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展是被白銀抓醒的。天亮後,他煮飯吃了,到農家樂和人閑談,然後和白銀爬上水庫大壩,把水庫內內外外看了一遍,一切全如曹書記所言。他要給白老五建議,今年冬天組織全村勞動力挖掉老鷹嘴一部分,最好是集點資,租用些大型機械,把老鷹嘴上半部全削掉。他回到梨子樹壩,又到田壩裏轉了一大圈,看別人家有人在吃午飯,他回家吃了冰箱裏的一片麵包,給白銀吃了一片,他看看白銀,又想睡,白銀雙腳搭著在床沿,輕輕舔白展的手,白展隻好起床。白銀有些不安,在小天井裏不停的跑來跑去,跑一陣又莫名其妙的對著小天井西邊狂吠。白展覺得有些奇怪,他搬來藤椅,想在天井裏坐坐,白銀緊緊咬住白展的褲腳,把他往後門拖。白展生氣的坐下來,白銀對著白展又是一陣“汪汪汪”,還拖出十分淒涼綿長的尾音,聽起來很有些恐怖。

白展到液化氣灶上煮了一碗玉米粥,放涼了。緩緩吃下,坐在藤椅上睡著了。

一陣鑽心的痛把白展痛醒。睜眼一看,還是白銀,它用力咬住白展沒有多少肌肉的小腿,四腳用力蹬拔,白展根本不知道為什麽,輕輕踢了白銀一腳,跟隨白銀朝外走。

出了後門,白銀咬住白展的褲腳,要他加快步伐,過了後簷溝,就是一塊空壩,壩子裏有香樟樹,樹上已經長出一兩寸長的新枝,樹下氣味很好,淡淡的樹葉嫩香,迷漫在空氣中。白展靠著香樟樹,頭暈暈的,胸口像堵著什麽,總有一口氣供不上來。

白展想,早晨已經服用了降壓藥。他記得清楚,是一顆長效厄貝沙坦,一顆德國產阿司匹林。這藥已經是降壓藥中比較好的組合,不會有多大的副作用,今天咋會有這種反應?

白銀吼得更凶,尾音拖的更長,更淒涼,像船艇笛音。

白展快要倒下。

頭昏得很厲害。

他分明看見西邊天空昏昏黃黃,像是大集體時曬壩裏打麥子灰灰黃黃升騰彌漫的煙幕,慢慢的,煙幕遮著了香樟樹頂上的太陽。那太陽昏昏的,淡淡的,一點也不刺眼。

一種聲音傳來,這聲音白展覺得有些熟悉,又覺得很是陌生,極像牌坊溝水庫打開放水閘,水在涵洞裏急速流淌的聲音,“嗡嗡嗡——”由遠而近,聲音越來越大。整個牌坊溝,不,整個地上的豬牛雞鴨羊都吼起來了,對麵飼養場的野雞拍打著巨大的黑色的天網,發出欲逃不能的悲鳴!

頭上有鳥急促而驚慌的鳴叫著飛過,有麻雀,有斑鳩,有野雞,還有少見的烏鴉,白鶴、鷂鷹。各種鳥都在飛,它們沒有目的地,沒有方向,在天空亂穿亂竄。香樟樹下小水坑裏幾條鯽魚躍到坑邊沿,又倒黴的滾到水裏。

白展站不穩,兩隻腿長短不一,有東西想把白展推倒。“地震!”他心裏說。

“嘩啦啦!”

“呼啦——”

“哐當——”

“咚咚咚!”

白銀抱著白展的腿,瑟縮著,顫抖著,祈求白展帶著它離開這裏。白展摸摸白銀的背,罕見的,據說不會流汗水的白銀,身上好像濕漉漉的。

房子在不斷的垮塌,山在跳舞,白家祠堂大院在跳舞,起起伏伏,左右搖擺,檁子椽子翻翹起來,迅速砸到地上,發出嚇人的聲音。祠堂東邊後山的岩石滾落,撲向小天井,射出比那屋脊還高的煙霧。有人在大聲喊,有人在鬧,有人在哭!白展張大嘴巴,“媽呀,那石岩,有幾百方,這一下去,大半個小院子肯定都沒有了!”

