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秋並沒有要學生回答的意思,他應當是自問自答式語言組合。

“對!我們要雄起!”他整理了自己的思路,“一九三三年、一九七六年,我們龍門山我們鳳凰嶺我們五溝鎮的先輩們,在大地震麵前,有無聲無息於冥冥之中,有傷筋動骨於痛苦之中,他們流過太多的血太多的淚,他們也曾斥責上天的恣肆不公,他們也曾埋怨為什麽恰恰是我們生在龍門山這個災害頻發的地區?但是他們選擇了堅強,頑強的生存下來了。今天又是地震,一場前所未有的大地震,我要告訴你們,有學校,有我們老師,你們什麽都不要怕,什麽都不要擔心。現在肯定停電停水停氣,我們將麵臨許許多多的困難。但是,天大的困難,有老師們支撐著,我隻要求你們,一切行動聽指揮。現在,同學們原地自由休息。一旦手機有信號,立即通知你們的父母爺婆和其他家人,告訴他們,五溝中學安然無恙,你們自己毛發無損,免得你們家人擔心!-—全體教職工到台前開會!”

白秋詢問老師們知不知道家裏的受災情況,很多人說不清楚。李天孚說:“教師宿舍一、二、三樓沒問題,房蓋的青瓦屋麵垮塌,四樓外麵山牆垮了,那兩間宿舍預製板一端垮落,恰恰斜撐著,是落下的磚塊水泥塊砸傷了人。馬老師任老師寢室裏的病人受了傷。傷員,肯定隻有這些。教師老家裏有沒有問題現在無法知道。”

後勤趙主任說:“我看了一圈,學生住宿樓、食堂、綜合樓、廁所沒有裂縫,沒有變形。老教學樓房蓋牆體及女牆垮了一些,後牆有幾處大的裂紋,有幾毫米寬。”

白秋問:“今天晚上學生生活有解決的辦法沒有?”

後勤趙主任說:“現在停氣停電。燒開水蒸飯能夠想法。鍋爐是柴、煤兩用。但是沒有了天然氣,炒菜是問題。炒菜燉菜暫時想不出辦法。”

李天孚說:“廚房有大鐵鍋,可以馬上用磚砌灶,把廢舊桌子板凳和無用的木料當燒柴燉菜炒菜。”

白秋說:“食堂這幾天要辛苦一下,老師們肯定沒時間做飯,把全體教師和家屬的飯菜一起準備。趙主任去落實今晚的師生晚餐。大地震是突發事件,我們要沉著冷靜,考慮全麵,把學生老師的生命放在第一位。從這個時候開始,所有教職員工二十四小時堅守崗位,全力保障學生生命安全和生活。今晚學生睡覺怎麽解決?這個問題大家再想想辦法。”

老師們七嘴八舌,有的說,在寢室裏睡,老師在一樓值班。有的說在操場上堅守一晚上,有的說如果家長來接,就讓學生回家。白秋甚是頭痛,拿不定主意。他知道肩上的責任,稍有不慎,就會釀成大錯,那就是生命的摧殘或消失,他的決策,無論如何不能有半點閃失!

他說:“老師們在校內照管學生,這個問題等一陣再議。我、袁副校長、李主席到學校各個地方看一看,再到醫院看看受傷的兩位老人家,打聽打聽情況再做結論。”

學生們滿懷期待的看著他們的老師。

白秋他們三人查遍學校每一個角落,對災情已經基本有底。他想:在公路上看到的聽到的遠比學校裏的情況嚴重得多。他慶幸,十幾年前加固了教學樓,加固成本是建修造價的一點四倍,曾在縣內內外引起了不少的非議。時間是曆史的標尺,他可以丈量出故事的正誤。修建男女學生寢室、學生食堂、綜合樓,他堅持提高防震抗震級別,有人說他是要來的票子不知金貴,省民宗委那個藏哥哥多少有點不樂意,是白秋用三三年大地震,七六年平武大地震的前車之鑒說服了他。最近才聽說按建設部九八建設標準,提高一個防震級別,要增加建築費用百分之四十左右,可那時,隻是分項目預算,把增加的建築材料成本直接計入總造價就了事。

白秋寬心多了。

來到大街上,政府辦公室李主任正在貼東西。白秋一行三人上前一看,是五溝鎮黨委、五溝鎮人民政府公告。公告寫在五月十日的《人民日報》上,字寫得很不好,像是慌慌忙忙心神不安中草就的。公告說,今天下午二時二十八分,阿壩州汶川縣境內發生7•8級強烈地震,平縣、五溝鎮地震破壞嚴重。鎮黨委政府要求廣大幹部群眾沉著冷靜,保護好人民群眾生命財產安全,防止壞人在災難麵前進行犯罪活動。相信黨中央相信各級政府能夠領導大家一起渡過難關。

李天孚說:汶川離我們這裏兩百多裏,對我們這裏影響咋就這麽大?

