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簾隨著迎麵而來的風飄了起來,露出一角車外的沉重夜色,依稀可辨疾退而後的長長石板路,就像是自己剛來燕京城時的場景。

畫麵的一角,是一個隱匿在黑暗中的人影,整個人都靠在車廂的一角,與如墨般的夜色混為了一體,連清冷的月色也不能照亮些許。

黑色的人影化作流移的黑光,漸漸占據了整個畫麵。

畫麵轉而一亮,一盞暖色的油燈便照亮了眼前漆黑的場景,跳動的燈火突然便化作了一碗飄著濃香的清粥。

一隻看起來寬厚、溫暖非常的手將清粥端到了自己的麵前。

“清九姑娘,該用早膳了。”

許久不見的謝永暮滿臉帶著溫和笑容。

自己搖了搖頭,接過粥來來,送到了另一邊,看著坐在自己旁邊擺弄茶盞的謝定安,怪嗔著說道:“定安,你用了早膳了嗎?”

謝定安沒有說話,反而走到了謝永暮的旁邊,眉宇間的淡淡憂色全數無蹤,他笑著對自己說:“該走了。”

“去哪兒呢?”

自己下意識裏問了一句。

“回江寧。”

“好。”

自己沒有一絲異議,便從凳子上站起了身來,走到旁邊的梳妝台,想著將妝鏡下麵的東西拿出來,但不知道怎麽回事,今天的絹書似乎被桌台緊緊地黏住,怎麽拿,也拿不起來,把自己弄得有些狼狽。

回頭一眼,便對著謝定安說道:“定安,快過來幫幫我。”

“好。”

兩個男聲同時響起,天青色的謝定安與水青色的謝永暮漸漸合作了一起,邁開了腳步,朝著自己走來。

……

一滴因著疼痛而留下來的冷汗,順著昏迷中葉楨的額角,滑落了下來,滴在了謝永暮的手心。她無心思考其餘更多的事,而是暗自用力。隻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她也隻能是迷迷糊糊地將眼睛睜開了一個小縫,無神地看著自己上方的人。

“這…是誰?”

……

葉楨閑散的目光終於瞧清楚了麵前的場景,身下傳來的細微顛簸讓她明白自己正身在一輛馬車上。她的目光開始像初生嬰兒一樣地學習聚焦,終於是看清了自己的上方,謝永暮的一雙如墨的眼睛半閉,死死地抱著自己,口中喃喃自語。

睜眼有些困難,如同自己已經死去。

但是全身上下無時無刻卻傳來一陣陣的痛楚,如同秦淮河永不停歇的潮水,打在自己的身上。

“九兒......”

“別怕,我在。”

“醒來後,你便隻是清九。”

“吳國太子妃,清九。”

……

半昏迷狀態中的葉楨,聽到男子口中的喃喃自語,卻忍不住想要冷笑,但奈何全身並沒有半分氣力,嘴角最終還是保持著原有的弧度,未曾改變半分。

就是因為你,我才會害怕。

我不是清九,我是葉楨。

我是楚國長公主,葉楨。

偏生到了這樣的時刻,你也不曾放我離去,謝永暮。

你當真以為,我葉楨,隻是一介凡女嗎?

我醒了,可是我不是清九。

我是葉楨。

……

想將謝永暮的懷抱掙紮開來,但她卻沒有力氣動彈一絲,體內的痛楚猶如紛揚不絕的雪花一樣,沒有片刻的停歇,她強行提攝心神,卻是腦中嗡的一響,又昏了過去。

又回到了夢中,看到了淺淡的月光,將腳下的路照亮。

******

如眉的彎月高高地懸在天空,倒映在血色的河上,將血色的漣漪也染上了點點銀白。

葉楨從一艘古老的船上起身,走到了下船,走到了岸邊。

站在岸邊,低著頭,似在看眼前的土地,似在思索,為什麽此地踩起來,不如對岸那般軟,而是生硬至極。許久之後,她抬頭,看著幽深天空上掛著的那輪彎月。在邁步走向前方的一瞬,她轉過身凝望,看著那遠去的船,以及船上的人。

“我選擇記起…卻....又打算遺忘…”

…….

今生,你渡我。

來世,我渡你,可願?

……

……

正欲信步向前的時候,卻聽到一聲淺淡的呼喚。

“清九姑娘,請留步。”

她回頭。

一尾不知道何時出現的小舟便停泊在了河邊,一個中年男士站在船頭,對著上麵的人,問道:“清九姑娘,你…當真要選擇忘記嗎?”

葉楨皺了皺眉,似乎在思考他口中的清九姑娘到底是誰。

“船家,剛才過來,不往對岸。”

她道。

中年的男子抬起頭,看著拒絕自己的女子,露出了微笑。

“老夫公羊羽,清九姑娘,你忘了嗎?”

