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子意看了麵前的謝永暮一眼,眉稍便稍向上挑了挑,沒有起身,反倒是半靠在背後的座椅上,看起來說不出的適意。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麵前,正有一人舉著酒杯與他搭話。

謝永暮知道他在惱自己在江寧城的時候隱瞞了身份,所以見著蘇子意的動作也不惱。而是繼續道:“此前在江寧向公子隱瞞身份,確實是本王不對,本王在這向公子賠罪了。”

語罷,便將手中香醇的美酒悉數飲了下去。

既然謝永暮已經賠罪,蘇子意也不好繼續拿捏著麵子,畢竟謝永暮是太子爺。肯做到這樣的份上已經是難得了。所以無論前段時日蘇家因為幫他隱瞞蹤跡被暗衛司尋了多少痛處,蘇子意也隻能將之前的苦惱全部和血吞下。故而蘇子意還是飲下了杯中之物,皺眉說道:“其實在下一直有件事情不明白,太子爺月前為何要去江寧,明明歸國期已經近在眼前。”

謝永暮微征,想著他究竟是想唱哪一出。他隻是一介商賈,卻關心起自己的行蹤…這實在是有些奇怪。隨後,他才笑了笑,淡然道:“本王陪著九兒散散心罷了。”

蘇子意此時正端著酒杯在細細品玩,聽著這話,不知怎的心底生起一股寒意來。謝永暮最近的行為都太過古怪,而後麵那位的表現也有些奇異。想著自己才了解到的消息,蘇子意突然有些惡意的想...若是此前留在鴻臚寺假扮謝永暮的那人與謝永暮一道出現在了葉楨麵前,那麽葉楨究竟認不認得出來。

想了一會後,卻發現這個問題大約是不會出現的吧。雖然自己和謝永暮也僅僅是數麵之緣,但是從他的作風來看,這位太子爺可不是一個簡單人物,怎麽可能允許那人出現在葉楨麵前呢。隻不過更疑惑的是...為什麽,朝廷明明知道了謝永暮的真實能力,還會這般簡單地,便把他放走。

最後,他還是搖了搖頭,想著這樣的問題自己還是少想一些比較好,無論是南楚還是北吳的江山可都輪不到自己坐。這樣的問題,還是該當權者頭疼。自己不在其位,還是不謀其政吧。

許是久久沒有聽到蘇子意說話,謝永暮便繼續道:“蘇兄,方才你是去尋九兒了吧。”

語氣很是肯定。

蘇子意下意識地點點頭,正要說話的時候,卻又聽聞席間略微有些沉默。不知道怎麽的,氣氛一下子便冷了下來。

謝永暮回頭,便瞧著了那些年輕的官員已經將衣衫理好,到了自己麵前。他皺了皺眉,對著離自己最近的那人問道:“林兄,你們這是怎麽了?”

林公子是宰相林甫正的大公子,今日裏除了不知何時已經離開的張澤羽外,在年輕一代中,便是以他為首。畢竟現在陛下年紀尚輕,亦未曾納妃立後,國戚一脈早在先皇時期便已經死絕了。所以這林閑逸林公子便是這燕京城中年輕一代的魁首。

林閑逸領著身後的年輕官員,朝著謝永暮長長作揖,而後說道:“太子殿下,天色不早了,外臣也該離去了。”

謝永暮這才注意到外麵的天色。

隻見窗外雪停風歇,房內的燭淚已經堆積了厚厚的一層。美酒漸涼,佳肴已冷。想來今日在場的這些公子們已無心繼續了吧。自己要離開燕京,那麽自己這一走,這燕京的官場怕是也要波瀾一陣子。

謝永暮一笑,便送著眾人到了門口,蘇子意與他們一道。在他臨去之時,回頭朝著謝永暮溫和一笑,說道:“太子爺回國路上,需得注意安全。”

謝永暮心頭微溫,一揖謝過。

蘇子意沉默片刻後又道:“雖然陛下知曉,但是還是要主意一下分寸。朝廷的顏麵,總歸還是要顧及著一些。”

謝永暮一怔,片刻之後便知曉了他是在提醒自己,葉楨隨他同行的事情,不可大張旗鼓。畢竟南楚失蹤的公主卻在北吳太子爺的鑾駕上尋到,這件事總歸還是有損朝廷的麵皮的。

他再次應下。

待眾人離開之後,才從暗中出現一個穿著紅色衣衫的女子。那人伸著懶腰,小指勾著一壺溫過的酒,看著謝永暮,笑道:“今兒個真是無聊。”

謝永暮將四處的人都驅散開來,望著夢生平靜地說道:“你在房梁上呆了半上午,本王覺得你也挺無聊的。方才蘇子意去見九兒的時候,怎不暗中跟上?”