大街上房屋倒塌的不少。有人慌慌張張朝醫院方向跑,說那裏地勢高,說鎮上的主要領導走山路趕往牌坊溝,說牌坊溝出了大事。有人說是豬販子袁大頭騎摩托回來告訴鎮領導的,袁大頭把家裏的錢箱子和人都弄到醫院背後的山上去了。

白秋無法強烈關注和留意,醫院裏人多,醫護人員一個個緊緊張張,有的人臉上變了色,有的手在打抖,好一陣才找到馬老師任老師,他們說問題不大,老人受了些驚嚇,包紮了傷口弄些吃藥可以離開。

出了醫院,白秋仿佛記起自己是牌坊溝人,那裏有他的老爸,還有自己的老屋。他拿出手機打電話,老爸的電話始終打不通,他又打他五爸的電話,還是打不通,他想叫武東坡到牌坊溝看看情況,也是打不通。

路過日雜店,日雜店房子沒有垮,大門沒有關,隔壁農資店大門也沒有關,白秋茅塞頓開,他叫李

天孚袁盟盟二人,將窯坪場的各個店鋪各型塑料薄膜和彩條布全部買回來。

靠小昌橋的下場口一帶的人,有的抱著被子,有的提著箱子公文包旅行袋,肩上搭著衣褲,趙麻子碰著白秋:“校長,你還不知道?出大事了。牌坊溝水庫垮了,聽說一溝的人活著的不多!鎮上村上領導催我們下場口的人員全部撤離。”白秋嚇出一身冷汗,他繼續撥父親的電話武東坡的電話白老五的電話,還是不通。再一細看自家的手機,根本沒有信號!

白秋六神無主,鬼使神差回到醫院住院部二樓探看,那地方地勢最高,打開窗,他遠望牌坊溝,泥水像錢塘江大海潮,排成一個長長的“一”字,呼嘯著,怒吼著,鋪天蓋地,摧枯拉朽,一掃萬物正從溝裏撲來。收割了的油菜小麥被一壟壟卷起,裹挾著,後麵的枯枝敗葉推搡著,直撲窯坪場!白秋不容多想,飛奔下樓直撲學校,他迅速估量著,學校雖然在小昌橋上遊,地勢也高,但是回水漫進了學校怎麽辦?

一個多鍾頭前沒有震垮的窯坪場下場口一帶,頃刻之間,土牆房倒了,木結構房子跑了,在田壩裏砌了堡坎修建的磚混機構樓房一下子倒向水裏砸起巨大的浪花,浪花裏有黃白色的油菜和綠色的秧苗。

恐怖,前麵的恐怖沒有消散,接踵而來的恐怖再一次籠罩窯坪場。

白秋回到學校粗略一看,男女生宿舍一樓與河麵之間,大約有十幾米的垂直高度,這裏河麵開闊,他放心了,水,無論如何上不了學校操場。

他心裏很痛。這種痛,在他剛回到學校要講話的時候發生過,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李天孚袁盟盟回來了。牌坊溝下來大水的事,不敢對白秋說,但他們從白秋變了色的抽搐著的臉上,讀懂了校長:白校長知道了,而且正在刻骨銘心。

塑料薄膜和彩條布陸陸續續運到學校。袁盟盟安排人在操場上鋪開塑料薄膜。白秋很笨拙,舉手投足像是中風病人,顫顫巍巍,他很想知道他老爸目前的狀況,但是,他無法知道。

他一點都不知道,他的老父親,正躺在讀書台那塊平地的盡頭。牌坊溝水庫裏的水,被老鷹嘴砸出,噴得很高很高,射得很遠很遠。他自己帶領全村人奮戰了幾個月,曹書記袁主任他們指揮五溝人民公社青壯年辛辛苦苦起早摸黑又忙活了五十天,全村人再忙活了兩三年節衣縮食搞了溝渠涵管等配套工程的牌坊溝水庫裏的水,把他自己羸弱之軀衝到那裏,泥漿來了,枯枝碎葉來了,在那低窪處形成了個水氹,它們把他掩藏著,不要他呼吸,不要他抬頭看藍藍的天和綠綠的鳳凰嶺,讓他在那裏永遠的歇息。他安靜的爬著,素麵朝下,俯視著永遠看不清摸不透的大地。

