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雪蓮
回到樓蘭城時正是夜晚,城內的百姓們徹夜不眠,揮舞著火把迎接他們英雄而偉大的王,燃起的火光照亮了大漠,這座城池一片通紅,仿佛將要破土而出的太陽。
大批的士兵在回到國境以後就紛紛離開王的領導,回到以前的駐地,真正回到國都的,隻有區區五千人,他們聆聽著歡呼,接受著讚美,為了自己,也為了那些死去的戰友。
龍焰沒有回王宮,而是跟著水修明進了城內的軍營。
燈火通明,一個白玉瓷壇被放在屋子正中央的桌子上,反射出耀眼的白光,壇子裏麵,密密麻麻地放著一顆顆眼珠大小的藍色珠子,妖異的藍色配上奪目的慘白,讓人頓生寒意。
龍焰輕輕推開門,望著那白玉瓷壇,仿佛望著冰清玉潔的佳人,眼睛再也舍不得移開,反手將門關上,一步步踱向屋子中央。
緩慢的步伐中透出絲許興奮,停在桌子前,龍焰的手中已經多了一柄玉杵,隨即將玉杵伸進壇子裏一陣亂搗。藍色珠子紛紛破裂開來,流出一些藍色的汁液,漸漸覆蓋住了壇子的底部。龍焰又搗了幾下,將玉杵輕輕拿開,摸出一柄做工精致的匕首來,丟進壇子裏,見匕首被那藍色汁液淹沒才放心地將瓷壇封住,放進一個匣子裏,匣子寒氣繚繞,想必是放了冰塊在裏麵,鎮住即將到來的暑氣。
外麵突然有人走近,然後就傳來的敲門聲。
“誰?!”龍焰驚道。
“是我,舞女雪蓮。”
龍焰這才想起來,在峽穀捉住白南臻以後對這女子就沒有再關心了,忙開門,問道:“這麽晚了,你有事嗎?”
雪蓮一見龍焰,欠身一行禮道:“水修明將軍說軍中多是男人,有太多不便,說軍中為大王準備的屋子寬敞,讓我到這裏來,他還給我一張字條,寫的東西我一個也不認識,但是他說大王看了之後一定會同意讓我在這裏住下的。”
龍焰結果一看,心中頓時明了。
水修明所寫的是中原漢字,龍焰與水修明出身貴族自然曾經習得,能夠認識一些,但是雪蓮出身卑微,所以不識得水修明所寫為何。
龍焰接過雪蓮手中字條,隻見‘先納妃,再立後’六個大字,不由得一窘,心中暗罵水修明多事,臉上卻不能露出絲毫感情來,隻把雪蓮帶進屋內。
雪蓮進了屋內,便呆坐在一旁。龍焰則是正眼也不敢看雪蓮一眼,兩人都沉默著,忍受著漫長的尷尬。
許久,龍焰沉吟了一聲,問道:“不知道雪蓮你是哪裏的人?”
雪蓮一低頭,道:“回稟大王,我原本便是樓蘭人。”
龍焰奇道:“樓蘭人?那為什麽會在大宛做舞姬呢?”
雪蓮眼圈一紅,哽咽了好久,才慢慢道:“當初我們一家人遊牧搬遷的時候,遇上盜匪,父母兄弟都遭屠戮,我是被他們賣到大宛,才做了舞姬,過那種屈人膝下的日子。”
龍焰忙抽出一塊絲帕,遞給雪蓮,道:“那些日子都已經過去了,現在你已經回來了,以後就跟我住在王宮裏,不用再受一點苦了。”
雪蓮早已經哭出聲來,撲倒在龍焰懷裏。龍焰根本沒有遇到過這種事情,唯一跟他最親密的便隻有東鄉了,現在雪蓮這個樣子,他也隻能任由她了。
呼吸著雪蓮身上的清香,感受著她的體溫,龍焰不禁有些心神不定,就在他要把持不住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東鄉,想起了帶雪蓮回來的最終目的,終於輕輕將雪蓮推開,道:“天色不早了,你還是休息吧。”
雪蓮不禁愣住了,她不知道為何龍焰會突然拒絕自己,她明明從他的眼神裏看到了溫情與眷戀,不由得問:“為什麽?”