“嗯?”

中年男子沒有說話,隻是笑。

葉楨似乎摸不清他到底在賣什麽關子,最終又問道:“公羊先生,你…欲渡我往何方?”

“渡你去該去的地方。”

“那…公羊先生,我該去什麽地方?”葉楨朝著他走了幾步,又在河邊停下,若秋水般的明眸在那血色河水上一望,又看向了公羊羽。

“我也不知,但...姑娘你不該去這裏。你應該回到河對岸去。”

“河的對岸是哪裏?”

葉楨眨了眨眼,微笑著問道。

“我沒去過,所以請姑娘陪我一起去,我怕我迷失了方向。”

中年男子搖了搖頭,神色有些奇怪。

“公羊先生,你既是此地的船家,為何卻連對岸都沒有去過?”

葉楨輕柔一笑,想著自己是不是遇到了什麽怪人,就要轉身離去,卻不知想起了什麽,又生生地停下了腳步。

“也罷,我就陪你去吧。”

說著,葉楨幾步走上了船,看向那中年的男子。

公羊羽上了船,擺起了木槳,河水嘩嘩,在淺淡的月色中,漸漸劃著船,向著葉楨來時的路慢慢的行去。

他渡著舟,擺著槳,濺起的水花零星飄散,有那麽一滴落入了葉楨的唇邊,苦澀了她的思緒。

“公羊先生,我…是不是忘記了什麽?”

在船尾擺槳的公羊羽手上的動作微微停了停,隨後說道:“沒錯。姑娘你確實是忘了一些事情。”

“那先生…您能告訴我嗎?”

……

一場大雨不期而至。

月色在刹那之間便已經消失無蹤。

孤舟沉默地前行著,雨水灑落河中發出連綿不絕的聲響,落入船內,敲擊著船木,似在訴說著前塵,傾訴著來生。

葉楨坐在船頭,想著進去船艙內躲雨。卻發現自己身上卻寸毫未濕,沒有半滴雨水,打在自己的身上。

公羊羽看著船頭的葉楨,臉上的微笑漸漸化作了內心的輕歎。

“我也不知道姑娘你忘記了什麽,不過……你可以自己去找找看。”

“去哪裏找?”

“河的彼岸。”

……

葉楨突然想起來時的花雨,似火焰一般灼在自己身上,將衣袍都染上了血色。

她也突然想起來時渡自己過河的那人,他穿著青衣,看不清麵容,隻是問自己:“你願意讓我渡你嗎?”

他還說:“記起之後,你會很痛苦。”

她還記得,他的身上,似乎飄著一股子的望春香味,絲絲縷縷,分明不是濃烈的香氣,卻盈入了口鼻,印上了靈魂。

“清九姑娘,你還記得什麽嗎?”

葉楨搖搖頭,看了一眼船尾搖槳的公羊羽,說道:“河的彼岸,有我要找的東西嗎?”

“當然有。”

“公羊先生,你不是說你沒有去過對岸嗎?”

“可是我就是知道。”

……

葉楨坐在船頭,紫色的深衣與夜色融為了一體。

她聽著雨,靜著心,看著遠方,看著來時的河岸,默默地承受夜風的寒。

時至午夜,一盞燈光無端地在她麵前燃起,即使是那不曾停歇的大雨也未能降至熄滅。長河中,這一點光亮,使得這葉小舟,成為了這黑夜裏唯一的光明。

望著燭火,船頭的女子不曾思索被自己遺忘的往昔,也不去想此前的渡舟人,隻是靜默地想起了一句話。

一句之前渡河時,也想起的話。

“別自有人桃葉渡,扁舟,一種煙波各自愁,何處合成愁。”

……

“我不想去對岸了...先生,掉頭吧。”

時間已至黎明,公羊羽的神色充滿了複雜。

他停下手上的動作,定定地看向船頭的女子。

“這是你的責任。”

“這是我的決定。”

小舟在原地停了下來,在風雨中,無助地打著旋。

葉楨看著船下濃稠似血的河水,想著過往與今夕,想著公羊羽與青衣人,想著那花開成海的合歡樹……

她低著頭,凝望眼前任憑風吹雨打都不曾熄滅的燭火,似乎看到了燭火內的世界,看到了那個世界裏,有關於,一個名為葉楨的女子,她的喜怒哀樂。

“清九姑娘,你想起了什麽吧。就算你瞞過了我,也瞞不過你自己……但,既然這是你的決定,我隻希望……能有一天,還可以看到姑娘。”

葉楨抬起頭,望著眼前將船頭調轉方向的公羊羽,又轉頭看向自己來時的岸,默默地彎下腰,掬起一把冰冷的水,送入口中。

……

一條河,似乎隔著兩個世界。

隔著來時與去時,隔著往昔與未來。

******

夢醒,她卻不曾睜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