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外 出

黃昏,餘暉未盡晚霞似火,映照得整個林間也抹上了一層彤紅。

老嫗撐拐走到普玄與定觀屋前,笑吟吟的道:“二位忙乎了一天,誠是辛苦,雖說是份屬應當,然老身也不能太苛求了,來,來,一起享用些喜慶瓜果兒罷。”在屋前空地綠草茵茵之上,攤開了采摘來的瓜果與一些自己製作的糕點,招呼二人席地入座。那仙兒依舊好睡,隻有方仲獨自出來。

老嫗道:“孫女的喜事辦匆忙了些,有些怠慢,不過我等山裏之人,便不必太講究俗世禮節了,各位請用。”普玄等人謝過,小心翼翼的品嚐瓜果,見老嫗神態慈和,方敢放心大嚼。老嫗對定觀道:“你這道人,命是我救,可想過如何報答?”定觀忙道:“婆婆對我有大恩,吩咐就是,定觀毫無怨言,甘心以奴仆之身伺候婆婆。”老嫗點頭道:“好,好,老身就喜歡知恩圖報的人,先前我已說過,留你師兄弟二人,乃是伺候老身孫女與孫女婿的,非是伺候老身,看你們二人誠心相待,這解藥便給了你們罷。”摸出兩粒藥丸,丟給普玄與定觀。二人接過,定觀一口吞下,普玄猶豫片刻,還是咽下肚去。老嫗看在眼裏,笑在臉上。

老嫗道:“孫女婿。”……方仲神遊物外,並未聽清。

“孫女婿!”

方仲一驚而起,呆呆道:“婆婆叫我!?”老嫗冷哼一聲,道:“如今我把孫女托付與你,你不會做個白眼狼,趁著老身不在,便丟了仙兒獨自跑了罷?”方仲連忙搖頭道:“不會,不會,仙兒懵懵懂懂,需人照顧,我安能忍心棄她而去。”老嫗翻眼道:“什麽懵懵懂懂?你是嫌仙兒有些傻,不配做你老婆羅?”方仲一愣,雖說嘴上從未說過仙兒一個傻字,但心中又何曾沒有想過,況且這門親事來得莫名其妙,小小年紀便要弄個媳婦上身,如何情願,被老嫗直言點破,也不思狡辯,紅了臉低頭不語。“哼!姻緣天注定,你們既然已經結成夫妻,當一世無欺,好生相處,恩恩愛愛一起白頭偕老,誰都不可看輕了對方。紅線已係,莫能更改,由不得你反悔。若讓婆婆知道你拋棄仙兒,老身便是化為厲鬼,也來尋你理論,找你算帳!”老嫗突然瞋目,疾言厲色的訓斥了一番。方仲被說的默默無言,臉色忽紅忽白,一副窘態。

老嫗忿色稍減,又道:“老身有些俗務纏身,要在晚間出去一次,一時不回,你們可都要好生伺候著,不能讓仙兒擔驚受怕了。”普玄等人愕然答應,問道:“婆婆也有俗務?”老嫗道:“數十年剪不斷的俗務,算不算俗務?”普玄笑道:“自然算了,如婆婆般長壽之人,隻怕俗務比誰都多了去。”老嫗嘿嘿一笑,起身打個呼哨,遠處那頭黑豬哼哼唧唧的跑了來。

老嫗藤拐點地,躍上豬背,抬頭一看天色將暗,對著普玄等人道:“各人有言在先,老身信得過你等,這才放心離去片刻,你們要是欺我孫女純潔無知,做出有違老身之意的事來,嘿嘿……。”藤拐一擊豬股,黑豬呼哧連聲,踢踏之聲遠去。

普玄等人見老嫗離去,都覺輕鬆無比,霎時把地上的瓜果席卷入腹,吃得打嗝。普玄大大咧咧的一躺,對方仲笑道:“恭喜恭喜,走山路居然走出一段天大姻緣出來,真是羨慕死貧道了,若我也在這年紀有此奇遇,那說什麽也當不成道士,定觀師弟也沒有我這師兄了。說不定,我普玄娃娃也一大堆,一家子人就在這黃昏時刻欣賞落日,真是何等暇意啊!方仲,依我看,你也別上什麽昆侖,就在此處養老罷了。”普玄嘻嘻哈哈調侃方仲,連帶著定觀也嬉笑不止。

方仲木然不語,半晌,呆呆的道:“你我都一世待在此地麽?”站起身,自回屋去。

普玄與定觀收斂笑容。普玄自語道:“一世待在此地!?”默默搖頭,心中另有打算。二人把殘羹收拾。須臾間,那金烏落下,晚霞散去,玉兔已漸漸東升,清光灑了下來。

屋裏的那個洞口,順著石階下去,是一個比較大的地窖。窖內安放床椅和一些儲物,頗多木匣木櫃,隱隱一股木香之氣。那床是張石床,在床四周畫了許多符文,似乎與屋外的那樹樁、圓石之陣十分相似。床頭三盞燈,床尾七盞燈,如今隻點了床頭一盞、床尾一盞。淡淡燈火微微搖晃,仙兒神情安逸的睡在石床之上。