龍焰沒有回答,漸漸加快了腳步,隱匿在一片黑暗之中。
月亮又爬的很高,缺開一道口子,不知道是誰狠心下的手劃下的一刀。月亮的傷口並沒有失去光華,而是流瀉出淡淡的光暈揮灑在大漠之上,將傷心傳染給大地,一點一點侵蝕著它的心房。
大塊黃色的雲塊被落日吸引飄向西方,為了不被落日吞噬,它們相互撕扯,碎成了一塊一塊細小的雲朵,整齊地鋪在天幕上,像極了王宮內鋪著的地磚,卻沒有一絲生機。
龍焰忙完了積壓的一些事務,獨自一人走在宮牆內愜意地享受傍晚的風,卻不防被一柄劍頂在腰間,心中不由得一驚,整個人愣在那裏動也不敢動。
一陣風從身後吹來,將一絲熟悉的香氣帶進龍焰的鼻子。龍焰頓時明白,將手慢慢伸到背後,抓住那頂在腰間的“劍”,不出所料,抓到了一雙手,龍焰大笑一聲,猛地轉身,抱住了東鄉。
東鄉伸手在龍焰胸膛之上捶了幾下,問:“回來這麽幾天都不見你來找我,是不是早把我忘了?”
龍焰笑道:“隻是沒想到你的箭傷好的這麽快,所以沒敢去打擾你。”
東鄉掙脫龍焰的懷抱,問道:“那你說的話算不算數呢?”
龍焰拍拍額頭,一臉不解地問道:“我說過什麽話的嗎?我怎麽不記得了?”
東鄉俏臉一翻,一腳踢在龍焰腿彎上,那裏正有一處還未痊愈的傷,痛的彎下了身子。
龍焰急忙道:“想起來了,真的想起來了。隻是……”
“隻是什麽?”
“隻是,我還不急著娶,你就這麽忙著嫁啊?”
東鄉杏眼一瞪,馬上又要踢來,龍焰猛地向前一探身子,一隻手托住東鄉的背,另一隻手勾住她的腿,將她抱了起來。
龍焰抱著東鄉走在宮牆下,悠悠道:“也許到時候我便不是樓蘭的王,你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的妻子,我們躬耕大漠,泛舟羅布泊,你,願意嗎?”
東鄉沒有說話,隻是將頭靠在龍焰肩膀上,讓龍焰清楚地感覺到她在點頭。
天色暗下來,樓蘭城被混進一片黑暗中,慢慢發酵,慢慢醞釀,寧靜卻湧動不安,不知道再見天日的時候,會從這片昏暗中生出什麽不平凡的波動。
華燈初上,燈火在風中搖曳,將殿內物件的影子拉長搖擺。暗影翻動,形如鬼魅,攪得大殿內寒氣衝天。
龍焰坐於案前,半邊身子隱藏在黑暗中,另外半邊則暴露在燭火之下,兩隻眼緊盯著殿門,燈火在瞳仁裏閃出一點光亮,深邃的望不見底,臉上則滿是剛毅,但是卻不掩其中的陰沉。
宮門“吱呀”一聲打開,吹進一陣黑色的風,龍焰則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慢慢站起了身。
龍風的白頭發不僅僅直停留在發梢,而是躥至半邊頭發,上麵的已不這麽烏黑,下麵的,卻全是花白色。
宮女宦官紛紛退下,龍焰則一步步走到龍風身前,跪倒在他麵前,道:“風,我接你出來。”
龍風扶起龍焰,道:“王兄,雖然晚了點,但是你還是沒有食言。”
兩人並排在席案前坐下,此時殿內隻有他們兩個人,在寧靜之中,仿佛能聽到對方的心事。
龍焰輕輕拈起一杯酒,遞到嘴邊,道:“風,很快我就會讓你快樂了。”
龍風看著龍焰把酒喝下去,用匕首割下一塊肉,道:“快樂,那種東西應該隻存在於夢中吧,就算真的有,也不會屬於我的。”