白展抱著香樟樹,小碗粗的香樟樹像在對看不見的神靈或者地下的怪獸求饒,又像窯坪街上的老妞兒在做操或者跳舞,整個樹冠俯下身子,又抬起頭,再俯下,又抬起頭。

白展突然想起了什麽,很重要,特別重要。

他努力搜尋著。

頭非常痛,越痛越想不起來。

他發現小水坑裏的水,有小魚浮在水麵。

想起來了!

“不好!牌坊溝水庫!”

梨子樹壩那邊的人都朝著西邊寬闊地方跑,白老五跑到白展麵前,“不得了,那邊肯定砸死了好多人,那裏有農家樂職工,還有遊客。”

白展半天說不出話,指著牌坊溝水庫,白老五不明其意。

白展說:“水庫——,——老鷹嘴,看看……”

“我看看你,你沒事就好,不要動!”白老五轉身就走。

白展大吼:“回來!”他用盡了所有的力氣,聲音很嚴厲。白老五隻好回轉身。他要白老五前麵走:“看,看,老鷹嘴,怕它,垮下來,一溝,一溝就完了,快去……”

白老五反應過來了。支部書記工作交接那天,就和他到水庫轉悠了半天,老書記說,水庫是全村的**,已經為牌坊溝效力三十多

年了,照看水庫要像照護老人,小心翼翼,不能有閃失。

白老五臉都變了色,拚命往看得見老鷹嘴的大石岩跑。

白展吃力往山上爬,手腳並用,仍然加快不了速度。

他爬到了讀書台,白老五跑回他身邊,說了一句,“要垮!你就在坡上。”

白老五飛快跑到村廣播室,拉了開關,沒有電,開不了廣播。他轉身跑到祠堂大院,鑽進朝門口樓上,那是農家樂樂器庫房,他用肩撞開門,那裏有他要用的東西。

白老五提了麵大銅鑼,“哐哐”的敲著:

“老鷹嘴要垮了!水庫要垮!所有人爬到山上去!”

在梨子樹壩,他一把拉過坐在摩托上的白敏,說:“騎上摩托,上溝下溝都去!快!快!”

白敏沒有明白過來,但知道事情緊急,摩托一冒煙,跑了。

“哐哐哐!”

“老鷹嘴要垮,水庫要垮!男女老少都爬到山上去!”

“哐哐哐!”

“老鷹嘴要垮,水庫要垮!男女老少都爬到山上去!”……白老五像瘋子,敲了銅鑼,破嗓子大吼,銅鑼和白老五的粗糙幹澀伴有裂紋的聲音從白家大祠堂出來,一直傳向整個牌坊溝下溝口。

白展喘著粗氣,吃力走向大石岩,那個可以看見老鷹嘴的地方。他擦了擦雙眼,看清楚了:老鷹嘴上麵的五味子坪,裂了好寬好寬的大裂口,上大下小。起碼有幾萬十幾萬方的整個老鷹嘴,快要撲向牌坊溝水庫。

水庫要報廢了!

牌坊溝人麵臨滅頂之災!

