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子意見葉楨的次數其實隻有三次。

第一次是葉楨扮作一濁園的公子秦酒,那是她與謝永暮一道到奇芳閣用點心的時候。那會兒她穿了一襲白色長衫,麵若溫玉。眉間隱隱透著一股溫柔笑意,如一位誤入紅塵的翩翩公子。那時自己將他們誤認為孌童,自以為是地送了她兩隻三醉芙蓉,想借此提點一番。

第二次見她,則是在燈火浩**的中元節。那時文德橋下花燈如織,將整個秦淮河麵都點亮了,兩岸人聲不絕於耳。悠悠的夜風將她耳邊的碎發揚起,她看著秦淮河上浩**的燈火,風淡雲清地對自己說:“在下,乃是女子。”

第三次,本以為會在燕京見著她。因為那次自己見著了謝定安,不,應是謝永暮。他到了河洛客棧,不知做些什麽,遇到他,自己本以為也能見著她,但是卻失之交臂。最後,卻是又在江寧相見。

那是自己第一次見她穿女裝。一件白底紅梅刺繡曲裾將她身段襯得是綽約多姿,髻間明明隻是隨意地插了一支古樸的蓮花木簪,竟是將這秦淮河邊所有豔光四射的女子都給比了下去。那雙蘊含了淮河風致的眸,怕是見過,便再也忘不了吧。

……

自從知曉了她的真實身份之後,自己便在想著,若是以後再見。到底該如何對待。畢竟她是一國公主,而不是茗月樓那位俊朗的少年東家。

自己從小已經見過了太多的世家貴女,哪一位不自視甚高,哪一位都是女誡下最完美的女子。但是如葉楨這般…不在意自己公主身份,能夠毫不做作地做了該是婢女做的事情的女子,自己倒是第一次見。

……

許是見著蘇子意久久未曾說話,葉楨便笑了笑,繼續道:“蘇公子怎麽會獨自到了這後院?”

“前麵太過喧嘩,在下一向不喜。”蘇子意隨口解釋道,繼而又問:“公主為何不曾回宮?”

葉楨一笑,遠遠的看了一眼前園,想著在花廳的永暮如今應該在飲酒吧。她沒有回答蘇子意的問題,而是反問道:“既然公子不喜喧嘩,為何今日會來這慶和苑?”

“實不相瞞,在下...是為了見公主而來。”蘇子意舉著酒壺,往嘴裏送了半口。而後看了一眼葉楨,“不知公主,是真的鐵了心想要與那太子爺去上京嗎?”

葉楨有些錯愕地看了他一眼,她沒想到他竟然是知曉了自己的去向。但是一想到他身後是那富可敵國的蘇家,便又有些釋然。淡然道:“那又有何不可?”

“可是...公主您畢竟是大楚的公主。若是就這般去了上京…難保北吳的皇帝不會將您扣押。”

聽見他對自己用了敬語,葉楨微微有些奇怪。想著此前他不邀自來,在明明知曉了自己身份還依舊以往前的態度對待自己。而如今又用上了敬語,這讓她微微有些不適。但依舊回答道:“我相信永暮。”

她嘴角彎了彎,眉眼帶笑。偏頭遙望著慶和苑的前園,便又繼續說道:“去了上京,我便是太子妃,最後便是皇後。以本宮的身份,大可保邊疆百年太平。如這般兩全其美的事,為何不去?”

蘇子意愕然。

半晌之後,又問:“殿下,難道您真的認為...江山錦繡,難道還抵不過您微微一笑?”

“嗬…”葉楨聽到他的話,略帶嘲諷地搖了搖頭,“我葉楨還沒有這般天真…本宮僅一俗人,怎敢與蒼生比重。但吾天性本涼薄,奈何情深不舍。蘇公子,我便告訴你吧,我沒有令君王不早朝的把握。但是…我那伶仃的心思,在這浩**的天地之間,不過也隻有永暮能懂罷了。”

蘇子意愣住。

“所謂’山河拱手,隻為討紅顏一笑’…這不過尋常女子心中幻想罷了,世間若真有女子能夠令君王棄了那錦繡江山,怕那君王,也不會是那女子心中的良人吧。”

“那豈不是自欺欺人?”

“何妨?”她淡然道,“天下是眾人的天下,而天下,卻從來隻有我一個。”

蘇子意聽到這,微微歎了一口氣,“清九姑娘,你當真是定了這心思?”

葉楨聽到他喚自己清九,便知曉了他如今已經是將自己當作了那秦淮河上的舊交。於是她朝著蘇子意笑了笑,沒有說話,而後向他舉起了酒壺。隨後半闔著眼,將壺中剩下的美酒悉數入喉。過了一會才突然道:“公子請回吧,我去意已決。”

蘇子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隨後便站了起來,朝著葉楨拱手道:“那在下先行離去了,望清九姑娘保重。”

葉楨揮揮手,朝他微笑,便枕著手臂趴在了微涼的石桌上麵。

……

蘇子意回到湖邊的時候,細雪依舊。將湖心亭葉楨的身影掩藏在了紛紛揚揚的風雪之中,任他如何仔細,也隻能是看到一個瘦弱的影子,怎麽也看不真切。腳下的草地有些涼,蘇子意抖了抖傘上的細雪,便朝著慶和苑前園的花廳走去。