“我會給你所有你想要的東西,這個西域也好,整個天下也罷,隻要你願意,你就是主人。”
龍風並沒有回答什麽,隻是將肉丟進嘴裏,輕輕地咀嚼著,許久才道:“王兄,跟你鬥了這麽久,我以為你會明白我的。”
龍焰無言,他捫心自問,的確從來不曾了解過龍風的心思。
龍風丟下匕首,輕輕起身,道:“你剛回來,樓蘭還有許多事情等你處理,日理萬機的樓蘭王不應該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一個企圖謀逆的王弟身上。”
那個身影依舊搖晃,仿佛隨時都會倒下,雖然,他是那麽的年輕。
龍焰急忙起身,道:“風,一個月以後,我會完婚,到時候我自會將王位傳給你,我會到羅布泊隱居,永不問政事。”
龍風定住身形,問道:“完婚?卻不知是哪家女子。”
“是魏國的東鄉公主。”
龍風身子一震,問:“魏國人?你就不怕是陰謀嗎?”
龍焰道:“陰謀自然是有的,但是跟她沒有一絲關係,而且如果沒有她,我早已葬身羅布泊了。”
“既然你願意,那我就沒什麽說的了,你好自為之。”
華燈徹夜不滅,那個原本死氣沉沉的宮雖然恢複了往日的生氣,但是卻沒有因為燈火的暖意消去它主人所帶的殺意。
宮內的柳樹依然那麽枝繁葉茂,滄海桑田會將人慢慢改變,而這些樹,則像是這一切的見證者,它們用慈悲的心態看著世間所發生的一切,卻又狠心地不表露出任何意見,甚至,它們知道未來所要發生的一切,卻不告訴任何人將來應該選擇的路。
龍風斜靠在柳樹上,拈著一枝柳葉,笑看著宮內的一切,來來回回的侍衛,匆匆忙忙的宦官和宮女,或許這就是真正的王廷生活,突然間,他覺得,其實就這麽生活著,也是一種樂趣。
耳邊傳來刺耳卻好聽的蟬鳴,龍風輕輕動了動身子,換了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繼續躺著,讓陽光照在臉上。柳葉輕輕拂動耳旁的發絲,龍風感覺到無比的愜意,望著那仍在鳴叫的蟬,微微眯上眼睛,準備好好睡一覺。
就在龍風快要熟睡的時候,一根長棒突然從腦後伸來,龍風大驚之下並沒有亂掉陣腳,猛地一翻身,朝樹下落去,長劍也已經拔出鞘,在那長棒周圍劃下幾道圈,那棒斷裂成幾段,龍風的劍也指在持棒之人的喉間。
一個女子滿臉詫異的看著龍風,手中兀自拿著一截斷棒。
樹上的蟬哀鳴一聲,抖動翅膀飛上青天。
龍風冷冷地問道:“你要幹嗎?”
那女子麵有慍色,道:“我要幹嗎?我還想問你要幹什麽呢,我抓蟬又沒有礙著你,嚇跑我的蟬,還用劍指著我。”
龍風冷冷一笑,道:“這個王宮裏,可從來沒有人敢這樣跟我說話,我看你這女子如此無禮,進宮之前沒學過禮數是嗎?”
那女子也毫不示弱,道:“你以為你是王嗎?不錯,我以前是個鄉野村姑,那又怎麽樣,就算是王,也不會這樣跟我說話。”
龍風聽到這些話,心中隱隱約約明白了點什麽,將劍一收,笑道:“原來是你,怪不得如此大膽,真不知道我們的王怎麽會如此包容你。”
那女子亦恍然大悟道:“原來知道我是誰啊,那怎麽還敢如此無禮?”
