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的馬車被掀開了一道車簾,一張美麗的容顏從其中探出,望向馬車外不斷向後退去的景色。楚國以青石板鋪就的一級官道被修整地極為平整,讓馬車上的葉禎隻能感到少量的顛簸。

夕陽為玄武湖披上一層華麗的金裳,波光粼粼中,能看見如夢的綠柳隨著水波**漾。但是葉禎卻沒有絲毫欣賞的興致,她腦海中一直回**的是謝永暮不久前與自己的對話。

“九兒,我在紫金山買了兩間茅屋,以後,就委屈九兒和我在一起成為農夫了。以後,我們就住在這裏好不好。”

“……”

“今早公子出去,便是為了這件事?”

“……”

她幾乎是一瞬間便下意識地以最壞的惡意加之揣度。

但下一刻卻對上了謝永暮清亮的眸子,似蘊星辰。那樣真誠的目光,令她覺得連懷疑都是對他的侮辱。在心緒難明之下,她才掀開了窗戶,以欣賞美景為由,避開了他期待的眸子,將心中欣喜的回答咽入口喉。

哪怕再想就此答應,但是兩人之間已經橫亙了太多的天塹,令她無論無何,都無法回避。

畢竟…他是吳國的太子。

而她,卻是他哥哥未過門的妻子,是楚國唯一的長公主。

畢竟…他曾經那麽欺騙於她……

畢竟…他親手將自己老皇帝迫害致死。

而老皇帝,卻是她在世上僅剩的兩個親人之一。

……

種種種種,就算一時看不見,但是卻始終存在,如鯁在喉。

……

她突然間想起了月前去的白雲寺。

她虔誠地將雙手合十,跪坐在暗黃色的蒲團之上,大雄寶殿的香案前的禪香氤氳了佛像的麵容。讓一切都沐浴在不規則的光影之中,如置夢中。

小心翼翼地在佛前許下了一個隱秘而又大膽的心願。

—與他一道歸隱田園,不理世事。

這樣的夢,以他和她的身份...是根本不能實現的。歸隱田園,隻能是存在於夢中罷了,所以,當時任憑他如何相問都不肯說出口。

卻沒有想到,這個看似遙遠如同一道無法抓住的光線似的心願,卻在這樣的不經意間被輕易實現,填補了她內心的空**。巧合似兩個失散已久的老友,相尋數年未曾再見後卻在一個陽光和煦的轉角間再次相遇。溫暖的陽光和清淺的微風都在那一刻相聚。

剛剛好。

真的,一切都剛剛好。

……

極目遠眺,遠方的天空像是被金黃色和灰色一同染過的樣子,倒映在玄武湖的湖水上,被微風吹皺,連雲都微微搖動。

於是她回頭,對著車廂內的謝永暮暖暖地答了一聲好。

就算是再大地仇恨又能如何,在這一刻,隻是在這一刻,她…真的不想拒絕麵前這個與自己心意相通的男子,真的...不想讓他失望。

他笑,然後提起麵前的酒壺,為葉禎淺淺地倒了一杯。推到了葉禎麵前,輕聲道:“九兒,以後就要委屈你和我一起成為鄉裏夫婦了。”

葉禎俏臉有些微紅,目光很快地避開了他,卻還是伸手,將桌上那小小的酒杯抬起,小酌了半口放下,以表達自己對謝永暮話語的認同。

見著她的動作,謝永暮原本有些忐忑的心在一瞬間便放了下來。

已經一個月。

整整一個月…

沒有再見過她這樣的表情。

……

九兒,你…似乎已經開始再次接納我了。

所以,我做的這一切,都是有效的嗎?

他的唇邊很快地便揚起了一個自得的微笑,如同吸引雌孔雀成功的雄性一般洋洋自得。這是他一個多月來,最為開心的時刻,也是最應該被人理解的時刻。

他為自己倒滿了一杯酒,然後暢快的飲下。

“公子,酒多傷身。”

她輕聲提醒了一句,自從從江寧城中出來,她已經在馬車上見他飲過多次。本是不想提醒,卻還是心存了半分牽念,淺淺地提醒了一句。

畢竟,她始終,還是眷念著他。

就算,他曾那麽傷害過她。

……

……

馬車不停地向前駛去,沒過多久便在路邊停了下來。

下了車,葉禎才發現,她們已經到了紫金山的山腳,楚國一級官道到這裏已經結束。兩個中年夫婦站在路口,笑吟吟地看著自己和謝永暮。順著那夫婦背後的青石小道看過去,蒼翠欲滴的樹木間,遠遠的,能看見有些粗曠的飛簷。她知曉,剩下的道路已然不遠。

這是一對很普通的中年夫婦,從那個中年男人指尖殘留的黃土便知曉他是很正統的耕夫,從女人頭上那隻黃桃木做的木簪上知曉他們的生活也僅僅是溫飽。

見著葉禎和謝永暮從車上下來了,便先朝著謝永暮打了個招呼。兩人這才趕緊著上前,從馬車上搬下了兩人的行李,恭敬地對著兩人說:“兩位便是那宅子的買主吧,請隨我們來。”

葉禎不知所措地望向謝永暮,卻發現他給了自己一個安心的笑容。稍微一愣,便發覺自己的手已經被他牽在了手裏,溫厚寬大的手掌將她的手穩穩地包圍。

她心跳慢了一拍,最終還是收回了抽離的想法,任憑他牽著自己的手向前走去。

******

燕京暗衛司。

矗立在青龍街上最為古老的建築依舊沉默地望著來往對自己唯恐避之不及的行人。簷角嘰嘰喳喳的麻雀似乎代表著暗衛司,向來往的行人詢問著。明明自己是為了保護你們而存在,為什麽你們怕我,卻遠高於愛我?