方仲坐在床頭,聽那老嫗吩咐過,但是仙兒睡醒之後,便要把那床頭床尾的兩盞燈息了,雖然不知何意,還是遵照著辦理。

那兩盞燈火的燈頭忽然一陣抖動,似乎被風吹過一般,搖晃不定。方仲急忙探身把燈吹滅。

仙兒嚶嚀一聲,醒轉過來。緩緩睜眼,左右一看,見方仲坐在旁邊,懶懶的道:“夫婿,婆婆呢?”

方仲道:“婆婆說有事出去一下,不久就回來了。”看著仙兒傻傻的眼神,方仲又道:“仙兒,以後在婆婆麵前,你便叫我夫婿,無人的地方,叫我方仲好了。”仙兒皺眉道:“又是夫婿又是方仲?到底是那一個?原來不是婆婆就是仙兒,怎麽稱呼那麽多了?”把小手抓頭,扯了數根青絲下來。

方仲見仙兒不明,隻好道:“待會再與你解釋。仙兒,你餓了麽?”仙兒搖頭道:“仙兒不餓,夫婿,陪仙兒耍子去。”從石**下來,外衣也不穿,便往石階處走。方仲取了衣裳在後跟出。

出了屋門,仙兒一看清清月色,喜道:“仙兒喜歡月亮。”尋了一個粗粗樹幹,樹幹不高,仙兒手腳並用爬上去後,把兩腳垂了晃**,坐在樹幹上仰望夜色。方仲擔心她不慎跌下,也爬上樹幹,在仙兒旁邊坐了,一起抬頭看著星辰。

月色皎潔,星辰璀璨。

仙兒呆呆的道:“真美!仙兒若是像鳥兒一樣會飛,那多好。飛到月亮上,星辰中間,仙兒躲起來,連婆婆也找不到仙兒。”說完,咯咯咯的笑了起來。

方仲凝視著那笑容,如此甜美,如此無暇,任誰都無法把這美麗的瞬間聯係到一個傻女身上。

方仲柔聲道:“天上的月亮冷冷清清,仙兒若是躲了上去,必定孤獨的很。”仙兒笑道:“有婆婆陪仙兒,有夫婿陪仙兒,不孤獨。”方仲笑了笑,道:“可是婆婆找不到仙兒,她到不了月宮,怎麽陪仙兒呢?我也要遠行,也會離開你,不會一直陪著仙兒,更不會陪著你到天上的月亮上去。所以,仙兒還是孤獨的。這個人世本就是孤獨的多些。我和仙兒都是孤獨的人。”

仙兒一愣,笑容消去,俏臉浮過一絲陰影,呆呆的道:“孤獨?仙兒也孤獨麽?”

方仲頗有感慨的道:“歲月逝去,容顏會老,再親密的人,總有一天會分開。婆婆是這樣,我也是這樣。那時候,仙兒隻剩下一個人呆在這裏,一個人看著月亮,沒有人陪著你說話了。”

仙兒眼圈一紅,再無心看著月亮,望著方仲癡癡的道:“仙兒不要一個人在這裏,不要一個人看月亮,不要沒人說話,仙兒好怕。”依過身去,摟住方仲,抱得很緊,似乎真怕方仲轉眼間消失無蹤了一般。

望著仙兒本來一派天真無邪的神情卻變的抑鬱起來,方仲忽然覺得自己說得這些話很傻,很後悔。人世苦惱,本來都是自己尋得,經得事越多,苦惱也越多,試問一個不知世事的孩兒,沒有城府,沒有心機,沒有抱負,哪裏會來煩惱,這也是為什麽天真爛漫,隻有孩子可有。可是自己卻把煩惱帶給了旁人,在一個心如白壁的人的心中,種下了憂愁、煩惱、渴望……。懂得這些感情的人,快樂便不會很多。孩子永遠比大人快樂的多,便源於此。

仙兒蹙眉微泣,摟緊方仲,喃喃的道:“仙兒不要孤獨的一個人。”方仲從未被人如此依靠如此仰仗,頓覺自己的膽氣雄壯了不少,似乎人也高大了起來。一股憐意衝塞胸膛,緩緩舉手,欲撫摸仙兒秀發。

忽聽身後有人譏笑道:“好個郎情妾意良辰美景,貧道還是躲遠些,免得煞了風情。”

方仲回頭,卻見普玄拉著定觀,臉含笑意,包袱背身,一副遠行打扮。方仲奇道:“道長,你們哪裏去?”

