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武東坡叫魯小華撿了**的瓦礫,揭開**水淋淋的被子席子草墊,把爸平放在床籬笆上麵。他脫掉爸衣物,到環堂屋白爺爺的牌位下找到香,可是打火機已經丟了,屋裏找不到火柴或者火機,隻好作罷。廚房裏有接引山泉水的塑料管,扒開水管木塞,武東坡要用山泉水給他爸洗澡。他說,爸,將就將就,本來應該燒點熱水,給你一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可惜沒有火柴、打火機。
魯小華說:“我聽說死了的人是不能見生水的。”
武東坡說:“爸一生愛幹淨,特殊情況,特事特辦!去把爸的牙刷拿來。”
先給他爸洗頭,洗臉,用牙刷刷掉每一個牙縫、舌下、鼻孔裏的泥沙,用牙刷蘸水清洗耳根耳郭耳蝸,他依次清洗他爸身體的每一處,頸脖、腋下、肚臍等地方,他必須用牙刷、毛巾反複擦洗。魯小華有些瑟縮,武東坡柔柔的說,“這是我爸,你男人的老子,也是你的老子。你怕啥?”他要小華上前一點,燈光再近一些,要不斷轉換燈光方向,魯小華強忍著淚,一臉的莊重嚴肅,看著男人做這做那。
夜之漫漫,夜幕沉沉。山泉在唱歌,像小夜曲,像江南絲竹,清清透透,悠悠的在夜幕中流淌。
山泉在跳舞,在白展的發梢,在麵頰,在前胸,在後背,在雙腿,如桑蠶絲般輕柔的穿越、流轉。
武東坡把他爸翻了幾次身,腰酸背痛,一陣凶似一陣,叫魯小華拿些酒來,魯小華在廚房裏找了好一陣,沒找著,東坡說,看看我們原來的新房,前幾天金兒結婚,喜酒五糧春肯定有剩。酒來了,魯小華說,沒喝完的酒瓶散放在地上,全砸爛了,隻有這個瓶子,滾到了床下,忍著點喝,隻有這一點。武東坡狠狠地喝了幾口,伸伸腰,冒了些酒氣,人,清爽了許多,再抬頭喝酒時,餘震又不期而至,武東坡拉著魯小華出了後院,坐了一陣,東坡說,記起
來了,爸屋裏大立櫃上尿素肥口袋裏,有五爸給他的半口袋花生,拿來下酒。
有了下酒菜,東坡高興起來,就著花生,慢慢喝著。他要魯小華吃點花生喝點酒,魯小華微微擺了擺手。
他找到他婆婆用過的剪刀,剪掉爸的頭發。爸有個電動剃須刀,不怕水,很好用,是武幼鵬從英國帶回來的,他用電動剃胡刀絞盡發腳,絞盡胡須,把發須收撿起來,裝進塑料袋,又用凸麵一點一點的把爸的頭推得光光亮亮。
武東坡知道他爸所有東西的存放之處。還好,衣櫃裏衣物尚存,而且沒有髒濕。鎖著的樟木衣櫃裏,武東坡找到了一套中山裝,銀灰色的,疊放得整整齊齊,那是六六年,爸和婆婆到綿竹看望小舅爺時舅爺送的。一同送給他爸的還有一頂褐色的鴨舌帽,一雙黑亮黑亮的皮鞋,一支英雄金筆。以前,他爸每年六月六都要把衣物拿出來晾曬,卻從來沒有穿戴使用過。武東坡說:這一套衣服做外套,把最好的衣褲都要給爸穿上。
魯小華小聲說:“隻能這樣了,將就一點吧,白爸!”
武東坡說:“喊‘爸。’現在喊爸他不反對了。”
魯小華“嗯”了一聲。
穿好**襯褲、保暖褲、毛線褲、外褲,他發現他爸皮帶太舊,立即把自己的鱷魚皮帶洗幹淨,擦盡水,給白爸紮好。
咽氣時間已久,要他爸筋骨活動一下有點吃力,他哭著:“爸,沒有辦法,忍著點吧。”
想了很多辦法,用了不少的勁,終於給他爸穿上了小圓領秋衣,襯衣、保暖衣、毛線衣、薄薄的休閑裝,再套上銀灰色中山裝。
按照農村規矩,他給爸穿了六件上衣,四條褲子,一雙白襪,一雙皮鞋,當然,**是不能算數的。
沒有枕頭,魯小華說:“白爸一生愛書,到書櫃拿幾本書做枕頭。到了那邊,沒啥事泡杯鐵觀音,
看看書,日子才過得有滋有味。”
武東坡知道他爸好書的藏書之處,拉出書桌的抽屜,抽屜下的海底裏,拿出一個絲絨套盒子,魯小華一看,是朱熹的《論語集注》,康熙年間刊印本,大驚,“不行!這部書太有價值了。”
武東坡奪過書,“我爸一生斯斯文文,愛讀書寫字,人都走了,看本書有什麽?”
魯小華沒有再說什麽,武東坡搬來幾根長凳,放在棺材旁。兩人想了很多辦法,把棺木蓋放在凳上,武東坡抱著爸上身,魯小華順著腿腳,把他爸抱進棺材,把《論語集注》枕在頭下,把金筆別在中山裝的上衣袋裏,又從書櫃裏拿來眼鏡,給他爸端端正正戴上。武東坡聽他爸說,這眼鏡很值錢,以前的白爸一直舍不得戴它。
武東坡端端站在棺尾,細細注視他曾經的爸,這個早該喊“爸爸”的老人:你一生的倔強牛脾氣,不肯要我改口。你養我,給我吃,給我穿,送我讀書,給我結婆娘,就是不讓我盡一點點責任,看你,你為啥子跑到坡上去了呢?那地方多淒涼,多肮髒,看你落氣時滿身的髒物,多不好看。你應當像所有的德高望重的老人那樣,坐在椅子上,或者睡在**,無病而終,那多幸福!你牛嘛,你今天咋不牛脾氣呢,你強嘛,我總給你洗了一回澡,服侍了你一回,盡了一回責任!
也好!我把你打扮的還不很難看,白淨的臉,戴上眼鏡像個讀書人。鼻子有點高,人中位置很寬厚,聽算命先生說,這是長命人的相。嘴唇也不肥厚,不像我,厚唇大臉蒜頭鼻,別人看一眼就知道是個賣氣力的命。你頸脖非常光滑,沒有半點臃腫,也沒有老年斑和疣子。手,腿,特別細長,雙手規規矩矩放在兩腿旁,特別穩重。還有,褐色的鴨舌帽,銀灰色中山裝,衣帶裏的金筆,白色的襪,亮亮的黑皮鞋,看起來極像老道的書生。
武東坡為他爸感到自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