……

……

謝永暮懶懶的靠在背椅上,看著白允謙離開後越顯得熱鬧的酒宴。在飲下一杯酒後,才發現在尾席的蘇子意不見了。他皺了皺眉,想著那蘇子意會不會是去尋九兒去了。畢竟他今日的來意…自己尚還不明。

張澤羽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末席,發現蘇子意不見了。又看著座上謝永暮的表情,便知曉了他的牽念。於是便提著一壺酒做到了剛剛白允謙的位置,朝他敬了一杯。雖然他不知道蘇子意今日的來意,但是從他們的表情尚可看出,似乎謝永暮不大希望蘇子意來。

不過他倒是沒有推測到此前在門口隨著謝永暮迎接自己的便是自己此前一直相尋的公主,畢竟他也沒有見過葉楨幾次。在葉楨本身已經扮作了男子的情況下,認不出倒也是常理。

張澤羽舉著杯子向謝永暮,有些戲謔地說了一句,“太子爺,您可真是神龍見尾不見首。這麽久才終究是見了您一麵。”

“本王也沒有想到,這麽久才見了張大人一麵。畢竟…我黑羽衛可是被你抓了不少。”謝永暮嘴角勾了勾,私底下都明白對方是什麽樣的貨色,所以他也懶得戴上那張憊懶的麵具,聲音卻有些寒冷地反諷了張澤羽一句,“沒想到張大人竟然生得這般年少。”

張澤羽聽到謝勇話中的奚落,也不在意,隻是又羞澀地笑了笑,繼續道:“公主殿下在太子爺手中吧,不知太子爺…能否將殿下放回呢?”

謝永暮冷冷地看了張澤羽一眼,“張指揮使,以你的身份也不必這般試探了。想說什麽直說便是,這般畏前畏尾的,可不是那心狠手辣的張提司。”

“那在下便直說了。”張澤羽舉著酒杯,飲了一口,問道:“殿下如今也想起了往事,太子爺想要將殿下帶去上京…不知太子爺想如何安頓殿下呢?”

“自然是本王的正妃。”謝永暮冷冷地說道,拿起手中的酒飲了,繼續道:“隻要本王還是太子,那麽九兒便是本王的太子妃。如若繼位,那九兒便是我的後。”

張澤羽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沒想到他能夠答得這般痛快。於是又詰問道:“太子爺…您說殿下會成為您的正妃…難不成,您娶了我大楚的長公主,還想著再娶個兩三宮的側妃?”

謝永暮搖搖頭,“弱水三千,本王隻取一瓢飲罷了。”

張澤羽得到了龍椅上那位想要的答案後,便微微的點了點頭。

謝永暮看了一眼周圍依舊喧嘩,未曾注意到此處的那些個年輕大臣,便繼續說道:“張大人還想知道些什麽,一並問了吧,回去交差也方便些。”

“陛下還想知道......”得了謝永暮痛快的回答,張澤羽便懶得繞圈子了,直接問道:“若是您登了帝位,能保多久的邊疆安樂......是否能承諾…有生之年,兩國永不相犯?”

謝永暮看了一眼麵前帶著羞澀笑容的張澤羽,半晌之後,才回道:“隻要九兒在...本王可承諾,永不犯楚。歸國之後,便撤回楚地的黑羽衛。”

“那便好了。”張澤羽倒了一杯酒,朝著謝永暮微微一舉後,便顧自地飲了下去。過了一會,他從懷中拿出一封金色的信箋,才又說道:“陛下讓我帶一封信給太子爺。”

謝永暮一愣,下意識地便接過了張澤羽手上的書信。

抽出信紙,掀開。

幾行如懸崖瀑布飛縱一般的飛白書躍然紙上。

……

“太子暮:

既然汝已承諾撤回黑羽衛、保邊疆百年安和,朕便將皇姐許你又有何妨。而年初的那件事,朕也可以承諾不再追究,隻要汝願意將刺殺朕父皇的凶手交出來......皇姐的性子極為隱忍,也極為涼薄,望汝不負她。若朕知曉了,皇姐在上京受到她人的半分欺辱,朕即便是自亂陣腳,也需得給那人三分顏色……”

“她…是我葉煜從小相依為命的姐姐,謝永暮,你定要好好待她。否則我葉煜葉舒玄,定不輕饒!”

……

謝永暮終於認識到...葉楨在葉煜的眼中,究竟有多麽重要。

竟然隻是因為她願意,便將自己最大的弱點,剝開給自己看。字裏行間對葉楨的關心…竟是比他也不遜色半分。向自己挑明了說...葉楨對他所存在的意義…難道他便不怕自己出爾反爾,回國之後易九兒為要挾,伺機攻打邊關嗎?

末尾那兩句話,竟然是放棄了自己身為一個帝王的驕傲,以一個“小舅子”的語氣,對自己說了那麽兩句話。

他輕輕的歎了一口氣。

眼前又浮現了今早在太和殿上,見著的那雙眸。

清亮透徹,不似帝王。

……

……

等謝永暮回過神來的時候,張澤羽已經回到了他此前的坐席上,見著謝永暮朝他看來,便微微一笑,朝他舉了舉杯。

卻恍然發現,末座的那蘇子意已經提著一壺酒飲了起來。依稀可見狐裘下擺未散去的雪花,想來該是出去走了一遭吧。

謝永暮舉著杯便從座上下來,與周圍的官員寒暄了一路,才走了過去,朝著蘇子意問道:“不知蘇公子,方才是去了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