普玄拉扯著定觀緊走兩步,來到方仲跟前,仰頭道:“快快下來,我有事與你說。”方仲跳下樹幹,在下麵扶住仙兒下樹。普玄湊首方仲耳邊,悄聲道:“快去收拾東西,乘著婆婆不在,我們不告而別。”

方仲驚道:“不告而別?逃走麽?”

普玄道:“什麽逃走?我等又非有罪之人,是那婆婆強要相留,你我各都有事,一日兩日相陪無關緊要,難道一輩子相陪了。”定觀卻道:“婆婆救我性命,就此告別於理不合,師兄,你自己走吧,我留下來伺候老婆婆報恩好了。”普玄怒道:“恩自然要報,卻沒說非要人為奴為婢。先師基業毀於我等之手,難道就此算了?你報了婆婆之恩,先師之恩你報了沒有?”定觀一時啞然。普玄又道:“我等出去之後,若基業有成,當再思報答之恩,那時尋來這豬拱山藏花穀,或禮物相待,或接了婆婆和她孫女去安逸之地享福,婆婆也自歡喜。”定觀說不過普玄,唯知苦臉搖頭的說:“不妥,不妥。”究竟何處不妥,卻又說不上來。

普玄又對方仲道:“你欲上昆侖,如何甘居此地。自那日你辭別了我獨自上路,我便想過了,既然帶你出來,便須負責到底,理應把你送上昆侖。再者,上昆侖途經蜀地,我茅山與天師道還有些淵源,老婆婆說過,役鬼之法流傳於巫鬼道,巫鬼道與天師道又夾纏不清,你要救你父母,我看隻有天師道一行,尋一兩個精於役鬼之法的人來,救你父母脫難。我也正好借此一行,向本門祖脈和同脈分支尋些援助,為我茅山派伸張冤屈,分辨是非。”

方仲被普玄一席話說動,離心便起,再被普玄一頓催促,就欲回去取寶劍葫蘆。轉頭對仙兒道:“仙兒,外邊涼,我和你回去吧。”拉了仙兒回屋中地窖,讓她坐於床頭,叮嚀她不要亂走,自己取了東西出門。

普玄道:“上次隨著婆婆采摘瓜果,我已看了路徑,這豬拱山位處南邊,北邊是河,我們便延河向北而行,必能直達蜀地。”定觀疑慮道:“是否再思量思量?”普玄罵道:“如你這般推三阻四猶豫不決,黃花菜都涼了,你莫講,聽師兄吩咐就是。”招呼方仲就行。

方仲剛一抬腳,就聽身後仙兒喚道:“夫婿,你哪裏去?”方仲回頭,見仙兒怯生生站在門口,目光疑惑的望著自己。方仲不善撒謊,囁嚅道:“我……我要走了,你回屋安歇去吧。等婆婆回來陪你。”仙兒呆呆佇立,聽到走了之語,眼神之中竟有一絲後怕!這才種下的心中五味,它已然生根茁長了。

仙兒緊走兩步,趕上來拉住方仲道:“仙兒不要一個人,還要陪著夫婿看月亮。你不要走。”方仲愕然止步。

仙兒目中滴淚,似乎猶自不覺。一滴淚水劃過麵頰,落了下來,滴在手上。仙兒一怔,抬手看那淚珠,淚珠晶瑩,剔透如玉,慢慢化開,成為水漬。

“下雨麽?”

仙兒開頭看看夜空,夜空深沉,皎月掛空。

又一滴淚水落下,仙兒恍然知覺,小手慢慢摸去,臉上兩道淚痕潸然。

“仙兒怎麽了?”

她一擦臉蛋,十分驚訝於臉上的淚痕。這淚,她都不知道怎麽會有!

人一出世便哭,可是那時哭的人並不知道為什麽要哭。有人說人出生到這世上是來曆劫的,人世苦楚,故此生下的那一刻,意味著苦難的開始,所以才會哭,才會流淚。也有人說是投胎伊始,孟婆湯一喝便要前事盡忘,很多人不甘心忘了前世之事,心痛往事已逝,故此痛哭流涕,一直哭到重回陽世間為止,再迎來新的開始。總之,都是不幸而哭,出生而哭,從沒見有人一生下來就會笑的。

這第一次的哭泣流淚,誰會記得嗎?不會!

不過,記得懂事起的第一次的痛哭流淚,這樣的人卻會有。

流淚一次,長大一次;痛哭一次,對這世間就多了解一份。

仙兒怔怔看著手上的濕痕,

輕輕的道:

“這是什麽?”

方仲看著仙兒癡癡的模樣,心中忽然如天翻地覆了一般,思潮洶湧,激**心房。人性的真誠與坦率,難道不是比隱晦與複雜來得更讓人心動?如果就此一走,傷得不但是仙兒,也傷得是自己,日後隻要一想到這滴眼淚,便會睡不安枕。走與不走之間,頓時兩難……。

半晌,方仲回頭,對著普玄道:“道長,我不能走。”