他名字的落款後麵,是迎燈親手蓋下一個hello Kitty的章。
粉粉嫩嫩,跟他的筆風絲毫不搭。
看著這個章,好像被那雙天真無邪的眼望著,她抬頭跟他煞有其事地說:“要按一個章才好,我看古代人的字畫都是這樣。你要是沒有的話,我把我的借給你,是一個貓貓頭。”
彼時梁淨詞順從道:“按吧。”
她鄭重其事地為他落下這個印章。
又喃喃說:“這樣你會一直記得我吧。”
梁淨詞隻是淺笑說一聲:“你不蓋我也記得。”
想到她冒傻氣的樣子,他有點想笑,但此刻表情凝重,一點也笑不出來。
像心口被壓了千斤重的石,悶悶的,透不過氣。需要聽她的聲音,等她首肯,聽到和她有關的事態有所轉圜,他才能夠得到一丁點的釋然。
然而現在,卻像進了一個死胡同。
梁淨詞又看向楊翎,她摘下了戴了多年的金項鏈。
他問:“這是結婚時他送的?”
楊翎說:“是啊,現在金價估計翻了幾十倍,我還在想著要不要賣了。”
梁淨詞沒給她主意,但看著那項鏈微微出神。
過會兒,他問:“結婚的話,是不是備個保值的金器好些。”
楊jsg翎說:“這得看女方需求。”
他想一想,又問:“城東是不是有個樓盤?”
楊翎說是。
梁淨詞說:“先想辦法拋出去。”
“這會兒難拋,容易賠。”
“不難,價低些也成,賠不了多少。囤太多也有隱患,總想著等一等,最後砸手裏了。”
見他這般火急火燎,楊翎揣摩一番:“你這是急著用錢?”
梁淨詞苦苦一笑,也承認:“再不努力,老婆跟別人跑了。”
照片被他扣在桌麵,梁淨詞閉上眼,想她的一言一行。
不要回溯痛苦,沒有意義。
——他已經忘了他哪一時哪一刻說過這話。
梁淨詞似乎給她講了許多的道理。可人生中至關重要的一課,還是薑迎燈給他上的。
她讀了許多故事,見了許多飛鳥各投林的分別,比他先一步理解、也釋懷了人與人的聚散離合。
可是梁淨詞還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