白展昏昏的,頭特別大,心裏發慌,他加快步子往白家祠堂走,越慌越走不動。他告誡自己,不著急,白老五回去了,他會想辦法通知全村的人。

他聽見遠遠的銅鑼聲,有人在吆喝,吆喝的什麽,他耳朵不好使,聽不清楚。

溝裏的人驚慌失色,扶老攜幼,從竹林裏,從田壩,從公路上抄撿最近的路,往山上爬。多走一步,他們就多一份安全。

遠方的鑼聲越來越近,白展知道,白老五已經通知完全村。他迷迷糊糊感覺到溝裏的人在往坡上爬著。他心想,隻要爬上十幾米高,人就安全了。

讀書台位置比牌坊溝水庫大壩壩頂略高一些,那讀書台很大,有一棟三四間一樓一底房子那麽大。白展實在走不動,他靠著讀書台出長氣。

頭更痛,心堵的厲害,像壓了一塊石板。眼睛看不清什麽,耳裏聽不見什麽,嘴裏說不出什麽,白展昏呼呼躺在讀書台腳下。

有水從高處倒下來,很多,人被東碰西撞,有東西撞到頭上,有東西給了白展屁股一踢,很痛。他像一個老絲瓜,在水裏輕盈的翻著,浪著。

又見大海!

大海,水是藍藍的,像塊藍藍的綢子,那藍綢很好看,抖動著,很是細柔,他躺在綢子上睡覺,很平靜很幸福。

白秋去了教育局,他向局裏遞交了《辭職報告》。鄧卓筠問他理由。白秋說:“不需要理由。因為縣組織部、人事局等六部門聯合發文規定,中小學校長到了五十五歲,必須退下來。我明年就是五十五歲,我是自覺自願主動退下來的。我又不需要你們查檔案核實年齡,更不需要你們擔心我死皮白賴,還不需要你們個別談話做工作,我這樣做,既合規,又省事,沒有什麽不妥!”

鄧卓筠局長說:“不論你當不當,我這裏有個《關於中小學布局調整的意見》,你看一看,看有什麽不妥,中午陪教育督導室的人吃飯。今年我給他們找了一筆錢,單獨修建督導室辦公樓,他們喊我中午嘬一頓。”

白秋笑了。

笑什麽,鄧局長也不知道。

吃了飯,白秋騎著摩托回五溝鎮。出了縣城,他加快了速度。農忙季節已經到來。公路兩邊的田壩裏,有人在割小麥,有人在打油菜,有人放水犁田。坡地的麥子已經割的差不多了。公路上行人很少,汽車拖拉機也不多,空氣格外的好聞。有一股清香,那是成熟的麥子油菜、滿枝頭的梅子,成片成片的枇杷,快上口的李子等的混合香味。還有濃濃的黏黏的青香,那是田裏等待栽插的秧苗,漫山遍野的小草,高大的鬆樹柏樹,杜仲黃柏五味子,細辛柴胡前胡黨參泡參丹參,多喲,龍門山獨有的初夏味覺沙龍。

十幾個男人女人在田裏打跳,一摞摞的營養塊上的秧苗很是青春靚麗,等待著人們去把它們撮合到可以生育繁殖的大田裏。對麵一個人趕著水牛,水牛個子特別大,像東南亞叢林裏的大象,灰色的皮毛,粗壯的四腿,巨大的腳掌,慢步慢步往前走,一點也沒有農忙的樣子。牛角很長,彎彎的,左角上搭著主人有泥漿的衣褲,右角上掛著有機塑料大茶水杯,白秋知道,那衣褲,是那男人下田的工作服

,那茶水,是他的上班休息的勞保茶。牛非常溫順,像**得很好的兒子,路邊有嫩嫩的青草,它視而不見,目不斜視的走在男人前邊。

向組織上交了辭職報告,喝了幾口酒,鄧局長已經委婉告訴他,同意他的報告,而且,工作去向已經有了某種暗示,雖然他不願意去那裏,但心裏還是高興,因為她畢竟同意辭職了。心裏一高興,看什麽,都悅目,聽什麽,都順耳,想什麽,都爽心!

過了趙家埡,摩托的輪子左右搖擺起來。白秋用力把握,始終控製不穩,他感動奇怪。瞟了左右一眼,群山像舞動的綠綢,像爬行的綠色巨蟒,一起一伏。公路右邊的山岩上,不斷掉泥土,又有滾落的石頭和大墩大墩的山土垮下來,公路,有無數雙巨手在撕裂它,它被掰開,瞬間又合在一起,滾下來的石塊和幾株小柏樹,連泥帶土被裝進裂縫中,瞬息不見。

白秋傻了!

