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

摘星閣。

謝永暮穿著一件天青色的袍子靠在摘星閣三樓的欄杆上,他遠眺著整個上京城池,神色倦怠而冷漠。身後站著的是弄月,而身後跪著的,是聶榮。這個時候並沒有其他人,隻有這三人耳。

他並沒有說話,隻是伸手,將自己身上的袍子微微緊了緊。這個時候已經開始入秋,上京城已經漸漸的涼了起來。摘星閣位於上京的中心位置,又是最高的建築,冷風一吹,自然是讓人遍體生寒。不過弄月知道,麵前的陛下,並不是因為風寒而作。

而是...心冷。

聶榮跟隨了他大小也有六年了。

從雲水村一個普通的俊朗小子,被謝永暮栽培成一個有勇有謀的青年俊士。雖然隻是作為謝永暮影子一般的存在,但是聶榮得到的,已經夠多了。何況...謝永暮離去之時…竟然是將整個吳國都交給了聶榮。雖然留下了不止弄月一個後手...但是,如同謝永暮這般的帝王,這樣信任一個人,已經是極限。所以麵對聶榮這樣的作為,還是讓謝永暮心冷了。

這三個月以來...

聶榮不僅將他後宮的女子都給沾染了個遍,還在自己的心腹位置上…插上了他的人手。

這樣的作為...讓謝永暮如何不怒。

雖然他並沒有碰那些女子的欲望,但是也不代表…他就能忍受別人碰了自己的人。

而且…其後,聶榮更是將弄月支開,另提拔新人...這樣的作為,不可謂諸心!這…已經算是謀國的傾向了。所以...謝永暮心冷。

心冷自己苦苦栽培多年的人,竟然是會背叛自己。

心冷…那把椅子上,令人沉醉的魔力。

更心冷的是...葉楨的婚訊。

……

此前在謝永筍軍營的時候,因為葉楨的昏睡,還有此後蘇子意前來相救,所以自己並沒有機會告訴他,言掌櫃就是自己。

所以...葉楨並不知曉,那一夜,她身上的人,是自己。

雖然自己讓道天歌前去送信,讓葉楨等自己,但是...那一夜的事情,又怎好假口於他人。畢竟…葉楨可是女子,還是一個高貴的女子。這樣直接就告訴道天歌,莫說葉楨會暴怒…連自己,都不願。這樣私密的事情,除了自己和她,並不想…告訴其他人。

謝永暮微微的歎了一口氣,將此事先行押下。

轉身看了一眼聶榮,挑眉問道:“朕平日裏,待你不薄吧。”

跪在地上的聶榮並沒有說什麽,隻是將頭垂得更低了。他身上並沒有縛繩,也沒有中什麽毒,更沒有什麽人拿刀劍指著他。但是他就是這樣直直的跪著,仿佛有人拿著刀駕在他的脖子上,一不小心就是血濺五步的下場。

弄月間他不說話,便上前一步,狠狠的踢了一下聶榮的後背。

他本就是一介武夫,如今更是含怒出手,聶榮自然是討不得好去,當即就吐了一口血。將微微泛白的地板,沾染上了鮮紅的血跡。

謝永暮歎息一聲,便繼續問道:“權勢就那麽動人心?”

聶榮繼續沉默著。

弄月見他依舊不回答,便又想上前施些懲戒。但是謝永暮卻是微微的搖了搖頭,示意他勿動。

“……”弄月沉默了半晌,最後,還是悶悶的答,“是。”

這接近四個月的時間裏…弄月因為念著謝永暮尚未歸來,能理國事的,也隻有聶榮。他亦是不敢與他人說道,所以這些日子以來…看著聶榮的胡作非為,隻能是暗自忍耐,靜靜的等待著謝永暮歸來,甚至當聶榮設計將自己調走,也不反抗。隻是...在背地裏有一直是想將聶榮碎屍萬段。畢竟是謝永暮的心腹,所以...一切都是為謝永暮所打算。

謝永暮見他始終不說話,便勾了勾嘴角,轉過了身去。

有些嘲諷的自語了一聲…

“權勢和財帛…當真是動人心啊。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當真是世上一大樂事。為了權勢…連聶榮都會背叛朕…朕,當真是孤。孤王…孤王。成王便孤了嗎?”

他笑著搖搖頭,卻是聽見身後弄月小意地說道:“陛下…無論如何,微臣都不會叛您。”

謝永暮嘴角彎了彎。

弄月確實一直對自己忠心耿耿。可是...帝王的孤獨,他又怎麽了解?

上朝,群臣附和。

下朝,嬪妃送懷。

……

每次出行都是浩浩****的一群人跟隨,前擁後呼的好不熱鬧。明明周圍的忍都在有意無意的想要接近自己,隻要是自己想要的,還未曾出口,便有體貼的下人送來……在這一片土地上,他便是神。言出法行…並不隻是說說而已。

可是,他依舊孤獨。

明明自己有忠心耿耿的下屬,有小意體貼的佳人。還有一心為國的朝臣,更有…一直護著自己的母後。但是謝永暮,依舊孤獨。

他一個人坐在那把椅子上,高高在上的看著下麵所有人的表演。

興致來了,便隨意賞些什麽,興致去了,便挑挑眉眼,換人上台。

天下猶如棋盤。

若是她在...

