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淨詞還有一些底牌, 和他爸爸有關的。

見麵是在一周之後。梁守行問他想吃什麽,他去訂席位。梁淨詞說不吃了,你陪我去動物園走走吧。

父母對孩子, 與孩子對父母,終歸是不同的。

梁守行再對他橫眉冷對, 看不慣他叛逆眉目, 該釋然也要釋然,上火不過一時, 心想著大人不記小人過, 跟自己教出來的兒子沒有什麽氣要慪。

梁淨詞不一樣。

他對父親寡言少語,一直以來,新仇舊恨, 繁複積蓄,隻不過他不愛把心底話掛在嘴邊,梁守行就以為那無足掛齒。

學會寬恕, 學會冷靜,梁淨詞的心性從不是讓人教的, 可以說, 都是被逼出來的。

那時正值盛夏,天空和樹木都呈現出飽和度極高的色彩, 一路沒提離婚的事,走到園子深處。

梁守行用手掌抵著額,遮太陽,去看企鵝館前麵排隊的陣仗, 遙想自己的不耐, 含幾分愧疚說道:“小時候見人多,沒帶你進去, 還想看看麽?”

風流一世的男人,鬢邊也有了雪色,梁淨詞靜靜地看著他。

梁守行笑了:“怎麽了,這麽嚴肅。”

梁淨詞答:“不愛看了。”

梁守行聲音溫柔下來:“爸爸是不是虧欠你太多?”

“我不是小孩。”梁淨詞打斷他突如其來的煽情,“不必說這些。”

梁守行笑意克製住,轉而問他:“那你,接下來怎麽安排?”

梁淨詞坦言:“有結婚的打算。”

梁守行一驚:“你媽給你安排了?”

一陣沉默。

“自己找的?”他繼而挑一下眉,詫異漸深。

梁淨詞置若罔聞,忽的提及:“你給莊婷的轉賬記錄,我這裏有。”

“……”

“不止記錄,很多年,能保存的都保存了。”

梁守行麵色沉冷下來,一臉不敢置信。

“你興許從來也沒有瞞天過海的想法,畢竟孩子都生了,這事兒本身就瞞不住。不過慶幸你這些年算計得還算得當,懂得官場上做人的分寸,沒有得罪小人。有些事沒被捅出來是你的運氣,但一旦走漏風聲,毀的或許是梁家的根基。”

“你——”

“挺稀奇是不是?我也會存一張這樣下三濫的牌,”見他滿麵愕然,梁淨詞冷笑一聲,“如果不是莊婷的兒子,我還想不到這麽一出,原來我也有讓你身敗名裂的把柄。”

盡管隻是威脅和警告,又深諳他多半做不出這樣的事,梁守行仍然惶恐地深吸一口氣,皺眉道:“爸爸不理解你這樣的做的理由。”

如果不是不得已,梁淨詞必然不會如此行事狡黠,講話不留白,對他的父親用上有關證據的字眼。

“如果你非要理由的話,是因為我恨你。”

他平靜地說恨,讓梁守行怔忡。

“夠不夠?”

“淨詞,我們已經沒有半點情分了嗎?”

梁淨詞說:“我不在乎這個姓,不在乎我的父親如何,也不在乎你能給我多少滔天權勢。”

“多說無益,隻要你不去打擾迎燈,從前的恩怨可以一筆勾銷。”

梁守行顯然已然遺忘得一幹二淨,思索半天:“迎燈?”