龍風一歎,道:“中原禮法我還是懂一點的,男尊女卑,身為一個女子,你這樣跟一個男人說話,未免也太不守禮法了。”
“禮法?那東西可是困不住我的。”
龍風不由得心中一驚,心道:“這女子果然是皇室貴胄,竟然凡人禮法視為無物,這狂放氣質,的確與大漠相合,怪不得王兄也會被她征服。”
那女子哈哈一笑,道:“沒話說了?可是怕了我?隻要你乖乖求饒,我是不會難為你的。”
“在這個世界上,能讓我的王弟乖乖求饒的人,還沒有出生的。”
龍焰悠悠從宮牆後走出來,龍風不以為然地笑了一笑,將手背在了身後。
那女子微微一低頭,向龍焰行禮,與剛才的蠻橫霸道,飛揚跋扈完全判若兩人。
龍風一笑,道:“這不會就是我將來的王嫂吧,雖然惹人喜歡,但不免太刁蠻霸道了一點。”
“王嫂?這個可不是,她是我從大宛帶回來的人,名叫雪蓮,跟魏國扯不上任何關係,倒是個地地道道的樓蘭人。”龍焰解釋道。
雪蓮向著龍風微微一行禮,臉上頓時羞紅了一片,仿佛是為剛才的無禮感到愧疚。
龍風道:“現在還要我求饒嗎?”
雪蓮無言以對,隻是深深地低下頭,不停地轉動手上的銀鐲子。
龍焰笑道:“風,你就別再責備她了,不然以後這個王宮,可就沒有她的容身之處了。有時間的話,可以帶她到城內城外四處逛逛,可不能委屈了我們雪蓮姑娘。”
龍風微微一笑,慢步踱出宮門。龍焰向雪蓮點點頭,示意她跟上龍風。雪蓮猶豫了一下,看看了走在前麵的龍風,緩步跟了上去。
太陽依舊溫暖,帶給人懶洋洋的感覺,平凡的日子就這樣沒有一絲波瀾,或許這樣的無欲無求,才是真正的生活,真正所有人都渴望但是卻又害怕得到的生活。
河流依然是那麽平靜緩和地流過這片被黃沙覆蓋的土地,世間的紛紛擾擾對它們來說不過是手指輕輕彈過揚起的灰塵,雖然可以感覺到存在,卻掀不起任何的波瀾,更不值得去記憶。
兩匹馬揚塵而來,在長滿胡楊的河邊停下,一男一女下馬而來,正是龍風和雪蓮。
龍風隨手丟開韁繩,讓馬在河邊飲水吃草,雪蓮也想學著樣不拴住馬,但是似乎心中有所顧忌,還是將馬拴在了胡楊樹上。
雖然烈日當頭,但是河水的所帶的寒氣還是以無形之寒化為有形之風,讓人倍覺涼爽。
雪蓮脫掉靴襪,緩步邁進水中,用手捧起水,灑在臉上。西疆女子向來豪放潑辣,不在乎中原男女之防的禮節,所以,即使當著龍風這個男人的麵,雪蓮也絲毫沒有顧忌。
龍風微微**著胸膛斜靠在樹上,臉上略帶著微笑地看著在水中嬉戲的雪蓮,不發一言,亦無動於衷。
雪蓮偷偷看了一眼龍風,嘴角微微一斜,臉上露出一絲狡黠,突然,她好像腳步不穩,身子一轉,向背後的河水深處跌過去。
龍風一挫身子,人已經搶到雪蓮身前不遠處,手也伸出來,準備去拉她。
雪蓮舞技高超,並沒有跌倒,在轉身的瞬間,一大捧水被她潑向龍風,而她也穩穩站住,準備看龍風的狼狽相。
龍風看出端倪,微微一笑,頓住身子,長劍出鞘,在身前化作一道光屏,潑來的水一滴不漏地被攔住,但卻沒有如想象般那樣四處散開,而是仿佛被劍吸收了一樣。龍風長劍一抖,劍身顫動,片片冰霜飛散開來。
雪蓮正看的出神,突然一陣飛霜迎麵打來,不由得心中大驚,仰麵向後倒去,這下可是實實在在地摔倒,任她身子再輕巧靈活也控製不住平衡。