白秋知道,一校之長在災難來臨,幾千學生茫然無助時,你是學生們的脊梁,是他們的主心骨,你是他們的旗幟,你要用男人的擔當和智慧,把涉世未深的心靈引向沉著和堅定。

說不清是什麽力量,牽引著白秋,他迅速回到旗台上講話的位置。

他怎麽能打通白老五的手機呢?白老五瘋了,像醉酒者那樣的聲嘶力竭,在摩托上來回吼著牌坊溝的男人女人大人小孩,當白老五第二趟到白家大祠堂時,他突然想起祠堂內有他的老母親,她耳朵不好使,可能還不知道,他鑽進祠堂查找老母親,可是他沒有找到。

他出了祠堂朝門,敲了三下鑼,大喊:“黨員,各社幹部,逐戶檢查男女老少是否全部上山,不能有一人落下!”

“黨員,各社幹部,逐戶檢查男女老少是否全部上山,不能有一人落下!”

……

聲音消失了。

衝天的水流,不!水幕,也不!水牆,也不是,是鋪天蓋地的牌坊溝水庫的庫水壓下來,直直地撲向他們,撞向他們,各種各樣的枝枝葉葉裹著他們,力量懸殊太大,為牌坊溝人鳴鑼呐喊救人於萬劫不複的一老一少,去了不知名的地方。幾天,幾個月,幾年來人們都沒有尋找到他們的蹤影。震後,牌坊溝村他兩人,當然也還有另外三人,永遠載入失蹤人員名冊!

白秋不知道就不知道,他隻是覺得他自己在這場突如其來的大災大難麵前,可能已經付出了沉重的代價,而且是至親至愛的生命。

水漲了很高。幾千年沒有大水洗滌的窯坪場下場口,被牌坊溝水庫渾濁的泥水洗滌了,洗劫得很幹淨,七八戶場鎮居民的東西**然無存。大水沒有偏頗,凡是它到達的地方,一律公平公正:高等動物的人類,關在欄裏圈裏的偶蹄類動物豬牛羊等,不能高瞻遠矚的雞鴨鵝,田裏枯黃油菜和小麥,剛剛出生不久的小秧苗等等,都一視同仁,全部到了平昌江裏。

水沒有進學校操場,離操場邊還有七八米高。

白秋沒有忘記七六年鬆潘平武地震的狡猾——餘震。它會趁人們的傷痛尚未平複之前或者說在你傷口還在流血時候再給你可怕的第二拳第三拳,肯定是會來的,什麽時候來,誰也說不清楚!他向老師們通報了自己的想法:大震過後必有餘震!為確保師生生命安全,晚上隻能在操場上過夜!他要袁盟盟挑選了十幾個年輕男老師,把男女學生宿舍一樓二樓的被子甩下來,三樓四樓太高,逃生難度大,就不去了。今天晚上,學生隻能兩人盒蓋一床被子,所有老師,在操場四周,等距離圍著操場,守護學生。

傍晚,大街上,有成隊的車輛。平縣武警中隊開進了五溝搶險,半夜裏又來了很多部隊,街上的人說,有好多人。

入夜,操場裏很安靜,幾千個學生好像是關進了籠子裏的小貓狗,被嚴嚴實實的包圍著,偶爾有呼嚕聲傳出,也時有夢囈聲。

白秋不敢入睡,白秋忐忐忑忑,白秋有鑽心的疼痛。父親揮之不去的的高個子,白淨的臉,滿頭銀絲,金黃色老光眼鏡,淡藍色襯衫,淺灰色褲子,金絲絨布鞋,總在眼前晃動。

他就這樣在操場上走,一直走到食堂的工人去生火做早飯,才在一個學生旁拉了隻被子角蓋著,迷糊著。——有什麽辦法呢?回牌坊溝的路絕對走不通,全校教職工百人有餘,學生兩千多,誰家沒有牽腸掛肚的事?

