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祠堂,武東坡說,他到橋樓溝去一趟,告訴鄧孃孃:爸已經走了。你們就不到橋樓溝了,你們去又要多流多少眼淚,你們在家裏陪爸。
白秋沒有反對。
鄧素芳聽了武東坡的的述說,她抽泣著,捶胸頓足,嘴裏始終是那麽一句話:“我咋個要回橋樓溝呢?我咋個要回橋樓溝呢?”
又過好一陣,她到堂屋拿了香蠟紙錢,插在朝西的方向,跪著點燃香蠟紙錢,一字一句說:“大哥,大哥哥,我的親哥哥,你怎麽能撇下我就走了呢?前幾天你還說,你隻比我大一點點,要等到把重孫養大,才慢慢走,你怎麽就走了呢?我從牌坊溝回來,你送我,你說你連續三天夢見海和海水,我說你有大喜事,哪知道,你走了,你死在沙氹裏了。你做夢,是不是閻王爺在通知你?我早曉得是這樣,我就不該回橋樓溝,我該陪你,陪你吃飯,陪你走路,陪你擺龍門陣,還是像白金結婚那幾天那樣,你我各睡各的屋,我在隔壁聽你說夢話,聽你出長氣打呼嚕,聽你到廚房裏偷嘴,我都高興。我說我必須要回橋樓溝,你為啥子不和我一路到橋樓溝住幾天?你來了,我在橋樓溝陪你過地震,要斷手斷腿,我跟你在一起,要被地震壓死砸死你我在一堆。你就不會死在沙氹裏,就是衝到沙氹裏,你我在一起,人挨著人,身子靠著身子,也要熱和些!鬼撞了我,我要回橋樓溝。鬼撞了你,你不肯到橋樓溝。我欠你的了,大哥哥。”
“閻王爺啦,你為啥子讓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死在山坡上,死在沙氹裏呢?就是你們開會決定了要他的命,為什麽不讓他睡在**走呢?閻王爺呀,你就是不長眼,你應該讓白展白大鵬那老頭子害點病受點傷,比如傷腿斷骨,比如癱瘓、腦溢血那些病,躺到**,讓我有機會給他端水遞飯,喂湯喂藥呀。白大哥,白哥哥,你一輩子規規矩矩,心胸幹淨,值得人想念,值得人照護,值得女人家服侍。閻王爺,你不公平,你不分好壞,你冤屈了白展白大鵬,你不該懲罰我的白哥哥!……”
那年他男人,也就是白秋的嶽父金
光陽死了,她無淚無悲,四平八穩的安排內親外戚歇坐喝茶吃飯睡覺,指揮幫工安排屋內屋外大小活路。女人就是女人,女人是世界上最多情的人!女人就是把感情藏在心裏,世人麵前故做弱者的強人!
哭了好一陣,鄧素芳說:“東坡,你是白大哥的乖乖兒。生,你把大哥當父親供奉,死,你是大哥的一個大孝子。今天你要把我說的話,一五一十的給你白爸說明白。我走不動了,我不到牌坊溝了!”
武東坡說:“坐我的車,我送你回來。”
“我去幹什麽呢?人都死了,死人也不能站起來和你說說話,不能陪你走路或者和你做點什麽。我不去了!我怕看到他!”
鄧素芳抖抖身上的泥灰:“我給你煮點吃的。”
武東坡想解釋。鄧素芳說:“昨天晚上到今天你吃啥喝啥?忙了一天一夜,我去煮幾個蛋,吃點,今晚上又要熬夜!”
武東坡知道鄧孃的性格,不好再推辭。
武東坡回了牌坊溝。他給他爸點了香,喊攏了哥嫂和小華,燒了紙錢,斟了三杯酒,閉著雙眼:“爸,我去見鄧孃孃了。鄧孃孃要我給你帶話,後麵的話是我代鄧孃對你說:鄧孃說,你是我的哥,是我心裏的親哥哥。你說你要到上海,上海很好耍,三天都做夢,夢見到了上海。你上海都還沒有去,你為啥子要走呢?我隻有住橋樓溝的命,我該回橋樓溝,你就該和我一路到橋樓溝住,就是在橋樓溝和你各睡各的鋪,各走各的路,啥子事都不做,隻要能陪我擺幾句龍門陣,在一個鍋裏吃飯,心裏就舒服。你也太牛脾氣,為啥子不大大方方和我到橋樓溝住呢?你怕‘等愛溝’名字不好聽?怕風言風語?怕啥子?你幾十年沒有老婆,我幾十年沒有老公,你我在一起,天經地義!話又說回來,那天我還是該在牌坊溝過地震,要砸死壓死打傷碰傷都該在一堆。我給你算過命,你該在**沒有病沒有痛就走了。你為啥子不聽命運安排跑到山上去死?你要回答我,我的大哥哥,親哥哥!”
武東坡完全進入了狀態,流著淚,半天
不起來,魯小華把他拉起來,他睜開眼,看著棺材發呆。
白秋金楠站在棺材旁,金楠說:“媽真的是這樣說的?”
武東坡無語,隻是低著頭。
金楠說:“東坡,媽真的是這樣說的?”
等了一陣,武東坡如夢初醒:“就是。”
白秋若有所失:“想不到,老爸這一輩子想到上海去耍,一點小小的要求都沒有滿足。老爸活著的時候。我們許多時間借口工作忙,應酬多,該做的事都沒有做,現在人走了,知道了又遲了。”
金楠更是流淚不止:爸不願意在牌坊溝和老媽住在一起,到街上住武東坡的房子呢,又是地下的武叔叔不同意。我們為啥子沒有轉過彎,讓老爸到橋樓溝和老媽住一起?想到老媽把對公公的一往深情埋在心底二十幾年,想到一個女兒,一個兒媳是如此的粗枝大葉,又流了很多淚。
晚上,兩對半老不老的兩口就坐在他們的父親的身旁,棺材前的小方桌上一對紅色的蠟燭飄著火焰,無數根紅色香就是無數顆小星星,或明或暗,一眨一眨的。四個人誰都沒有多說話。
半夜,武東坡說:“哥,不要太悲傷,我們喝點酒。”
白秋沒有言語。
武東坡拿出他的本行,到廚房裏弄了兩樣菜,和白秋喝著酒。
喝著酒,白秋又想起東邊小天井裏被壓在山石下麵的幾個人。白秋聽說,那個一輩子愛酒如命的白老五娘,白秋的幺婆,也在巨石下麵。白秋算算年庚,他幺婆是辛亥年生,今年戊子年應當九十七歲!因為一溝的人都清楚,她幾十年愛嘮嘮叨叨一句話:婆娘辛亥男壬子,不害男人就害兒子。我三十歲就把男人害死了,兒子就發達了當了官。
死了也好,要是她知道,她的兒子把全溝的男女老少吼到山上去,她兒子魂遊何處骨埋何方都不清楚,不知道她又要傷心到何種程度!
龍門山人曰:
生來就是女兒精,愛到深處靈出魂。
人生如夢身是客,哪管毀譽和晦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