手中長鞭飛揚而出,拴在雪蓮腰上,龍風輕笑一聲,手上用力,將雪蓮拉了回來。
“本王爺可不是你想的那麽柔弱的,為了你自己好,收起你這套。”龍風收起鞭子,緩步踏向不遠處的那片沙地。
沙地上沒有一顆草木,活著的沒有,死了的也沒有,不知道是哪家神佛降下的*,鏟平了這裏所有的生機,仿佛在這裏,所有的命運,都被改變了。
龍風呆呆地望著麵前的滾滾黃沙,不由得出了神,竟然沒有覺察到雪蓮已經來到他的身後。
“這片沙地有什麽好看的,竟然能讓樓蘭王弟癡迷成這個樣子,裏麵有美女嗎?”雪蓮的聲音中帶著一絲不屑。
龍風悠悠然道:“如果當初真有美女的話,那就好了,我就不再是現在這個樣子。”
雪蓮見龍風臉上帶著一絲惆悵,不禁向前跨了幾步,仔細看著那荒蕪的沙地,問道:“到底有什麽好你就明說好不好,讓人猜來猜去的,很累的。”
龍風嘴角輕輕一勾,道:“既然你問這麽清楚,那我就告訴你好了,這片沙地,有改變任何人命運的魔力,不管是我,還是我的王兄,我們的命運都是被這沙地改變的,你信嗎?”
雪蓮聽了這些話,稍微有點吃驚,但是還是有些許懷疑,又朝前跨了幾步,不知不覺間已經越過了龍風,踩在那片沙地上。
腳下突然傳來一陣巨大的吸引力,雪蓮驚叫一聲,一條腿已經齊膝沒進沙地中,而且還在不斷下沉。
龍風抓住雪蓮的胳膊,將她提了起來,看著粗聲喘氣的她,大笑道:“你可真傻啊,我說什麽你就相信什麽,這片沙地可是會要人性命的。”
雪蓮抖掉衣衫上的沙土,道:“我隻是信任你,誰知道這片鬼沙地是這個樣子,還好我命大。你未免也太陰險了吧。”
龍風似有所思,怔怔然道:“信任,原來這就是信任,原來還有人肯信任我。”
雪蓮看著一臉茫然的龍風,問:“你怎麽了?”
“信任,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你可以告訴我嗎?”龍風的臉上滿是茫然和迷惑。
雪蓮看看龍風,知道他這個問題是認真的,於是便很認真地拉住龍風的手,兩隻腳一起踩在剛才的沙地上,身子頓時一沉,陷進了沙地中。
“現在,我把自己的命交給你,我相信,你可以救我出來。”
龍風身子一震,仿佛明白了被信任的感覺,他握住雪蓮的手,輕輕用力,再次將雪蓮從鬼門關拉出來。
兩人呆呆地站立著,望著奪命的沙地,聽著款款流淌的河流,直到夕陽西下,落日染紅大地,流霞遍布天空,時間不再,空間凝固,仿佛過去了很多天,很多年,世間萬物,已成滄海桑田。
佛塔是樓蘭城中至為神聖的地方,燈火從來沒有斷過,那裏似乎永遠都是光明與溫暖的,而先知則用慈悲和睿智,為所有人指明未來的道路。不過龍焰卻是一個例外,正如他所說,他一直沒聽懂先知所講的每一句話,又或者,甚至連龍苦心也從來沒有聽懂過,所以弄錯了很多人的人生。
龍焰朝先知微微欠身,緩緩坐下,之後便一言不發,微微低著頭,仿佛等待著什麽。
先知緊閉著眼睛,手上的念珠始終在不停地掐算,許久才睜開眼睛,問道:“王,你想知道些什麽呢?”
龍焰輕輕一點頭,道:“我想,我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是該我消失的時候了。王位會回到原本的主人手裏,我想知道,我這樣做,究竟對嗎?”