從十二日下午地震發生後十幾分鍾開始,不斷有學生家長、親友前來看望。白秋、袁盟盟、李天孚輪流在學校門衛室做解釋,學生家長既不願意看到學生有事又不相信幾千人的五溝中學沒有學生傷亡。白秋叫人備好紙筆墨硯,寫了通告,明白告知:全校師生絕對安全,地震中絕對零傷亡,望社會各界、學生家長絕對放心切勿進校探視雲雲,然後蓋上了學校公章和校長印鑒。許多家長將信將疑在大門前踟躕徘徊,他們從大門往裏看,黑壓壓大半個操場的學生安然入睡,教職工圍坐四周,他們有的坦坦然然,有的臉上疑雲不散,走了。

天亮了,金楠回來了,見到白秋,哭成了淚人,她說:“橋樓溝有人到街上,說媽沒有問題,就是副房垮了,砸死了幾隻雞。爸,我們的爸,肯定出了事。”她說,她前幾天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的大牙落完了,解夢的書說,必定有老人蒙難!

白秋哭了,夫妻兩個在門衛室旁抽搐著。

白秋擦幹淚,對金楠說:“學校學生、老師家裏有人傷亡的肯定不在少數。我聯係東坡,叫他想方設法到牌坊溝弄個明白。你回學校,聽學校統一安排。”

同學們起床整理被子,馬上到了出操時間。白秋召集學校所有領導開會,通報自己想法:一、提前放周假,十四號下午學生到校,晚自習正常上課,上課教室暫定為:學生食堂一樓二樓各一個年級,綜合樓的微機室、會議室一個年級,以年級為單位上大課。無論有多大的災難,學生的學業不能耽誤!二、家裏有重大傷亡和生活困難的學生,在校期間學校提供全方位幫助,包括免費提供一日三餐和一定的零用錢。三、學生到校後,如無意外,學生回寢室睡覺,各樓層安排老師輪流值守,以防餘震和其它意外。”大家無反對意見,李天孚說,對傷亡特別嚴重和房屋全部垮塌的教師,是否給幾天假,處理家庭困難。白秋說完全可以。

早餐後,全體學生在操場集合,他要講話。白秋暗暗告誡自己,一定要堅強,一定不能有絲毫的絕望和消沉。你的勇氣,你的堅定,你的憂傷和你的悲憫,都會在師生中蔓延。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

“同學們。我們剛剛經曆了一場血與火的自然災害的大洗禮。我們現在無法準確判斷災難帶給我們到底有多大的悲傷。但我們知道,昨天晚上,國家總理在都江堰的彩條布棚裏打著應急燈召開中央抗震救災會議,人民子弟兵已經開赴災區開赴五溝,大災大難麵前,黨、政府、解放軍和全國人民盡最大的努力,和我們肩並肩,手挽手與災難搏擊。考慮到地震後我們的家人睜大眼睛急切關注我們,我們每一個同學也十分急切知曉家人平安與否。學校決定:一、學校提前放周假,十四號下午到校,十四號準時上晚自習。二、教職工迅速了解家裏受災情況,受災特別嚴重的準許用三天時間處理家庭受災善後。三、學校是我們五溝中學二千四百一十一名學生,一百零三名教職工共同的家,災難麵前,解決同學們老師們的困難,學校責無旁貸。同學們回校後要迅速向班主任匯報家裏受災情況,沒有生活費的,學校給你解決,沒有換洗衣物的,學校給你想辦法,沒有零用錢的,到學校後勤趙主任辦手續領取。我還要告訴大家的是,回到家,無論發生了什麽,同學們一定要學會堅強。因為,在災難麵前,堅強,是戰勝他它任何困難的唯一利器。我們不排除有同學失去親人,有同學失去可以棲息的家園,有同學的親人還在血泊中或是在生死線上掙紮,你頑強的生活,在災難麵前昂首挺胸,才是你的所有親人的熱切期盼!災難過後,各種困難接踵而至,我要說,五溝中學是你們的家,五溝中學所有老師和同學都是你們的親人!學校將用這兩天時間,做好災後複課的全部準備工作,一句話,學校和大家攜手同行,共度難關!”

袁副校長講了歸家途中的安全注意事項,特意把牌坊溝村籍學生留下,要他們在道路通暢後才能離校。

八點過,白秋又一次撥了武東坡手機,通了!白秋把意思說了,武東坡說:“哥,你不要說什麽,我和魯小華已經在牌坊溝,家裏的事,有我武東坡。”

可能是比鄰平壩地區,五溝海拔較高的原因,各種通信恢複得快,隻是信號不太好。

因為五溝中學在山區,料想地震破壞應當很大,政府、人大、政協、教育、民族宗教、國土都在過問,白秋應接不暇。

龍門山人曰:

奔波輾轉隻等閑,閑來無事心不寬。

家風敦厚德澤遠,老少英名在人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