他淡淡道:“你聽得懂我的意思。”

動物園裏,大人牽小孩,熱熱鬧鬧,成群結隊。

唯獨這兩個關係迥異的父子,矗立在微瀾的暖風裏,靜默無言。

“我真的沒有想到你會對爸爸說出這樣的話。”打感情牌的時候,就開始左一個爸爸右一個爸爸自居。

梁淨詞說:“你想不到的事情很多,我當年也想不到,我以為頂天立地的男人,會折磨我二十多年。”

他說著,笑了笑:“人生不就是各種各樣的想不到嗎?出其不意的遇見,出其不意的分別。出其不意的當頭一棒——都快成老人家了,就別總想著鑽研是非了。”

梁淨詞抬手,替父親拈去肩上一根短細的白發。

“你有許多的愛,分給許多的人。可是我隻有獨一份的愛,是留給迎燈的。”

他說這話時,語調也柔和下來。

梁淨詞絲毫沒有晚輩姿態,直直地注視著梁守行,“你記住她,記住這個名字。”

“我想起來了,”梁守行不住地點著頭,說著,“想起來是誰了。”

最終臨別時,梁淨詞問了他一個問題:“給我取名時,為什麽改掉我的字輩?”

梁守行還在詫異之中,緩了很久,才低低出聲:“欲得淨土,當淨其心。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淨這個字寓意很好,不喜歡麽?”

“很喜歡。”梁淨詞品了品他的用意,微微一笑,說,“就當是你留給我最後一件珍貴的禮,不枉我們父子一場。”

所有的開始,初心都是好的。可惜到最後,人都麵目全非,愛都消弭減退。

也隻剩那最初的好寓意能夠伴他終生了。

“再見,爸爸。”

-

不久後,逢七夕,梁淨詞去了一趟雲亭山。

楊翎照舊領著她的司機傭人一塊兒吃齋飯,熱鬧如初,但分明一切都變了。那飯裏一滴油水也沒有,梁淨詞不愛吃,他站在寺廟的堂前,平靜地展開薑迎燈三年前的那封家書。

想再看一遍。

烈日似是灼著她泫然欲泣的字跡。

他聽了太多物是人非的陳詞,直至此刻才真正悟得,什麽叫做欲語淚先流。

要配平的愛,不能靠他三言兩語,他虧欠她的實在太多。

多看一眼,就多一分後悔。

梁淨詞看到第二頁,心緒悶沉,堵得難受,讀不下去,他閉上眼,想他們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當年。

大概在薑兆林眼裏,他就是個禍害吧——

也不用誰覺得了,他本身就是。

不知道薑兆林會不會後悔不迭,讓迎燈遇見他,看到這樣的字跡,他又是如何萬般心痛,想到這裏,梁淨詞自覺就是有兩條命也不夠他發泄的。

梁淨詞手握成拳,將紙張塞回褲兜。

他垂首,想點根煙傾瀉心中鬱結。

楊翎從身後喚他。

“師父來了,不是要看你的燈?”

梁淨詞回眸看見穿昏黃袈裟的僧人,他微微頷首,跟著老方丈前去大殿。

來時路上,楊翎問他:“打算求什麽?”

梁淨詞的腦海裏閃過很多詞,求緣,求月老的紅線再牽一回,求天上的喜鵲再為他搭一次橋。求白頭偕老,恩愛如初。

他貪心得要命,什麽都想要,什麽都想求。和她有關的一切,統統都要留下。

眼下,楊翎再問。

看著那一盞香火鼎盛,寫滿她名字的千佛燈。

他忽的說:“不求了。”

千言萬語匯成一句算了——

“來還個願。”

來感謝感謝菩薩這一些年的照拂與愛護,保她安康順遂。

說他心不誠,梁淨詞是不愛聽的,可是他也不太懂得要如何展現誠意。

那一刻又恍惚地在想,時至今日,他們的故事該書寫到哪一頁?

耳畔回響多年前一句插科打諢的玩笑話,那是藏在詩文裏的讖言:千古情人獨我癡。

梁淨詞屈膝時,那封信紙從褲兜裏恰恰滑落。

楊翎拾起,想為他塞回去,但無意見密密麻麻地文字,便粗粗地讀了下去。

她背過身,站在門外,一頁一頁地掀過紙張。大半分鍾後,門檻之外傳來暗暗飲泣聲。

很快,一切窸窣嘈雜被肅穆的鍾聲涵蓋。

他沒有回身去看這一切,隻是靜靜地跪在大堂的中央,合上手掌。仰頭見神明,閉眼看到了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