先知手中的念珠猛然斷開,紫玉珠子散開滿地。他歎一口氣,道:“該發生的終究發生了,不過你有考慮過風王爺的心思嗎?”
龍焰一怔,不禁想起了龍風說過的話,黯然道:“的確,我不懂他的心思,這是我至今失敗的地方,但是我隻做自己能夠辦到的事情,我把至高無上的權利給他,他想要什麽,就看他自己了,能考慮的,我都考慮了,即使有什麽不能讓他滿意的地方,也隻能任由他怪我了,我別無選擇。”
先知起身來,翻動著周圍的經卷,道:“風王爺的確不是人間凡品,昔年先王便為他傷透了腦筋,現在到了你,還是為他放棄王位,一切皆是天命,他就是樓蘭霸業的絆腳石。”
龍焰眼神一寒,道:“這些話大師當著我的麵當然是可以說的,但是最好不要傳到將來的王的耳朵裏,他的個性相信大師也有所耳聞,可不要禍從口出啊。”
先知一笑,道:“我活了這一把年紀,該經曆的都已經經曆了,剩下的,也就隻有等死了,不在乎是怎麽死了,但是有些話時先王要我轉告給你的,我是不能不說的。風王爺活下來已經是出乎意料了,現在你還要傳位給他,這是萬萬使不得的,希望三思,不然追悔莫及。”
龍焰大凜,怒道:“你說什麽?!你說風活下來是一個意外,看來你早就知曉一切,對嗎?可是你卻沒有告訴我,大師,你要我以後如何相信你。”
先知歎道:“人活一世,誰能沒有苦衷呢?大王能原諒的地方,就多原諒一點吧。聽我一句,王位不能傳出去,你才是樓蘭的天命。”
龍焰已起身走出很遠,他的聲音遠遠飄來:“該選擇什麽樣的命運,已經到了我自己做決定的時候了,我已經被你欺騙了一次,不會再有第二次,絕對不會。”
佛塔內一片蕭索,先知歎一口氣,慢慢踱進燈火後的陰影,他的腰背似乎佝僂了許多,的確,他也老了,該是離開的時候了,年輕的一代,終究是要出頭的。
兩個影子相互簇擁著登上了樓蘭的城牆,他們是那麽的相似,相同的桀驁,相同的迫人霸氣,相同的王室氣息。與天地同等狂傲,與日月同等光輝,樓蘭的榮耀,就是借著他們的光芒更加耀眼。
雪蓮在眾多宮女陪伴下嬉戲玩鬧,絲毫沒有注意到城牆上那正在注視著她的兩個人,更不知道,他們在城牆上所說的一切,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
龍風滿是神往地看著下麵,道:“王兄,我想問你要一個女子,你應該不會反對吧。”
龍焰一笑,道:“樓蘭的一切都是你的,想要什麽,隨你自己挑選吧。”
“我要這個叫雪蓮的女子做我的王妃。”龍風的臉上滿是真誠。
龍焰啞然,許久才道:“風,有些事情,是不能太倉促的,你還是再考慮一下為好,畢竟,她隻是一個舞姬,做不得王妃的。”
“我不管!這是我唯一一次開口求你,所以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如果連這個都不能滿足我,還談什麽把整個天下都交給我,我不要別的,隻要這個女子,這難道也不可以嗎?”
龍焰見龍風動氣,語氣卻如此黯然,忙道:“我並不是說不可以,隻是希望你別意氣用事,到時候不但對你自己不好,還會辜負了人家姑娘,當初從大宛回來的時候,大宛王可是特地交代過,不能辜負了她。”
龍風還要說些什麽,卻被龍焰抬手攔住,道:“風,先不要固執了,我不日即將大婚,這件事情等我們以後再商議好嗎?”