地震!

絕對是地震!

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大地震!

地下有聲音在咆哮,遠處的農舍在冒煙,煙柱很高,有黃色的褐色的,有幾處是黑色的濃煙。山在垮塌,巨石大石石塊往下滾,大樹小樹小草闊葉植物地表其它生物都在驚慌失措:為什麽突然間被誰殘暴的莫名其妙的摔打?是誰不遵循以臨為友和睦相處的生存法則恣意欺侮我們呢?

他哪敢繼續前行,像從高空跳下腳剛著地的避險飛行員,驚慌失措的掃視前後左右。

累了,累了,地下的怪物慢慢地累了。山不再抖,地不再搖,地下怪聲音若有若無,隻是山上還有泥石不斷滾下來。他發動了摩托,在石塊間,在泥土堆,在樹叢中,在大大小小的植物身上翻過,或者蛇形繞過,或緊蹬雙腿艱難的推過,心急火燎往五溝鎮趕。

他慶幸早上出門騎上老摩托,那東西很受用,十年多了還那麽聽話,沒有多少故障,不然今天不可能第一時間趕到窯坪。他用餘光掃了一眼學校,房子還安好,垮了些房脊的,那是教師宿舍。

白秋把摩托往牆邊一推,衝進學校。黑壓壓的操場上,規規矩矩站著學生和老師,袁盟盟站在台子上,那狗東西一隻腳穿著白色的襪子,沒有鞋,一隻腳襪子鞋子都沒有。

人們看見了白秋,白秋看見人們。

“白校長回來了。”

回來了。”

“怎麽樣?”

“學生全部到齊,沒有傷亡!”

是袁盟盟的聲音。

“準確嗎?”

“準確。全校二千四百一十一人,到場二千四百零九人,兩人到涪陽參加全省科技小製作小發明比賽。”

白秋心一下子落了。

瞬間,他有點站不穩,想坐下,頭有些暈,天旋地轉的頭暈,一陣急促的心悸,胸口裏似乎有東西要迸射出來。

他踉蹌了起來,好在很快有了定力。

白秋用手使勁抓捏腦袋,怎麽了,剛才在趙家埡都沒有這種感覺,這是為什麽?

他不知道。他絕對不知道,此時此刻,他的親人,他的敬若神明的老父親,在讀書台旁,在強大的死神麵前屈服了,溫溫順順的到了另一個天地。

“再一次清點學生人數。”白秋抖了抖腦袋。

袁盟盟一一檢查各年級各班隊列。白秋到操場前後縱向走了一遍,又到兩側看了一遍,有兩個空白位置。

隻有兩個空位。

這是多年來形成的經驗:每個學生一入學,操場上都有唯一一個屬於他自己空間位置,人不在,位置就空著。

袁副校長說:“兩點半,學生全部到操場站好,時間正好用了九十秒。”

“老師、家屬有問題沒有?”

“老師沒有問題。四樓小馬老師的爸,任會老師的媽受了傷,現在醫院。開校時,你叫人把老師宿舍一樓裝有門禁係統的鐵大門拆了,當時很多人很是想不通,要是不拆,後果肯定嚴重。”

白秋說:“我也是正月初六,在家請張國強他們吃飯,鄧局長來我家,半天開不了門,才冒出這個想法——萬一有什麽緊急情況怎麽辦?”

白秋知道,應該有人挺直腰杆說話了,他往前挪了兩步,他無意間破壞了自己的公眾場合語言規則:眾人麵前的語言,必須要有提綱或腹稿:“同學們,我們剛經受了一場生與死的考驗!我們龍門山脈上的芸芸眾生,又是一場大災難,一場前所未有的大災難!在大災大難麵前,我們怎麽辦?”他在思索著下一句講什麽。

“雄起!”右邊第二列第二人大聲說。白秋一看,是學校少年足球隊隊長馬斌。

幾千學生很多人喊:“雄起!”

“雄起!”

可能是操場上所有人都在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