一輛黑色的馬車穩穩地停在了暗衛司的門口,在大門處守候著的官員見著這輛代表著暗衛司最高長官的馬車,恭敬地上前牽馬。見著上麵下來麵容俊朗的年輕人,在心中誹謗了一句高高在上的皇帝,埋怨他將這般大任交給一個才過及冠的男子。牽著馬繞過了半個暗衛司後,他才將馬車拉到了暗衛司後院的馬廄中。

張澤羽看著麵前這座有些腐朽的大門,在心底微微歎息著,想著自己到底是出於什麽養的心態…去管這樣的爛攤子呢。

自己分明對仕途沒有半分在意。

將手中的至交的信又捏緊,他在今日第二次跨進了暗衛司的大門。

暗衛司裏那個黑色的會議室裏已經坐上了各處的頭領,他抬腳邁過門檻,快步走到正中的桌子前坐下,連王奉元剛剛倒過來的茶都沒飲上一口,便開口說話。

“寧家傳來消息,公主…出現在江寧。”

話還沒有說完,一處的曾允便皺起了眉頭,但是他卻很聰明地沒有開口相駁,而是靜靜地等著張澤羽將話說完。

“信是我剛剛才收到的,是我至交寧宇恒傳來的消息,他是寧家後人。大家也知曉寧家在江寧的能量,所以我認為這封信上的消息是可信的。”

頓了頓,他目光轉向主管情報的曾允麵前,說道:“信上說公主殿下曾在奇芳閣出現,上麵的時日是兩日前…而後,便沒有消息了。曾大人,你那邊,可曾收到什麽消息?又或者…是誰將公主的痕跡抹除。”說著又環顧了座下三人,詢問道:“諸位可有辦法,在江寧城找出公主?”

曾允微微皺眉,有些斟酌地說道:“在江寧的探子未曾提及此事…我現在就吩咐下去,讓江寧的暗衛查詢公主的下落。”

張澤羽不可置否地點點頭,沒有說話,繼續看著座下的人。

“大人,我想…這件事可以讓江月白江大人幫忙,江家在江寧城的能量…更在寧家之上。”說話的是三處主管後勤、刺殺的頭子朱葛,一雙三角眼正閃著有些詭異的光芒,“之後我親自走一趟,去請江大人幫忙…”

說著他的聲音又暗了下去,似乎不確定江月白會不會幫忙...

張澤羽點了點頭,隨後又搖搖頭,說道:“還是我親自去吧,朱大人你繼續查謝家的逃出的人員,看看公主的形跡是否為他們所掩藏。”

朱葛恭聲答是。

……

仔細談過並部署下去之後,這場會議才在暗下去的天色中趨向結束,就在張澤羽準備起身離去的片刻,有個唯唯諾諾的聲音,從他身後響起。

王奉元。

”大人…在下懷疑…公主形跡被掩藏這件事…並非是謝家殘餘勢力的作用...而是,蘇家。”

正欲離去的四人聽到他的說法又止住了想要離去的心思,重新在桌子便端坐下來。他們不是沒有懷疑過蘇家,但是...這樣的懷疑,毫無理由。

因為蘇家,與皇室的感情一向很好,否則,也不可能在楚國做到首富的位置,畢竟蘇家那富可敵國的財富一直都被戶部那幫守財奴盯著。若是沒有宮裏的支持,那樣的財富,早就煙消雲散了。所以他們沒有敢向蘇家去想,任誰都明白,蘇家深得皇帝信任,是一直站在皇帝這邊的江湖人馬。

在聽到王奉元這樣大膽的話語之後,這才反應過來。

在江寧,有能力將痕跡完全抹除的,除了江家、寧家...還有那個天天做三教九流生意的蘇家。

“幾位大人。”王奉元朝著桌上的四人行禮後才又說道:“小人認為,在江寧城,有能力將公主消息抹除的勢力,也隻有江、寧、蘇...柳家衰敗已久,不用納入考慮範圍。”

“提司大人說他的消息來自至交,那麽寧家便沒有什麽可懷疑的,排除了掩耳盜鈴的可能性。而江家,老江大人和小江大人都在燕京,不可能將手伸得這麽遠...這樣一來,便隻有蘇家,能夠避過寧家的耳目,抹除公主殿下的痕跡。”

“若是你猜測錯誤了如何?”

張澤羽問道。

王奉元搖搖頭,“那也無妨,陛下也可趁著這個機會,充實一下國庫…”

……

此話一出,整個會議室都陷入了一種奇妙的沉默之中。

誰都知道,陛下一直為國庫的虧空傷身,誰都知道,蘇家,富可敵國。

……

良久之後,三處的朱葛才小聲地、試探著說道:“這個消息...是否稟報給陛下。”

“上報吧。”

張澤羽輕輕地歎息了一聲,隨後擺擺手,示意自己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