見龍焰如此執拗,龍風倒也不好意思繼續堅持下去,隻能點點頭。
龍風宮內的華燈徹夜不滅,他翻出了塵封許久的奇珍異寶,那些東西是他以前從來不曾在乎的,更有許多物事,是女子比較青睞的珠寶首飾。
一些敏感的宮女已經猜出來了端倪,冷若冰霜的龍風王爺,應該是有了心上人了吧,但是這個人是誰呢?任所有人怎麽猜也沒有一絲的頭緒,畢竟,龍風王爺不是普通男子,他的古怪性格,成為他的意中人,是福氣呢,還是不幸呢?
不得而知。
王的宮室內也是燈火不熄,他屏退了所有人,隻一個人留在屋內,似乎在等待著什麽,等待著什麽無比可怕的東西,讓果敢決絕的王此刻也不敢妄作決定。
龍焰終於稍稍安靜下來,他停在早已等待許久的雪蓮麵前,深深歎了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決心一樣。
雪蓮問道:“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要跟我說?”
龍焰道:“風告訴我,他要你做他的王妃。但是,我不可以答應他,你不能做我的妃,也不能做他的妃。因為我帶你回來,是想請你幫我一個忙,希望你能幫我一次。”
雪蓮沒有說話,一臉神傷,但還是努力點點頭。
龍焰輕輕取下雪蓮頭上的銀發簪,又從另外一隻手上掏出一柄匕首,輕輕在銀簪上一劃,頓時留下一道暗青色的痕跡。
雪蓮似乎沒有看明白一切,不由得露出詫異的神情。
“孔雀膽是世間至毒,我從大宛帶回來的幾十隻孔雀,就是為了這柄匕首,我想,你去魏國為皇帝獻舞,這柄匕首,最好也能由你親手遞進皇帝的胸膛裏,希望你不要拒絕我的請求。”
真相已然大白,雪蓮心中一苦,卻沒有去接龍焰遞來的匕首。龍焰輕輕一笑,他拉起雪蓮的手,將匕首塞進她手裏,道:“我知道你不會拒絕的,風執意要你,我答應他等我完婚之後就考慮你跟他的事情,所以,現在起,你要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的樣子,等我完婚之日,你才能離開,那樣,風,他才會死心。”
雪蓮呆呆地接住龍焰遞來的匕首,眼神中一片茫然。
龍焰輕輕抱住雪蓮,掏出一件物事來,正是當日邇雅最後丟給他的那東西。他輕輕拆開那層油紙,露出兩顆藥丸來。
微微歎息一聲,龍焰將藥丸塞進嘴裏,抱著雪蓮進了宮殿的後麵。
一個身影款款而出,望著龍焰抱著雪蓮的背影,臉上說不出的暗淡無光,仿佛失去了手中至寶,痛苦直上眉梢。
在烏雲後麵躲藏許久的月亮終於露出頭來,清冷的月光遍布天地,仿佛用銀粉將萬物塗抹,隻是略帶著爽露的寒意,刺透骨髓,直入腦海深處最黑暗的恐懼。
籠子中的獵鷹一驚一乍的,仿佛極為不適應周圍這個新的環境。所有的人都對同一個人低眉順眼,盡管此時已經深夜,但是,所有的黑暗都不能勝過那高高在上的人的笑容。
曹叡斜睨了一眼這些獵鷹,道:“這禽鳥走獸之類,便是那樓蘭王所求嗎?”
一名老叟道:“正是如此,他既不要錢財,也不要兵器軍馬,更沒有別的什麽要求,隻是要走了一些禽鳥,大宛國的孔雀,還有我們軍中的傳信獵鷹。”
“嗬嗬,龍焰啊龍焰,朕倒是有些高估你了,原以為你霸業在胸,卻不想也隻是玩物喪誌之輩,獵鷹你拿去玩賞,在這裏,就做成咱們的杯中羹好了。來人,將這些獵鷹帶到禦膳房,拔毛去皮,做成肉羹,朕要與群臣共享。”
眾人一陣哄笑,曹叡亦是無比得意,悠悠然道:“如今,川蜀劉氏不成氣候,雖有諸葛孔明支持大局,但始終獨木難支,塚中枯骨,早晚敗於朕手;東吳孫氏,紛亂不休,君有心,臣卻不願出力,亦如將死之人,不足為懼,中原之天下,遲早為朕所得。當然,疆土越多越是好,中原之地,並不能滿足朕開疆拓土的欲望,西域,朕亦要收為囊中,西域三十六國,唯大宛、樓蘭、康居、零丁四國獨大,大宛已敗,康居早降,零丁亦俯首稱臣,樓蘭王又胸無大誌,西域已有一半臣服於朕,霸業有成,指日可待!”