自己也不必這般孤獨了吧。

謝永暮暗自想到。

……

最後,謝永暮還是處置了聶榮,賜了他一杯毒酒,讓他自盡於摘星閣。算是...給了一個體麵的死法。比起他做的事情來,這樣的死法,當真算是仁慈了。

處置完了之後,謝永暮並沒有離開摘星閣,而是獨自一個人站在了摘星閣的樓上,看著麵前繁華如昔的上京城,飲酒睡去。

他並不擔憂自己的安全,摘星閣下,一直都有…忠心耿耿護著他的軍士。

……

他做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

在夢中,回到了自己的曾經。

那個時候自己剛剛入楚,隻是一個被父皇拋棄的質子。除去了自己的皇子身份之外,便再也沒有什麽可以依靠的地方了。自己的母妃在那個時候也隻是一個小小的淑儀,並不是後來的四大貴妃之一。

自己一路從上京走來,千裏迢迢的...去受人宰割。

這樣的憋屈,那個時候他雖然年歲不大,但是也已經知曉一些事理。

所以...從那個時候,自己便開始冷血起來。

便發誓...要登上大位,去洗刷這樣的恥辱。去洗刷,這些人曾經帶給他的痛楚。

所以在扶風青雲山遇到那個怪女人要收自己做徒弟的時候,他並沒有什麽反抗與猶疑,很快的便答應了。這個時候的他,仿佛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就算這根稻草救不了他,但是他也不願意放棄。

自己自始自終都未曾見過那個怪女人的真實長相,但是在心底,卻是一直謝她的。

雖然她不曾教導,隻是一個甩手師傅。但是...那一本毒醫,已經讓他擁有了,微微自保的本錢,也讓他…有了一項可以傍身的技能,雖然沒有師傅教導,讓他在這本書上吃了許多的苦楚,但是自己,在燕京城,有了些許的底氣。

所以,他是真心的感謝…那個神秘而又強大的女人。

否則當初的自己,怎麽可能絕地反殺,最後更是登上大位。

夢中。

幽幽的春風拂麵而過,將他的發梢吹得微微揚起。

那個女人穿著一襲白衫,帶著銀色的麵具,赤腳而來。

她音帶笑意朝自己問道:“想不想…跟我學習毒術?”

他點頭。

於是她就丟給了自己一本毒醫,便再也不知去向。

……

他試藥被疼得死去活來;他因大意險些讓自己廢掉了一隻手;路途中采集藥材的時候,被毒蛇咬了一口…活活昏睡了三天;還有…他第一次用毒,殺掉通風報信的那人…

這些掩埋在心底的回憶,都在這場分不清是真實還是夢境的夢中再現。

一溪月色。

滿山螢火。

年幼的自己,站在萬仞懸崖上,對著蒼天明月發誓。要讓所有欺辱過自己的人,都付出代價。

……

入楚,入住鴻臚寺,入住慶和苑,成為質子。

白雲寺,逼她墜崖,刺殺葉泓...

雲水村,前朝絹書,誘她揭秘...

江寧城,化名謝定安,監視左右…

燕京城,利用她救出自己的心腹...

……

畫麵一程一程的在自己腦海之中閃現。

謝永暮如今的狀態便變得有些奇怪起來,能感知到外麵的事物,知曉自己在做夢。但是怎麽都無法從夢中醒來。心底...似乎一直有一個聲音,要讓自己沉溺其中,不再醒來。

可是他是謝永暮。

是從重重殺機裏麵闖過來的謝永暮,所以...即便心底的那個聲音如何挽留,謝永暮還是從夢中醒了。

他抬起手邊那壺已經涼透了的酒,朝自己的嘴裏灌了一口,便頭也不回地朝著自己身邊吩咐道:“回宮。”

預料之中的應答沒有傳來,謝永暮疑惑的轉身。

一道火紅的身影映入他的眼簾。

在她身後,一襲白衣的道天歌,正朝著他淺笑。

“你們怎麽來了?”

夢生笑笑,便徑直走到了謝永暮的身邊,吹了一聲口哨,調笑著說道:“陛下...您的警惕心,可真低。”

碎金色的眸子裏,散發著令人沉醉的光。

道天歌也上前,站到了夢生的身邊,亦是笑問了一句,“陛下,你知不知道,楚國那位就要嫁人了?”

謝永暮沒有回答,都到了這樣的地步了,難道自己還有機會嗎?就算自己與她,曾經是那麽親密無間,但是所以的一切,不都總是會慢慢消失不見嗎。

所以他隻是淺笑了一聲,便反問道:“你們…如何了?”

他問的,自然是兩人如今…究竟是放沒放下心結。畢竟夢生和道天歌的感情,他也是看在眼中的。故而有此一問。

本來以為夢生會繼續躲躲閃閃,但是卻沒有想到,夢生卻是偏頭,笑著對著道天歌的臉吧唧了一聲,看起有些猥瑣。

道天歌便伸手,將夢生的腰間攔住,朝著謝永暮說道:“我們此番前來...就是知會你一聲,我們...就要成親了。”

“啊?”

“嘿嘿…”夢生笑了笑,碎金色的眸中滿是柔情,“師兄這些年不好過…我也不好過。既然都知曉了彼此的心意,為什麽不成親?”

“就算...曾經師父負我。但是...這些與師妹並沒有什麽關係。”道天歌接過了夢生的話,“那為什麽,還要折磨自己也折磨師妹。爽快的成親…有什麽不好?反正此後…我們也不會在天門內居住。”

“那你們打算如何?”

夢生和道天歌相視對笑,便同聲說道。

“浪跡天涯…”

“相夫教子…”

男女重聲在他耳邊響起。

“師兄!”

“師妹…”

因為愛郎沒有和自己同步的怒氣女聲響起,無奈的清朗男聲也同時響起。

……

但是此時,仿佛都距離謝永暮好遠,好遠…

他的腦海之中,又出現了那個讓他心心念念的人。

她穿著一襲雪青色的長裙,仿佛就站在自己的麵前,朝自己問:“你當真願意...讓我嫁給蘇子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