夢生笑了笑,便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有些嘲諷地說道:“這身衣服太惹眼,漫天白雪裏一抹紅,怕是還沒走進便被發覺了。那蘇子意身上地武功可不弱,你真當我是道天歌?”

謝永暮搖了搖頭,沒有說話。接著便轉身,準備去後園找找。因為最初葉楨離去的時候,他是見著她往那邊去的。

在轉身的一刹,他似乎聽見,身後的女子,問了自己一句,“你真的決定了?”那聲音頓了頓,又小了起來,“為了......她?”

他腳步一頓,隨後便匆匆離去了。

……

……

花廳內隻剩下夢生一人罷了。

她看著轉身離去的謝永暮,表情有些奇怪。接著便尋了個位置,將自己的左手緩緩放到案麵之上,努力抑止著自己內心深處的那些荒謬感覺,用手捏著桌上已經涼透的點心緩緩嚐著。

一道人影翩然入屋,在她對麵坐了下來。還抱著了一個酒甕,在一旁開始痛飲起來,似乎想要謀得一醉。

夢生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點心,支著頭看了一眼對麵那人。

氣氛似乎有些奇怪。

“師妹,你怕了?”

夢生的手僵了僵,隨後看著對麵那個人。緩緩應道:“我怕什麽?”

“你不怕,為何今日會這般寸步不離地跟著。”道天歌微微一笑,輕柔說道:“若非擔憂他被老皇帝的舊部刺殺,否則師妹如今該是在醉仙閣才對。”

夢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色有些發白,“如今南楚真正的掌權者,哪一個不知…他便是年初那件事背後的影子。師兄你也知曉,老皇帝對楚國的控製力究竟有多強…就算他去了,難保知曉了此事的舊部前來複仇。畢竟…老皇帝的影響力,委實太大了些。燕京水深,久呆不易,今日是最後的動手時機。”

“小皇帝已經知道了。”道天歌看著夢生那雙被紅綢遮掩的眼睛,很認真地說道:“暗衛司的人已經撤回…”

夢生掛起一個譏諷的笑,“師兄,一紙調令便可再次動用,你不會這般天真吧。謝永暮現在還不能死,渭南需要一個緩衝。”

“天門......”道天歌薄唇閃過一絲苦澀,“明明已經離開天門這麽久了,師妹卻依然記著......”

夢生抬起頭來,望著道天歌,平靜地說道:“因為我姓邵,因為我是邵輕眉。所以不管我離開渭南多久,不管我離開天門多久,我都一定會為天門做打算。隻要我一日不亡,那麽我便一日不罷手地做下去。”

……

……

道天歌喝了一口酒。

沉默了很久,最終,避開了夢生的目光,微微的歎了一口氣。

他知道她究竟想說什麽,她並不是隻是想表明自己是邵輕眉罷了。更深一層想提醒自己的...是自己也是天門中人。哪怕自己再不願,但是自己的所有,皆是來自於天門。而自己苦苦追尋的複仇之路…也已經被內訌的天門中人完成了一大半。

最後…也僅僅隻剩下。

—邵君熠。

所以...夢生想說的,應是以天門整體為重吧。畢竟…自己並非嗜殺之人,用不著將仇恨化大,將邵君熠一人做下的錯事,報複給整個天門。她畢竟是天門的少主,內部即使不和,即使她掩藏姓名三年…卻依舊時刻記著自己的身份,時刻...為天門做打算。而自己,多多少少...也是承了天門的情的。

……

******

謝永暮尋到葉楨的時候她已經在桌上睡著了。

此時風雪初霽,整個慶和苑都被覆蓋上了一層潔白,湖麵上亦是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有微渺的霧氣自湖麵未結冰出升騰而起,將湖心那處小小的亭子襯得似在仙境。

謝永暮慢慢走進了,才發現有被風吹進亭中的細雪竟是將她身上那件大氅都染上了一層濕意。細細瞧去,還能瞧見幾粒銀白凝結在她的肩頭,久久未曾化去。一個空酒壺倒在她的腳邊,還能依稀聞到空氣中未曾散去的酒香。

他緩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將她肩頭的雪花拂去,隨後用略帶著寒冷的手碰了碰她的臉頰。下一刻,便見著她那雙略帶著酒意的眸子正看著自己,嘟囔了一聲,“永暮,你來了?”

謝永暮點點頭,輕聲道:“九兒,我們該走了。”

可惜被酒意困擾的人兒並沒有什麽回應。他才發現,剛剛蘇醒的她又再次醞釀著睡意。

他寵溺地看了她一眼,便上前,將她穩穩的抱了起來。葉楨許是知曉了是誰的溫暖,便兀自尋了個舒服的位置,安心睡去。

……

他是知曉方才夢生是想要問什麽的。

隻是...他無法回答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