山呼陣陣,響徹九霄,王圖霸業,似乎已成定局。
一名老將排開眾人,道:“陛下,諸葛孔明並非易於之輩,這些年來屢次進犯,後來更是一舉收服眾蠻部,平定西南局勢,想來很快就要對我朝有所行動了,陛下,還是積極備戰為好,千萬不能掉以輕心。”
曹叡聽見有人唱反調,心中頓時不悅,他看看那老將,正是張郃,是個不能得罪的角色,便哈哈一笑,道:“張老將軍不要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嘛,料來一個諸葛孔明,也沒有三頭六臂,咱們何必要怕他。”
張郃卻絲毫不讓步,道:“就算是太祖武皇帝亦不敢小瞧此人,當年那三把火,現在都還燒的很多人頭疼吧。”
眾臣聽他話說的直接,不由得麵上難堪,紛紛低下頭,沒有一個人敢搭腔。
曹叡不由得火上心頭,道:“老將軍說話可要注意點分寸了,我敬將軍是本朝*,可將軍也要給我這個皇帝幾分薄麵。”
張郃兩手一拱,道:“老臣年老體衰,難耐熬夜之苦,這就先行告退了,請陛下和其餘諸多同僚此夜盡興,無須多送。”
話音剛落,張郃便轉身而走,絲毫不顧及曹叡及群臣的感受,場麵頓時冷了下來。
曹叡重重地吐一口氣,道:“老將軍身子有恙,眾臣不必掛心,朕過後自會親自前去慰勞,今日我們君臣同歡,不醉不歸。”
眾人聽得如此,心中甚是歡喜,畢竟罪責沒有遷到自己身上,而且還能與皇帝把酒言歡,如此討好不出力之事,正是這群人夢寐以求的。
隻有一人始終坐在距離皇帝最遠的地方,悶悶不樂地喝著酒,此人酒量甚好,不用宮中杯具,而是換上白玉大碗,一碗一碗的狂飲而下,其餘大臣醉倒大半之時,唯有此人麵不紅,色不變,毫無半分醉意。
曹叡在眾臣中亦樂得自在,這個灌幾杯,那個勸幾回,眾人自然不敢推辭,亦不敢灌這個皇帝的酒,最終,大臣們醉倒了幾圈,唯有這白麵皇帝不曾有過醉意。
人已經醉倒了大半,原本熱鬧異常的宴席,此時竟然顯得有些蕭索,涼意止不住地湧上心頭。
便在此時,一人跌跌撞撞地走上前來,道:“陛下,臣有一些醉話,一定要講出來,當然,隻是醉話,還望陛下免臣之罪。”
曹叡眯縫著眼,看清楚了那人,正是蕭秦,哈哈一笑,道:“好,說吧,朕恕你無罪!”
蕭秦道:“臣有冤情要訴。”
“何冤之有?速速上報,朕與你申冤!”
“臣的表兄,白南臻將軍,他死的不值得啊!冤枉啊!”
曹叡一聽“白南臻”三個字,身子一震,一身酒便醒了大半,他一腳踹開蕭秦,緩緩站起身,望向西方。
蕭秦挨了曹叡一腳,歪倒在地上,竟然敵不過醉意,昏昏睡去,不多時便打起呼嚕來。
曹叡又是一歎,道:“燕雀安知鴻鵠之誌。東鄉,你明白朕的心意嗎?”
黑夜就這樣無盡地發散,帶著最原始的恐懼和罪惡,淹沒了美夢和寧靜,失掉了對光明和溫暖的渴望,隻有長長地歎息和徹夜不眠的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